郁金堂 第72節(jié)
李仙蕙沒料到,“嬤嬤辛苦走一趟,什么事兒呢?” “回郡主話,奴婢平日單管看房子,方才府監(jiān)信步走到那兒,想起一句話,叫奴婢來問永泰郡主?!?/br> 她滿臉堆笑,“府監(jiān)說,嗣魏王還在守孝,原不該從駕,但來都來了,不露面不成體統(tǒng),想到郡主與他手足般情誼,不如去探望探望,排遣排遣。不然明日祭壇上,便缺了魏王府這一派的名目。” “——???” 李仙蕙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,“他在三陽宮么?” 嬤嬤說是,“宮里房子不夠分派,他這一向就住在‘畫中游’?!?/br> 李仙蕙頓覺頭皮有些發(fā)麻。 “那樓貼在山梁子上,半邊兒都懸著,如何住人?” “瞧郡主這話說的?!?/br> 嬤嬤嘿嘿笑,到底是行宮的奴婢,欠缺約束,說話便有些托大。 “奴婢們雖卑賤,難道不算個人么?那懸在半空的是主樓,圣人不駕臨,誰敢開它?其實那樓底下,山壁里頭還鑿了石室,對著山坳的陰角兒,分出幾間房子。貴人們用的桌椅碗碟收在那里,奴婢們?nèi)粘F鹱。苍谀莾??!?/br> 李仙蕙瞧了她一眼,沉沉道,“你是說,這一個月,嗣魏王就住那兒?” 嬤嬤聽出她不忍,溫聲安慰。 “那地兒冬季陰濕,盛夏剛好涼快,咱們沒用冰的福氣,全靠那點子山風,夜里才睡得著覺吶?!?/br> 說完捧高托盤,宮人接去揭布進給她看,是幾瓶藥粉并一塊翠綠令牌。 “嗣魏王腿腳不大利索,郡主去時不如帶上這幾樣,勸他用些罷?” 李仙蕙凝眸在她臉上,半晌道,“煩嬤嬤走一趟,就跟府監(jiān)說我知道了。” 晴柳便拿個紅封塞給她,說嬤嬤慢走,一路送出去了。 回來看李仙蕙還站著,臉上陰晴不定,菱花門外卷起夜風,裹挾著湖水淅淅瀝瀝吹進室內(nèi),又濕又涼,叫人平白打個寒顫。 晴柳進屋拿了件大紅披風,李仙蕙抬起下頜,等她扣上鎖兒。 李真真道,“二姐這會子去么?” “再晚不方便?!?/br> 她才跟瑟瑟學了新樣發(fā)式,大半頭發(fā)梳上去做反綰髻,只留細細一縷,再分三股,串上細長的紅珊瑚珠編成細辮子垂在腮邊,點點紅珠如湘妃竹上淚漬,在耳邊斑斑閃閃。 兩人提著琉璃燈匆匆出門。 天已經(jīng)黑透了,幸而樹上花燈長明,照得滿世界雪亮,直到出了內(nèi)宮,往‘畫中游’方向去,才漸漸昏暗下來。 走三五步便撞見值夜的監(jiān)門衛(wèi)。 晴柳掏出令牌,對面道,“屬下不敢阻礙控鶴府辦差。”嘩啦啦后退。 李仙蕙耷拉著眼皮只管往前,直到離了他們才慍聲道。 “宮規(guī)寬嚴全在他一個人手里,真叫人不安生,今日放我四處溜達,往后什么下三濫的都能亂竄。” 晴柳道,“管那么遠的事作甚么?” 說著哎呀了聲,“下雨啦!” 李仙蕙擔憂地望一眼對面山上。 壯麗的嵩山,夜里看很近很小,重重掩映的山梁,間或幾盞燈籠亮著。 “也不知瑟瑟走到哪兒了,武崇訓再周到,恐怕是沒帶傘?!?/br> 晴柳替她扣上披風的帽子,自家只能淋著,幸而雨不大,細絲像蛛網(wǎng),沾到臉上一抹就沒了。 “原先不明白張娘子為什么尋您不痛快,原來是為這個?!?/br> 李仙蕙也有點鄙夷,“她那么個人,也不知看上他什么!” 說著已走到山廊起點,主樓黢黑一團,果然關門閉鎖無人敢動用,連山廊上幾百盞燈籠也都黑著。要不是前日親身走過,簡直不信山壁上是有一條通道的,反是閣子底下低十幾丈的地方,隱隱有一點亮光,在雨絲中時隱時現(xiàn)。 李仙蕙大口吸氣,半晌不敢起步。 晴柳更是手軟腳麻,舌尖發(fā)苦,后背上爬起冷汗。 上回侍宴,宮人一概不得同去,回來說山廊綴在半空,走得人膽戰(zhàn)心驚,生怕風大點就吹下去了,她還笑話,說這么大個人怕這個,輪到自家,才明白那種打從心眼兒里的畏懼回避。 “本來能推脫的,偏您一口應承下來?!?/br> 晴柳有點怨怪,看她急切,又補了句,“不過嗣魏王著實可憐,關在這么個地方,上不著天下不著地,成心折騰人?!?/br> 李仙蕙眨巴了下眼睛,也自后悔,何必府監(jiān)才一提,就趕著來,其實不理會又能怎么樣?等明日張峨眉知道,又該排揎她了。 照理說她性子很好,向來不跟蠢人爭閑氣,可回回遭張峨眉一撇嘴,夾槍帶棒來幾句,真是五肺俱騰,直想動手打架。 把燈籠搶在手里,左手緊緊抓住晴柳,“你一步步踩實嘍,別發(fā)抖!” 兩人并肩,顫巍巍動起來,一路彼此鼓勁兒,好半天才到岔口兒。 李仙蕙后背都濕透了,舉燈四面照照。 “從這兒往底下走才對?!?/br> 很快是個彎道,拐過去,眼前霍然一亮,真有幾間勘在石頭里的房子! 她興沖沖往前。 “誒,郡主,慢些!”晴柳叫她的聲兒都軟了。 原來這條路帶斜坡,一步低似一步,雨里直打滑,晴柳走到這兒,往下看黑黝黝不知谷底有多深,反比方才更怕,兩腿篩篩地打抖。 李仙蕙只得轉(zhuǎn)回來扶她。 晴柳死死攥住李仙蕙衣袖,怕得直喘。 “哎喲,太遭罪了,大晚上的,還得爬回去,我這一宿沒法兒睡了,非做噩夢不可!” 這么一說,李仙蕙也有點發(fā)愁。 “明天要騎馬上山,上去了還得站一天?!?/br> 可不么? 晴柳就不明白,答應管答應,先把明天應付完,過兩天再來耽擱什么? 不過這都不能問。 腳下仿佛是平地了,頭上也越來越亮,能看清幾間房有門有窗,窗戶紙泛出暖暖的光。晴柳放下心頭大石,接過琉璃燈支在樹杈上,替李仙蕙抹了抹劉海上的水珠,再理了理領口袖口。 “……你?” 李仙蕙心里砰地一跳,急急轉(zhuǎn)臉。 晴柳也看見了,愣了一瞬才蹲身行禮,“奴婢,見過嗣魏王。” 第76章 武延基做夢似的, 一徑惘惘的問。 “你,你來這兒干什么?” 拽過燈柄往晴柳手里塞,動作太急腳底打滑, 差點栽過去。 “趕緊回去!石頭縫里全是長腳的蟲子,爬出來她該嚇哭了。” 晴柳蒙頭蒙腦啊了聲,目光順著燈影往地上一瞥, 就聽見李仙蕙尖叫。 “不怕不怕!” 武延基推開她,兩腳狂跺,就地蹭兩下, 且不抬起來,惴惴看她。 “你扭開臉兒。” 李仙蕙白著一張臉,反應很慢, “干, 干嘛?” “踩死了飚綠水兒,怕你看見了犯惡心?!?/br> 不說還好,一說綠水兒,她胃里猛地一陣翻騰,抓住晴柳的手直抖。 打小最討厭蟲子, 難為他記得。 轉(zhuǎn)念馬上想起,討厭蟲子,不就是因為他老拿蟲子嚇她么? 黏黏糊糊惡心發(fā)臭的綠水兒, 他抹在她軟墊上,沾上裙子,想脫不能當人面脫,急的又跳又叫, 從此種下病根兒,看見蟲子就要吐。 惱恨地抬眼瞪他, 想算舊賬,可恨武延基自以為解了圍,傻笑說沒事兒。 “我一天踩死十七八條,邊踩邊喝稀粥,吃拌黃瓜,習慣了就好?!?/br> 說著往前一指。 “畫中游在上頭,那岔道兒你該往右拐?!?/br> 李仙蕙瞪他。 往常看見他這副蠢相便生氣,沒由頭也要揍兩下,今日卻沒了火氣。他拄著哭喪棒當拐棍用,頭戴喪帽,身穿生麻布縫的連裳,雨水順著眉毛流下來,越淌越寬,撇成順八字,滑稽的小胡子沒了,人很干凈。 從懷里掏出帕子遞給他,“擦擦吧?!边~腿走在頭里。 站班的小內(nèi)侍沒見過正經(jīng)主子,上下打量。 武延基一瘸一拐,吼了聲,“看什么看?!”嚇得那人打抖。 夜風輕柔,李仙蕙倚在門框上望月,大月亮扁平昏黃慘淡,毛扎扎像裁壞的料子,武延基提著小內(nèi)侍發(fā)作,她回想他看見她那一瞬間的眼神。 ——想觸碰,又收回的情意,不敢靠近,不舍遠離。 她對他這副樣子很熟悉。 武延基追求過太平公主的次女,千金公主的表妹,張峨眉剛來時外強中干,遠不如現(xiàn)在強硬,他也動心,要不是府監(jiān)亮出目的,只怕就成了。 回回都是這樣,轟轟烈烈示愛,稀里糊涂的被嫌棄,說來好笑,人人以為的太孫,情路上卻處處碰壁,也是神都貴女眼高于頂,不止看實惠。 可李仙蕙從未發(fā)覺,他看她,也是這樣的眼神。 才要開口,不防屋里轉(zhuǎn)出個人,“且慢——” 那人繞到前面擋住她,似不相信,“永泰郡主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