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45節(jié)
李真真被她絮絮叨叨念地頭暈,更兼提起婚事,興致頓時滅了大半,索性閉上眼,惺忪地揮手道。 “罷了罷了,那你一個人下去透氣罷?!?/br> “跟你說了早嫁才方便。” 瑟瑟替她遺憾,從軟枕上挪出雙足,方才熱的已是脫了鞋,那十根腳趾纖秀白膩,腳踝上套著一對銀環(huán),叮叮當當?shù)捻憽?/br> 繡鞋上搭著整齊足衣,又一雙軟鞋,里外軟緞,專在床褥上穿的,瑟瑟赤足套上軟鞋,放下裙擺,矜持地伸手遞給丹桂,外頭豆蔻接應(yīng)著,扶她下了車。 果然是外頭舒爽,脖子和腳后跟上都有涼風陣陣,吹得香汗消散,就只手腕上大袖累贅。 瑟瑟轉(zhuǎn)過身,邊挽袖子邊張望。 前后都是一模一樣的大輦,落落封閉如亭,頂蓋和輿板間有立柱相撐,立柱間垂著明黃的幔帳,沉重碩大的絲結(jié)效果好比裙上珍珠,重重壓住風力,不讓人窺見里頭是誰。 沿途酒樓、店鋪全上了門板,一律不準營業(yè),屏障內(nèi),轎夫眼盯著鼻尖,每隔幾輛大輦站著司輿女官,做束發(fā)長袍打扮,板著面孔端著手,也是一本正經(jīng),又有羽儀等點綴其間。 順街望去,人口雖多,大家都肅穆地不動不言,仿佛看不見有人不顧禮數(shù),偷偷溜下來放風。 丹桂跟在她身后勸阻。 “外頭也沒什么好玩兒的,就是有風,所以旁人都不下來,郡主實在怕熱,不如奴婢叫些冰來罷?” 可瑟瑟聽了不過一哂,更推開丹桂遞過來的帷帽。 “人家都不下來,就沒人知道獨我下來了,所以更用不著這個,你就讓我散淡散淡罷,過會兒就上去?!?/br> 正說著,便聽屏障外頭咚咚鏘鏘金屬碰撞之聲,是軍士聽從命令,忽地開動起來,整齊劃一的人影投在暗紅絲絹上,各個身高八尺,頂著尖尖的盔甲,握著修長的銀槍,長腿齊提齊放,好比成串的皮影戲,隨著統(tǒng)領(lǐng)號令,沿著天街慢慢往城外去了。 豆蔻看得興味,收回視線對瑟瑟一笑。 “公子本想陪郡主坐車,又想天氣熱,他熏香重,怕嗆著郡主,才走了。” ——騙鬼呢?! 瑟瑟嗤之以鼻。 高陽郡王武崇訓(xùn),出了名的人雅淡,用香自然也清減,似有若無一點點,別說共處一室絲毫無感,恐怕蒙頭在被子里也聞不見,能嗆到誰? ——分明是跟她慪氣。 原來之前瑟瑟嫌他用香太素,專門從郡主分例里挑了幾斤品質(zhì)上佳的送去笠園,沉香也有,瑞腦也有,冰片也有,指他當以濃香配艷服,方合襯郡馬身份,沒想到碰了老大個釘子。 武崇訓(xùn)人不來,令豆蔻回話說,郡主恐是清晨著了涼,鼻子塞了,可服藥湯三劑,配方如下云云。 大男人鬧別扭不嫌丟臉,瑟瑟哼了聲,轉(zhuǎn)頭問丹桂。 “咱們前后都是誰,控鶴府的人呢,全在府監(jiān)身邊么?那個宋主簿在不在近前?我有話請教。” 丹桂默默看向豆蔻,聽她甕聲甕氣回話。 “這個公子也交代了,車駕順序是內(nèi)侍省安排的,咱們前面是梁王府兩位縣主,后頭是張娘子,郡主倘若悶得慌,不如尋她們說話。至于御前的供奉,算在集仙殿隊列,有內(nèi)侍跟從左右,不好打攪,尚未授官的幾位落在最后,請倒是可以請,不過專門去請,恐怕一時半刻也回不來?!?/br> 瑟瑟聽得咬牙,管頭管腳,算什么郎君?竟是多了個阿耶! 心里暗暗罵他二十出頭做爹上癮,嘴上只笑。 “郡馬想的真周到,竟似我肚里蛔蟲,這卻好,想來他這般運籌帷幄,等到了登封地界兒,師傅已替我尋好了吧?” 這回豆蔻沒說什么,只留神屏障外動靜,等她逛煩了趕緊回去。 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,一不留神,前頭拐個彎兒,竟走到屏障外頭。 這處倒也怪了,應(yīng)該拱衛(wèi)的軍士一概沒有,前前后后冷清沒人,豆蔻老實,丹桂古板,都扎手扎腳地愣住了,瑟瑟卻大大起了興致。 眼前是三開間的鋪子,窗明階凈,檐下幾盆花草收拾精心,尤其一大盆打苞的芍藥,一顆顆煙紫色花苞足有雞蛋大,沉甸甸的,壓得枝條全往盆外傾倒,階梯旁架著一塊銅板雕的長立牌,密密麻麻寫滿了數(shù)目字。 瑟瑟自發(fā)愿讀書,便在延請何人教習的問題上與武崇訓(xùn)拉鋸,久拖不決,索性就著手邊方便,令丹桂從一二三教起,如今字已認到三百來個,正在見字就要大聲念出口的興頭上,因駐足看了許久,卻是越看越暈頭轉(zhuǎn)向。 原來那板上除數(shù)字外,其余字樣皆筆畫眾多,她隔幾個字認得個‘之’,再隔幾個字又是個‘或’,遂狐疑問。 “這東西作甚么的?” 丹桂猶豫,半天沒答出來。 瑟瑟雖不認字,卻是個聰明人,凡事舉一反三,腦筋轉(zhuǎn)得很快,武崇訓(xùn)聽說她隨口絮語,便猜到她于數(shù)目字一節(jié)極之擅長,且興趣遠大于禮樂詩書等等,深恐她丟了宗室女眷的涵養(yǎng),因私下囑咐丹桂多加引導(dǎo)。 然而迎上瑟瑟期待的目光,丹桂又覺得她這般好學,何必潑冷水。 “這不過是商賈們鉆到錢眼子里的盤算,郡主何等身份,不知道也罷?!?/br> 瑟瑟無奈,人都說神都南北兩市極其繁華,大江南北的貨色應(yīng)有盡有,這間鋪子開在這里,分明是為貼近北市人潮,租金定然不便宜,要想獲利,售賣的玩意兒肯定特別,老板賺錢的心思也機巧。 她皺著眉苦思不已,想不出有什么好買賣,單靠掛塊牌子就能實現(xiàn)。 一時浮想聯(lián)翩,實則丹桂若是一五一十講了,她聽來也沒什么意思,但人就是這樣,越是拐彎抹角不直說,越抓心撓肺,非要知道。 從前武延基在跟前晃蕩時,幾次三番要帶她去南市開眼界,都岔開了,滿以為定了親,指派武崇訓(xùn)更加容易,卻被他再三推脫,要等讀了《論語》再去。 看看丹桂,眼觀鼻,鼻觀心,非禮勿視,果然是司馬銀朱調(diào)理出來的人,和武崇訓(xùn)一般古板僵硬,沒半點轉(zhuǎn)圜。 她想了想,轉(zhuǎn)頭吩咐豆蔻。 “郡馬不知在哪,遠水接不了近渴,你去給女史傳個話,說我四處逛著,瞧見不懂的問她,請她一句句說給你聽,再回來學給我知道?!?/br> 這分明是告狀,丹桂面皮發(fā)緊,訥訥道,“那奴婢就說給郡主聽罷?!?/br> 瑟瑟哼了聲,才捋了捋裙帶等著聽新鮮,一抬頭,就見鋪子后頭小道里走出個人來,身穿通黑雜綾袍,頭戴卷腳幞頭。 丹桂和豆蔻忙踏步上前,并肩擋在前頭。 那人也沒想到圣駕浩浩蕩蕩出巡,街面兒上提前半日已經(jīng)戒嚴,還能有女眷瞎溜達,一時頓住腳,把捏在手里的什么物事塞進懷里,先發(fā)制人問。 “這位小娘子,為何攔住我的去路?” 瑟瑟眨了眨眼,旁的顧不上,只覺得這少年太過出挑,甚至當?shù)闷饌€‘美’字,姿容冠絕,凌厲耀目,天生一副艷麗華貴模樣,舉手投足間更有飄逸雋永的神采,如舞蹈,似戲臺,令人目不暇接。 他已走到她面前。 “小娘子迷路了?今日滿街宗室親貴,就算圣人早走遠了,你胡亂闖進隊伍里,也算僭越大罪?!?/br> 他說著,回頭指了指瑟瑟的來處。 因離得太近,那一眼回眸令豆蔻驚艷不已,面頰上熱辣辣紅成一片,人已是癱軟了。幸而丹桂久在內(nèi)廷,見慣府監(jiān)賣弄顏色,屏得八風不動,直直瞪視,心里卻道這人好生眼熟。 他對女性的過度關(guān)注早就習以為常,輕輕推開丹桂,嬉笑著問瑟瑟,嗓音清潤里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撩撥,雖無禮,卻叫人沒法生氣。 “還是,你就是從那處偷跑出來的?” 丹桂頓時擰眉,怕他多嘴惹禍,但瑟瑟沒被他的輕佻嚇住,反頗感意趣,從袖子里掏出折扇徐徐扇風。 “女史在前頭???” 他沖丹桂點點頭,熟絡(luò)地提起司馬銀朱。 丹桂這才醒過味來,方才看他步伐沉實,格外講究儀態(tài),便猜是上四衛(wèi),本以為是女史所說薛家、楊家人,卻忘了還有個武家子。 忙側(cè)頭向瑟瑟解釋,“這位是魏王的幼子,淮陽郡公?!?/br> 又蹲身行禮,“郡公別有差事,奴婢這就帶郡主回車上去。” 武延秀長長地哦了聲,“——難怪,” 目光毫不避諱地狠狠掃過瑟瑟頭臉身段,語帶欣賞信服。 “果然是嫂子……” 第48章 丹桂冷著眉眼替瑟瑟擋煞。 “是, 那日頒旨立儲,梁王府便辦了宴席慶祝,各部堂都來了人的, 可巧郡公正在上值,沒瞧見請?zhí)!?/br> 武延秀點頭,和氣地展開衣袖重新挽了挽。 “左千牛衛(wèi)將軍的使職雖低, 才正四品,不過到底有幾分威風,梁王待咱們向來客氣, 帖子確實下了?!?/br> 他笑了聲,向瑟瑟解釋。 “左千牛衛(wèi)定員兩百七十四人,有從八品的司戈一百五, 只管器械, 不得扈從帝座。又有八品的備身百人,侍列御座而不得持械。唯有二十四個六品的千牛備身最了不得,能在圣人兩丈之內(nèi)擺弄兵械。不過百姓不懂,一概混著,都叫御前帶刀侍衛(wèi)?!?/br> 看她云里霧里跟不上趟, 傾身解釋。 “郡主怕是不知道,李唐的開國皇帝李淵,就為隋文帝做過千牛備身, 瓦崗寨李密,亦為隋朝楊勇做過千牛備身?!?/br> 一通吹噓余音裊裊,好半天才接上方才,順著丹桂的話道。 “可巧那日我忙?!?/br> 話里話外, 仿佛他就是左千牛衛(wèi)正四品的將軍本人,與梁王府有官面兒上正經(jīng)來往, 不用靠裙帶牽連,所以不認得瑟瑟。 瑟瑟咋舌不已,把他看了又看。 驚嘆男人的眉眼竟能這般濃艷,得虧是面型端方,下頜硬挺,沖淡了那股媚氣,又黑卷腳幞頭戴得低,沉沉壓住上挑的眉尾,似道家符篆封印氣場,比尋常武將顯得儒雅冷淡些。 眼神欽佩中帶向往,仿佛問,少年將軍,何如漢朝霍去??? 一時又有些糊涂,又是郡公又是四品,為何穿身黑衣? 況且武家有這么年輕的將軍么?二姐怎的從未提起。 丹桂也被他繞暈了頭,囫圇笑道,“郡公今日想來更忙,奴婢這就走?!?/br> 但武延秀又不想放她們走了,兩臂松松一展。 “街面上清理過,照理說正經(jīng)人不出門,驚擾不了嫂子,但越是這樣時候,越有些狂徒撿漏兒,譬如方才,前頭宮女抱的獅子狗跑了,人全過去抓狗,這一段兒就空出來了?!?/br> 他摸著鼻子,自慚差事辦的不夠漂亮,也有些剖白差事難辦的意思。 “一千幾百人,大半甚少出宮,一出來了,瞧只燕子都稀罕,您這兒還算清凈呢,前頭三五人一車,鬧的、叫的,沒完沒了……” 他話鋒陡然一轉(zhuǎn),批評起武崇訓(xùn)。 “三哥也是太不小心了,自家又沒甚事體,怎么不陪著嫂子呢?” 這個丹桂沒法同意,也不能容他一直賣弄,端起瑟瑟的胳膊就要轉(zhuǎn)身。 “郡公見諒,郡主乏累得狠了,等到登封再辦家宴,請郡公賞光?!?/br> “誒——” 武延秀體貼地看著瑟瑟額角的汗?jié)n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