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32節(jié)
這時丹桂終于抬頭說出完整的。 “四娘,您也去!” 瑟瑟有片刻愣怔,方才的心慌,聽到這句反倒安定下來。 武崇訓心里也有個預料,不過當著眾人不愿明言,時局如火,他很想伸手替她捋一捋鬢發(fā),印一印額頭的熱汗,可是到底忍住了,只笑著叮嚀。 “瑟瑟,記著我的話?!?/br> 極親近的外男才能稱呼女子閨名,尤其在仆婢面前。 朝辭和丹桂詫然對望,心想他倆幾時私定了終身? 瑟瑟心里也震蕩,自來家里叫她裹兒,正經(jīng)大名反不提,往后卻不同了,她仿佛重生成了另一個人物。 一道道催促的語聲次第響起,杏蕊和蓮實并肩堵住曲廊,長史也帶著幾個高階內(nèi)侍在岸邊恭候。 丹桂攙扶她走出枕園的門檻,到臺階前,才遞到司馬銀朱手上。 “四娘,要反悔還來得及?!?/br> 司馬銀朱面色肅然地提醒她。 “郡王何其無辜?糊里糊涂替李家做了擔保,如今大事已定,你既然無心嫁他,只需拖延婚期至圣人百年之后,那時兩家各有打算,各走前路,不必一時趁他心意,往后和離傷筋動骨?!?/br> 瑟瑟沒應,踏高兩步回身四望。 臺階下擠滿了喜氣洋洋的人,有些仆婦哭天抹淚,已經(jīng)跪下了,武崇訓站著等她上轎,忽聽枕園西邊傳來一浪高過一浪雀躍的歡呼聲,便覺奇怪,那頭乃是梁王府下人居住,向來安靜。 長史滿臉的得意壓都壓不住,盡力忍著笑,垂手向武崇訓稟告。 “宮使還沒出大內(nèi),消息就傳開了,外頭街上等賞的百姓不少,家下眾人也是感恩涕零,才奴婢已命人預備了銅錢,請郡王快動身吧!” 第33章 武崇訓聽了, 很替大伯和大哥高興,又想這事兒早定早好,免得阿耶做些糊涂想頭, 又怕圣人順水推舟,把瑟瑟賜給武延基,又想萬一圣人留意到上元節(jié)言官的諫表, 已經(jīng)知道他是為了瑟瑟才耽誤宮宴,賜婚的旨意是下給他的? 一顆心猶如水里的葫蘆七上八下。 轎娘前后四個人,走不得抄手游廊, 直取中路往正堂去。 武崇訓提起袍角一路小跑,本以為進門就會看見瓊枝姑姑與王妃酬讓,沒想到竟不是, 端坐正中的乃是久違的顏夫人, 武三思反站在下首。 看見武崇訓來,顏夫人眼前一亮,不過很快收住了,口氣仍是教誨。 “教了你多少遍?每臨大事有靜氣!毛毛躁躁的,如何成事?” 這是關系親近才說的體己話, 武家第三代男女幾十口,全從顏夫人的教鞭底下過,如武延基等不成器的, 想得她一句責罵還要不上。 武三思嘴角微松,招手叫武崇訓進來,獻寶似的推他在前頭。 “夫人貴人事忙,自你加冠封王, 也難見面,今日既然來了, 三郎,待會兒你陪師傅……” 還沒說完,就見顏夫人抬了抬手。 “王爺太客氣了,下官十余年前曾為郡王開過幾日蒙而已,不敢妄稱師徒。再者,如今大家同朝為官,鎮(zhèn)日說些私情,恐有結黨之嫌呀?!?/br> 說著,公事公辦地撣了撣袍角。 年近乎五十的婦人做男人打扮,乍看起來是有些不倫不類,不過顏夫人向來如此,任由言官側目也不肯稍作更改,常日穿深緋紅的常服,半黑白的長發(fā)被玉簪緊緊挽住,頭頂二梁進賢冠,腳蹬鹿皮黑靴,雖是內(nèi)廷女官,打扮的比前朝外官還周全。 “往日王爺常詬病相爺門生遍地,自家怎也犯起忌諱來?” 幾句話冠冕堂皇,武三思倒有點張不開嘴了。 顏夫人觀察著武崇訓的反應,看他并沒有為武三思開口爭辯,想來確是牢牢記著她的教誨,便很欣慰。 她當初自負才學,頂著司馬家和顏家兩邊壓力,以寡婦身份入宮侍奉,數(shù)十年汲汲營營,外加萬中無一的運氣,才跟著圣人闖出一番屬于女人的艱難天地。 可是一想到將來,銀朱難免嫁人為妻,顏家子侄受高宗廢后風波牽累,再無入仕可能,顏夫人便苦悶異常,遺憾銀朱的天賦才學無處發(fā)揮,更難過年邁致仕時,手中權柄無人交托,直到圣人指她為武家子弟教學,才靈光一閃,想到從中挑個人來繼承衣缽。 后來這番私心著落在武崇訓身上,他人品貴重,性情沉穩(wěn),倘若用心培養(yǎng),定能成長為獨當一面的人才。顏夫人越看越滿意,武崇訓也沒有讓她失望,不過美中不足的是,他的阿耶偏偏是武三思。 顏夫人擔心私心淪為把柄,有意疏遠梁王府,不過這番矯飾并未起效,官場皆知武崇訓是她的關門弟子,京外州府更有傳言,走顏夫人的門路上達天聽,找司馬銀朱還不知找武崇訓。 武三思很懂得察言觀色,也體諒顏夫人的顧慮,斟酌了下說辭,先打包票。 “那孩子我瞧過了,年紀雖小,又是養(yǎng)在外頭的,可是論口齒,論心胸,都不比永泰縣主差……” 武三思頓了頓,圣人登基時已是古稀之年,喜歡孫兒孫女環(huán)繞,宮中養(yǎng)大的郡主、縣主足有十來位,內(nèi)中獨李仙蕙爺娘失勢,孤立無援,卻不知如何得了顏夫人青睞,將獨女安排到她的宮房。 “——哦?” 這么一說,顏夫人果然來了興致。 武三思捋著胡子慢吞吞道。 “那日圣人召見,府監(jiān)為查考她的性情,刁難了兩句,她皆應對得宜,單說能上場面這一條,便襯得起我們?nèi)伞!?/br> 提起張易之,武崇訓厭惡地皺了皺眉,被兩位長輩看在眼里。 他話里話外把李瑟瑟放在高攀了武崇訓的位置上,聽在顏夫人耳朵里,卻不是自恃門閥,而是拍她馬屁,概因在顏夫人看來,武崇訓的品性氣度由她一手塑造,往后成就如何,也不能記在武三思名下。 果然,顏夫人聽他說完,眉頭便松弛了些,甚至有些期待的望著簾外。 武三思偏頭吩咐梁王妃。 “去請李四娘進來吧,看夫人瞧不瞧的上?” 梁王妃領命走到廊下。 滿院梧桐樹影,靜悄悄的,閑人都清出去了,只李顯夫婦和瑟瑟肅容站著,李顯滿頭熱汗,身子微微發(fā)顫。 見她招手,瑟瑟忙提裙上前,梁王妃卻猶豫了,折身背對中堂努嘴。 “里頭那位,一日為師,終身是母,你可不要把她當做女史的阿娘,要當是郡王的阿娘。” 瑟瑟恍然大悟,感激地望王妃一眼。 難怪傳旨這么要緊的大事,宮使來都來了,里頭卻半天沒個動靜,合著還在掂量她的輕重,聽梁王妃的言下之意,倘若這位顏夫人不滿意,賜婚的圣旨竟是可以駁回的。 她不敢大意,低低嗯了聲。 梁王妃將她和李顯夫婦一道引進屋內(nèi),顏夫人先向李顯夫婦行禮,韋氏忙上前攙扶起來,彼此坐下,因顏夫人是四品的女官,瑟瑟尚是白身,遂抬手加眉,欲鄭重行跪拜之禮。 武崇訓忙走到身旁拉住她,輕聲道。 “表妹不必多禮,夫人是我的授業(yè)恩師,你就跟著我叫一聲師傅吧?!?/br> 但瑟瑟不肯,低頭恭敬道,“往后如何稱呼夫人,看我的造化,但今日這禮必是要行的?!?/br> 顏夫人噯了聲,詫異問,“這話怎講?。俊?/br> 瑟瑟仰面向上望去,為防春日柳絮入屋,月洞窗下掛了一幅八達暈的卷簾,那人從簾幕投下的陰影里探頭出來,人清瘦,也不年輕了,額頭隱隱細紋,面皮干癟,可是精神矍鑠,眼眸深如寒潭,正手撐膝蓋向前趨身,拇指上的綠玉扳指深深扣進深緋團花綾子里,滿身朗朗風儀,盡是文臣以筆殺伐的自矜。 “我身為女子,自然更仰慕女子之威儀……” 瑟瑟說著,先欠身向武三思及武崇訓致歉,再續(xù)道,“……遠勝朝堂上的須眉男子?!?/br> 這話一出,不光梁王妃愣住了,連笑吟吟的武三思也踏了個空。 顏夫人冷眼瞧著瑟瑟,目光如刀,似耐著性子一點點刮出她的底細。 武崇訓更是直發(fā)懵,他才與瑟瑟定了終身,瞧她自然千好萬好,可她這話卻叫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。 誠然她并沒拜錯碼頭,顏夫人在女皇心里的地位,比狄仁杰、魏元忠、韋安石或許不如,卻定然勝過武三思甚至武承嗣,如若不然,武三思也不用在她面前唯唯諾諾,甚至隱約借兒子攀扯關系。 但這些朝堂密辛,新從州府提拔上來的京外官員尚且鬧不明白,非得重臣循循善誘,才得一窺門徑,瑟瑟又從何得知?即便有李仙蕙從中穿插引薦,以她的性格教養(yǎng),也絕不會對顏夫人說出這么一番近似于投入門下的剖白。 顏夫人倒是意外驚喜,哼笑了聲,眼波徐徐流轉。 “可惜,可惜,當初留下的不是你?!?/br> 瑟瑟搖頭,“不可惜,人還是要多經(jīng)歷幾番起落,才知道如何往上走?!?/br> 這話更是突兀,卻比方才那句更合顏夫人的性子,瑟瑟言語中的篤定,甚至引得她想起了當初驟然喪夫的迷茫絕望。 那時銀朱將將滿月,她膝下無子,司馬族中叔伯便逼她收養(yǎng)侄兒,實則眼饞她夫君名下產(chǎn)業(yè)。月子中孤身周旋已經(jīng)吃力,誰知又冒出個酒家女,懷抱嬰孩找上門來,自稱是她夫君的外室…… 人到中年回望過去,總是啼笑皆非,當時以為刻骨銘心的痛苦,原來只要走過去了,再回想竟似與己毫不相干。 她盯著瑟瑟再再端詳,感慨道,“年輕人,向上哪有盡頭處……” “有!” 瑟瑟大膽打斷了這位重權在握的女官。 顏夫人愕然,沉默片刻,不再與晚輩理論計較,卻撇下她,叫請廬陵王并王妃入內(nèi),一面起身捋捋衣擺,從袖中掏出黃綢卷軸向上一捧,一概人等頓時嘩啦啦全跪了下去。 自來帝王詔書,一字一頓皆入史載,可稱褒貶,所以下筆極之謹慎,用典古雅,成文難免予人佶屈聱牙之感。 瑟瑟聽了開頭,便云里霧里不知何意,繼續(xù)下去更是溝溝坎坎全然未解,索性轉目注視武三思,就見他先是一喜,繼而眼珠頻轉,興奮地攥緊拳頭,仿佛要立刻跳出門外干一番事業(yè)…… 這就怪了。 瑟瑟暗自琢磨,女皇的心意在武承嗣和李顯之間搖擺多時,按照李仙蕙的說法,全靠府監(jiān)和顏夫人合力,才終于把天平扳過來。 可為什么,武三思對這個結果,既不驚訝,又不憤恨呢? 顏夫人還在喋喋不休,吉祥話飛流直下,祝禱帝國的穩(wěn)固和繁榮,李顯伏在地上淚流滿面,韋氏亦是低聲啜泣。武崇訓看著顏夫人的嘴唇,字字句句聽而不聞,不解其意,整個人如墮云端,全然糊涂了。 及至詔書收尾,眾人山呼萬歲三遍,然后李顯躬身上前接旨。 武三思一馬當先,恭恭敬敬地喊了聲。 “太子殿下!” 李顯整個人呆若木雞,看著低垂在前面的兩排黑腦袋,不知該如何反應,幸虧有韋氏穩(wěn)穩(wěn)掌住他臂膀坐下,含笑向諸人致意。 “梁王不必多禮,從今往后,咱們兩家便是打不斷的姻親,從此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,互通有無,同氣連枝?。 ?/br> 她再款款看向顏夫人,笑容舒展而篤定。 “夫人請坐吧,夫人既是我家女婿的恩師,又還沒行冊封禮,在家背著言官們,偶然與爺娘平起平坐,也不算僭越啦?!?/br> 顏夫人并不謙讓,依言在李顯下首坐了,倚著扶手環(huán)伺各人。 “三郎,”lk小說獨家整理 她破例當著旁人面親昵地喚他行次。 “立儲如斯大事,今日終于落定,舉國該當同慶,可圣人百忙之中竟沒忘了給你賜婚,這般榮耀,你還不謝恩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