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峨眉眼里更是兇光閃閃，流蘇頓時懊惱，但也只能硬著頭皮回話。

    “門上說李四娘和南陽郡王吵起來了，正哭呢，朝辭請公子去勸架?！?/br>
    “大哥又給我找活兒了?！?/br>
    武崇訓(xùn)并不意外，起身整了整衣領(lǐng)腰帶，視線落在雷琴上，復(fù)又笑了笑。

    “張娘子自得了這把好琴便常邀約，小王感念不盡，可惜俗務(wù)繁重，看來只有改日再聚了。”

    “誒——”

    張峨眉整衣起立，這回笑的有點(diǎn)勉強(qiáng)。

    “別是朝辭看錯了，南陽郡王最隨和不過，怎會惹哭表妹？”

    武崇訓(xùn)的語氣放得更和軟了些。

    “大哥是隨和，待姑娘們尤其好，不過李四娘伶俐調(diào)皮，好比琴熏，一時鬧急了也是有的，我去瞧瞧。”

    “郡王很了解……”

    他一笑，張峨眉就說不下去了，只得改口道，“人都說歡喜冤家，打打鬧鬧能過一輩子，客客氣氣倒成不了事……”

    武崇訓(xùn)又是堂皇地一笑，還沒開口，張峨眉已經(jīng)好比被人半空敲了悶棍，再出聲已是意興闌珊。

    “名琴配國手，這張雷琴在我手里耽擱了，原是要獻(xiàn)給郡王的，可惜今日時短，音還沒調(diào)好呢，郡王不來，就先收起來罷。”

    她沉沉喚了聲金縷，“把那琴囊拿來，當(dāng)心些。”

    雪暫停了，天還是灰蒙蒙的，朝辭跟在武崇訓(xùn)身側(cè)，從瑟瑟回府說起，重點(diǎn)卻著落在金縷那句話上。

    “公子，控鶴府恨不得把您扒了皮，斬了塊兒，紅燒著吃了，您還跟他們敷衍什么吶？”

    他唾棄地瞪一眼身后的望潮樓。

    “就這號人，仗著宮里有個妖精叔叔，人模狗樣的！”

    武崇訓(xùn)皺眉道，“她也有苦衷，世人誰能選擇爺娘？況且你是堂堂男兒，怎好學(xué)女人在人背后嚼舌根子？”

    ——世上的壞女人多著吶！

    朝辭嗤了聲，很是不贊同，“公子啊，她裝可憐拿捏你！”

    武崇訓(xùn)聽了失笑，大袖揮灑。

    “我未動心，怎會受她拿捏？人敬我一尺，我敬人一丈罷了。琴嘛，當(dāng)真是把好琴，我謝她這番心意?！?/br>
    隨堤兩面臨水，沒遮沒擋的，風(fēng)呼啦啦刮。朝辭腦袋上戴著護(hù)耳套兒，聽武崇訓(xùn)說話，甕聲甕氣，三個字里漏一個，抓不住含義。悶悶走了一路，他忽然想通了，竄到前頭擋住武崇訓(xùn)，興沖沖問。

    “公子，您與張娘子這般，可是世人說的知音？”

    “什么這般那般的！”

    武崇訓(xùn)恨不得把暖袖摔到朝辭臉上，“女子要名聲，我不要？！”

    第20章

    司馬銀朱咣咣捶門半日，終于叫出個嬤嬤，那人一瞧是她，忙上來賠罪。

    “哎喲這大冷的天！女史別凍著，快快進(jìn)來?！?/br>
    司馬銀朱扒開她進(jìn)園，只見素日五顏六色的園景全變了樣，草木上淺淺一層薄雪已是半融作冰，琉璃般包裹著桃李梅杏的花苞，一顆顆晶瑩剔透。

    她急急往屋里去，嬤嬤伸臂一攔，笑著指她看半坡上南北有窗的長亭。

    “都在那兒呢，可惜女史來晚了?！?/br>
    再去那邊，果然眾人已胡亂喝了一頓，如今酒足飯飽，烤著火，熏熏然都在打盹兒，侍女卻全不見。亭子里原擺著五六張方桌，如今都拼在一處成了長案，臨窗的花幾上原供著清雅的紅梅，七零八落甩在地下。

    瓜果小食該一樣樣盛在細(xì)巧的白瓷盤子里，也亂了套，桌上、矮幾上、美人靠上，到處散著糖果，地下果皮也有，光面高足銀杯也有，八棱金杯也有，還有胭脂的香氣攪拌著魚rou腥膩。

    李真真趴在長桌正中，半幅袖子叫酒浸濕了，手里還捏著一支梅花，左右她幾個兄弟俱是滿面通紅，鼾聲如雷。武延基坐在她對面，被冷風(fēng)一吹，醉眼惺忪地抬頭觀望，認(rèn)不出來人是誰。

    司馬銀朱連聲哎呀跺腳，簡直不知道該從哪一個罵起。

    嫌屋里味兒大，又不敢命人開窗，免得他們醉后著涼，只得先叫嬤嬤多喊幾個人來幫忙，再命廚房多多煮醒酒湯，往各處都送些。

    再看，李仙蕙倚在屋角，半邊面頰貼住間壁上嵌的一塊碧玉雕得花籃喃喃摩挲，顯是喝了不少，正燥熱難當(dāng)。瑟瑟挨她坐著，上半身趴在她懷里，發(fā)髻全揉散了，紅寶石的大蝴蝶掛住一縷長發(fā)甩甩蕩蕩。

    豆蔻和驪珠擁抱著窩在瑟瑟腳下，還算知道冷，共蓋著塊大紅織錦的帔子，琴熏四仰八叉躺在桌底，足衣都蹬開了，露出圓巧巧的腳趾。獨(dú)武崇訓(xùn)最清醒，大馬金刀地叉腿坐著，卻也失了往日體面，領(lǐng)口被粗魯?shù)刈ч_，緊繃繃胸膛上隱約一記紅印。

    “來者何人——”

    武崇訓(xùn)威風(fēng)凜凜地吆喝了聲，驚得這幫人一個個睜開眼。

    司馬銀朱沒好氣兒，猛地一拍桌子。

    “何人？你姑奶奶！”

    武崇訓(xùn)尚未如何，武延基活像挨了一鞭子，嗖地竄起來，“誒！誒！”

    杏蕊恰跟著嬤嬤進(jìn)來，見了這醉貓憨態(tài)可掬的慫樣兒，忍不住哈哈大笑，前仰后合，司馬銀朱氣得柳眉倒豎，大聲呵斥。

    “還笑！你們是干什么吃的？我才多會子沒在，由著他們鬧成這樣？”

    罵的杏蕊直吐舌頭不敢反駁。

    司馬銀朱把驪珠小心抱起來，交到嬤嬤手上，叮囑醒酒湯多添兩碗水，以免她人小經(jīng)不得重藥，腸胃再鬧起來，再拽起瑟瑟塞給杏蕊，摸她額頭燙得很，罵了聲，“領(lǐng)頭胡鬧！”，又惹出她喃喃的醉話，念叨“來呀，再來呀”。

    再拉李仙蕙，才一動，一幅暗金色貂絨的斗篷從她肩頭滾到地下。

    杏蕊呀了聲，“這誰的——？”

    李仙蕙懵然不知，遲鈍地眨了眨眼。

    “不是我的?！?/br>
    司馬銀朱揮手指派，“別管了，先送縣主回房?！?/br>
    等女孩兒一個個架出去，她才讓朝辭進(jìn)來帶兒郎們走。武崇訓(xùn)腳底趔趄，經(jīng)過時垂著頭不敢出聲。

    司馬銀朱冷笑著乜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“平日當(dāng)高陽郡王是個正經(jīng)人，奴婢才敢逃個空兒，原來不過爾爾！這話傳回宮里，別說我阿娘，就連上官才人也要惱恨看走了眼。”

    武崇訓(xùn)羞得面紅耳赤，手掩住胸膛正欲解釋，司馬銀朱一眼瞄見武延基躲在他身后，撈起那件斗篷卷在懷里。

    “站住！”

    她立眉提聲道，“你的東西怎么蓋到我們縣主身上了？”

    “怎么著？我的東西臟嗎？”

    武延基聽她吆五喝六教訓(xùn)武崇訓(xùn)便有些不滿，挑剔到自己身上更忍不住。

    他知道司馬銀朱的意思，生怕她家寶貝縣主被人揩油染指，滿世界人里頭最防備的就是他，恨不得把李仙蕙裝金刻字的裝扮上，供在廟里吃香火。

    “瞧瞧！你好好瞧！”

    他身正不怕影子斜，大大方方張開斗篷，兩面翻著給司馬銀朱校驗(yàn)，一邊抖摟一邊嚷嚷。

    “瞧仔細(xì)了，可有什么手帕、扳指，小玩意兒卷在里頭了？”

    話說的氣勢如虹，可惜窩著拐著坐了半下午，兩條腿早麻得不聽使喚，站姿就很滑稽。

    “虧我好心，怕她坐在窗子底下漏風(fēng)。再說了，至親骨rou，正經(jīng)的表妹，打小兒宮里就是這么過來的。女史何必眼睛不是眼睛，鼻子不是鼻子，當(dāng)著眾人的面兒，專拿我們兄弟做筏子？！”

    他摟住武崇訓(xùn)的肩膀撐腰。

    “怕什么？表叔、表嬸頭先都在一張桌子上喝了，醉了才后頭歇去。雖說男女雜處，人多些，有誰失了禮了？各個兒問心無愧！”

    司馬銀朱翻著白眼不肯說破，只拿犀利的目光反復(fù)刮武崇訓(xùn)，心道，就武延基是個傻的，什么都沒看見也敢打包票。真?zhèn)鞒鋈?，郡王敞著胸懷與表妹們在一屋，成何體統(tǒng)？

    武崇訓(xùn)到底心虛，懷里揣起那軟團(tuán)團(tuán)物事，燙得他皮rou酥麻。

    推開武延基，正色道，“別拉拉扯扯的，女史教訓(xùn)的是，白日宴飲不妥，咱倆向長史領(lǐng)罰去?！?/br>
    武延基向來威風(fēng)不過一瞬，嗯了聲，便與他一道回笠園去了。

    不提王妃得了信兒，把武家一干人等都拘回去罰打了手板，連驪珠也沒有逃掉，韋氏聽說又親上正院去給孩子們解圍，只說枕園。

    司馬銀朱親眼看著丹桂給瑟瑟灌下醒酒湯，守著她睡了半刻，聽呼吸平穩(wěn)別無不妥，才放下心出來。

    分給李真真的宮女蓮實(shí)早等在門外，見她便言簡意賅地匯報。

    “三娘醉的最厲害，躺下了沒一刻消停，且說胡話呢?！?/br>
    司馬銀朱累得夠嗆，就勢倒在美人靠上，問蓮實(shí)討了塊帕子扇著風(fēng)，嘴里呼呼地吁著氣抱怨。

    “你瞧，這等沒臉的事兒，張峨眉從來不在，這便是張家有教養(yǎng)，府監(jiān)根基雖淺，只瞧著她，我便服氣?！?/br>
    越想越生氣，“李家這姐仨，沒一個真老實(shí)！”

    蓮實(shí)瞧她罵兩個小的，連李仙蕙也帶上了，是真動了氣，忙勸解。

    “三娘沒看見是誰扯了高陽郡王的衣領(lǐng)子……”

    說著，偏頭點(diǎn)了點(diǎn)前頭李顯和韋氏住的院子，壓低音量。

    “廬陵王妃叫我們出來的，先說做糯米丸子，后頭又說房里熏的香不對，丹桂幾番要回去，都叫她攔住了。所幸沒出什么事?！?/br>
    司馬銀朱聽了后怕不已。

    唐風(fēng)奔放不假，女皇默許聯(lián)姻也不假，但律法和宮規(guī)并沒有明文放松，青年男女毫無顧忌地廝混在一處，倘若鬧出珠胎暗結(jié)的笑話，或是誰跟誰爭風(fēng)吃醋打鬧起來，他們身嬌rou貴，撒個嬌討個恩旨就完了，于宮人卻是性命之憂。

    想到一道出來四個宮女，獨(dú)蓮實(shí)思慮長遠(yuǎn)，那幾個還做夢呢。

    廊子并不寬，一邊是墻，一邊就是美人靠，不時有人經(jīng)過，紫藤底下兩個嬤嬤提著漆籃探頭探腦，多半是武崇訓(xùn)仔細(xì)，命笠園送酒后消散的小食來。司馬銀朱拉蓮實(shí)坐下，把回宮所得提綱挈領(lǐng)轉(zhuǎn)告給她，末了帶著無奈長長嘆氣。

    “縣主為人再好也不過了，可添出來的這兩個，一個嘛暗里使勁兒，一個嘛精怪膽大，都得多長只眼睛盯著?！?/br>
    蓮實(shí)知道司馬銀朱身為女子，卻有男兒的風(fēng)骨追求，不能滿足于內(nèi)職事官巴掌大的權(quán)柄，常以顏夫人乃至女皇自勉，從不見今日頹唐，便笑著鼓勵。

    “縣主最明白事理，又知恩圖報，有縣主掌軸兒，我瞧李家翻不出風(fēng)浪?！?/br>
    “這卻難說——”

    司馬銀朱悻悻搖頭。

    李仙蕙從前是孤掌難鳴，自然謹(jǐn)慎小心，走一步也要反復(fù)思量，如今嘛，爺娘一大家子回來，兩個meimei都是煮沸了的牛乳冒泡兒，尤其瑟瑟那脾性，越是亂越要稱王稱霸，不得攛掇得她失了穩(wěn)重？

    轉(zhuǎn)過長廊進(jìn)了李仙蕙的屋子，她倒是已經(jīng)醒了，披頭散發(fā)擁著繡被，正倚在床頭發(fā)怔，床頭且擺著一只雙層提籃，蓋著紅底折枝的方勝，正是京中著名食肆枕霞小筑的包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