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17節(jié)
那時便有人猜測,難道是張易之想親自去混個功勞?想不到末了竟是年邁的狄仁杰去。 陳思道也是滿臉無奈,不過還是鼓勵他,也自勉。 “等吧!等座主回來,咱們的力氣就有地方使了?!?/br> **************** 早起更衣梳妝,便換了豆蔻進來伺候。 瑟瑟的生辰在十一月十九,本來已經(jīng)滿了十五歲,可那時舉家趕路,沒來得及辦及笄禮,就還照小孩兒式樣梳頭,緊緊挽個歸順髻,戴上花冠就完了。 長橢圓形的大銅鏡磨得水銀般锃亮,極能聚攏天光,鏡罩子一揭開,房里頓時仿佛點起了幾十盞灼灼大燈,照的鏡中人纖毫畢現(xiàn)。 豆蔻瞧見瑟瑟眼下添了兩抹隱約的青影。 “表姑娘睡得不大好?我們公子吩咐了,往后枕園咳嗽一聲都要報上去,斷不能委屈了貴客?!?/br> 武崇訓實在體貼,也瑣碎,才丟了帕子,知道武家的丫頭她不放心,轉頭就把李仙蕙在宮里的四個大宮女借了出來,領頭的女官名叫銀朱,姓司馬。 司馬銀朱的阿娘出自瑯琊顏氏,數(shù)百年詩禮傳家,先祖乃是隋朝開皇年的大儒顏之推,一生博學多識,著作頗豐,單說一本《顏氏家訓》,便是如今九州兒郎開蒙的必備讀物。 顏之推的孫子顏師古,又是初唐著名的大儒,與魏征合撰《隋書》,博引晉、宋舊文逐條考證,引得時人嘆服。 顏夫人少有才名,守寡后召入宮廷,專司侍從論證,朝夕陪伴,有她提綱挈領,再有上官婉兒起草詔令文書,兩人皆是文不加點,落筆成章的捷才,正正經(jīng)經(jīng)是女皇的左右手,如今已經(jīng)官拜四品。為了表彰她,女皇特追封她的先夫為沂南縣開國伯,因而太初宮上下都尊她一聲‘顏夫人’。 因這一層關系,司馬銀朱區(qū)區(qū)二十五歲年紀,云英未嫁,紅粉菲菲,已有了六品官銜,日常不施脂粉素面朝天,不止要做男子打扮,而且從不穿官員儒雅的常服,只以胡服示人,挎刀騎馬,來時連王府長史都要向她行禮,因她坐鎮(zhèn),枕園這才算是氣象一新。 照豆蔻想,李四娘有顏夫人撐腰,還有什么可愁的? 可瑟瑟還是搖頭,“上元節(jié)就要頒詔書了,他還不來?!?/br> 自那回武崇訓來過,夜里瑟瑟便向豆蔻致歉,改口叫她jiejie,訴說了一番初來乍到的緊張,得了這婢子再三保證,定然按照公子的吩咐處處維護她。 “表姑娘別著急呀,這幾日,神都的大街小巷都在傳這個,奴婢雖不是家生子兒,不及流蘇有管家、長隨傳遞機密,卻也聽說了?!?/br> “外頭傳什么?好jiejie,你快說與我聽?!?/br> 瑟瑟放下手里的團扇抬起眼來,圓溜溜的眼睛里滿是笑意,小人兒家家的,也學大人一本正經(jīng)嘆氣。 “從前在房州,哪里我都能去,也有幾個手帕交,也上茶樓里坐著聽戲,如今竟像是坐牢獄,行動有人轄制,罷了罷了,放我回去才好?!?/br> 豆蔻挨在她耳畔。 “外頭都說,不日魏王榮登太子之位,南陽郡王便是太子嫡長子,鬧不好,要直接封個……封個……” 第17章 豆蔻皺著眉想不起來那拗口的詞兒。 瑟瑟心里火氣直冒,勉強詢問,“jiejie是說,皇太孫?” “對對!” 豆蔻壓根兒看不出來,一拍掌,興奮道。 “到時連梁王府也有大封賞,我們公子興許跟著做親王。嘿,做奴婢的沒什么盼頭,就想主家好,倘若表姑娘在好上添個好字,我們公子高興,隨手漏出個一點半點的,就夠奴婢過半世了?!?/br> 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自以為明了瑟瑟的抱怨。 都說結婚是女子第二次投胎,她這輩子投在遜位皇帝膝下算倒霉,如能嫁給新朝太孫,便是一雪前恥,重頭再來。 “魏王府就在咱們王府對門,離太初宮更近,南陽郡王的院子在魏王府西北角上,枕園后門出去兩步就到了,往常南陽郡王常來常往,昨兒竟沒來,我們公子還說稀奇呢?!?/br> 豆蔻雙手擱在瑟瑟肩頭,撫慰地往下按按,換來鏡中一笑,順手又替她順了順胸口的束帶,打開首飾匣子。 “這頂冠子全是珍珠,珠光柔潤,燈下看著好,白日里就嫌太平淡了。南陽郡王最愛熱鬧,大紅大綠顯眼,表姑娘不如換一套紅寶或是點翠?” 瑟瑟不大襯意,隨手在成套的釵環(huán)上撥拉了兩下,嬌滴滴道。 “是沒睡好,頭皮牽的疼,這些都太重了?!?/br> “那就簪花罷。” 一早枕園還沒開門,長史就親自端著一大盤鮮花來獻殷勤,耽擱到這會子,最鮮嫩的宮粉梅花已經(jīng)有點萎靡了。 豆蔻挑了半天,從水晶盤子里拈起一朵單瓣的淺粉色杜鵑,在瑟瑟頭上比了比,皺眉品了品瑟瑟的相貌,才發(fā)覺原來很不相宜。 瑟瑟膚白,眉眼幾無挑剔,因年幼臉小,又愛瞇著眼看人,美艷之余,額外有種慵懶天真的神情,渾身上下站沒站相,坐沒坐相,與端莊的張峨眉有天壤之別,比如梳妝這一會子,倚在軟墊上扭來扭去,沒片刻安靜,要說別人是張美人圖,她就是一抔晃動的水光,看都看不清,遑論美丑。 “這時節(jié),不知花房里有芍藥沒有?” 豆蔻沉吟著,芍藥那累累墜墜,將倒未倒的格調(diào),興許襯得上。 她想打發(fā)丫頭去問,才抬手,瑟瑟沒頭沒腦地啊了聲。 鏡子正對著水邊的支摘窗,窗下一道風雨長廊,一個面容端肅的嬤嬤,梳著極高的半翻髻款款走過,停在階前,夾擷門簾擋住了她上半身,柳芳綠的穗子底下露出銀紅裙子和兩只干干凈凈的手。 “王妃打發(fā)奴婢來問一聲兒,南陽郡王邀弟妹們出門玩耍,請問三位小娘子去不去?” 瑟瑟忙不迭點頭,兩眼在鏡中眨巴眨巴,拽著豆蔻的手一勁兒搖晃,卻是一聲兒沒出,少女皎潔的面龐帶著一絲潮紅,又興奮又期待。 貓兒狗兒也沒她靈便,豆蔻差點笑出聲來,忙清嗓子應。 “煩許嬤嬤回一聲兒,四娘去的,二娘、三娘出門了,晚上再說罷?!?/br> 那人領命去了,瑟瑟捂著臉趴在妝臺上笑了半晌,才依依道,“那,那換了紅寶的吧?!?/br> 她這樣可愛,豆蔻有心照應她,推她到立柜前看衣裳。 先挑了一套新桑色綾間白綾緣邊的氅衣,瑟瑟說不好,瞧天色下午要下雪,天地都是白的,人沒影子了。 “這都怪奴婢,” 豆蔻笑著自怨,“我們公子日常穿的素凈,奴婢習慣了不拿顏色衣裳,既要戴紅寶,不如上下都換換。” 因又挑一件寶藍色織金通袖襖,配銀紅紗挑線縷金裙子,頭上小花冠也取紅藍兩色,極細的金框子里簇著九朵嵌藍寶的菊花,兩側紅寶石拼的蝴蝶。 插戴好了到鏡前照照,美則美矣,獨耳下空蕩蕩,倒顯得沒長成的姑娘家肩膀太薄,撐不起來。豆蔻忖了忖,又加了一對細金絲穿珍珠、米珠及珊瑚珠拼的珠結耳環(huán),墜腳用一顆水滴形大紅寶。 還想再涂粉,瑟瑟已起身推拒,“不要不要,我眉色深,加不得了?!北阒辉诖缴宵c了一點胭脂。 諸事已畢,豆蔻把紅漆蕉葉黛盒轉在掌心看了看。 “娘子這銅黛不大好,笠園有兩盒好的,叫青雀頭,待會兒叫人要來。” 瑟瑟提著裙子走到院子里,聞言心底忽然一動,駐足望了眼。 李仙蕙留給她兩個宮女,一個叫丹桂,一個叫杏蕊,連帶司馬銀朱,都坐在廊下拿狗尾巴草逗貓,忽覺一陣風來,瑟瑟單薄的裙帶蹁躚而起,飄飄然仿佛欲乘風去,好看自然是好看的,就是太不合時令了。 司馬銀朱哎喲了聲,忙伸開雙臂攔住她。 “縣主走時特特交代了,四娘子出門務必要穿大氅,倘若不聽話,就叫奴婢提四個手爐子跟著。” 她轉頭令杏蕊開箱子,“拿那件金紅底雪白狐貍皮的,又矜貴又大方?!?/br> 又問,“四娘出門戴帷帽不戴?皂紗垂到頸項還是胸前?” 瑟瑟還沒回話,她已搖頭自語,“其實女人出門蒙著臉干什么呢?” 瑟瑟聽得不耐煩,跺腳抱怨。 “哎呀,早干什么去了,盡耽誤功夫?!?/br> 司馬銀朱很知道這里頭的根底,也是看慣宮里男女癡癡纏纏的恩怨,俯身在她耳畔出主意。 “就讓他等嘛?!?/br> 豆蔻也道,“南陽郡王不比我們公子,想什么都在臉上寫著。上回夜宴,您走了他就坐不住,待會兒表姑娘瞧罷,扔個rou包子,他汪汪的就奔出去撿了?!?/br> 瑟瑟噗嗤一笑,宮里,王府里,是個人就說武延基笨,連豆蔻這樣老實,背后也敢臧否他,可見真是笨的無可救藥。 收拾好,丹桂去門上安頓車馬,瑟瑟心里揣摩了兩遍,忍不住問。 “表哥買給誰呀?” “嗯——?” 豆蔻一時沒體會過來她說誰,順口道,“那去處多了,這世上沒有他不打主意的姑娘?!?/br> 杏蕊還杵在眼前,追問下去簡直辱沒了自己,瑟瑟只得悻悻道了句走罷。 翠蓋珠纓八寶車早等著了,因是護送女眷,特套了大青牛拉車。 見人來,兩個仆婦一起屈膝,小丫頭布置了腳踏,司馬銀朱攙瑟瑟上車,因嫌熏爐點的晚了,在她膝蓋上另加一張毛氈子,才去后頭乘小轎。 瑟瑟左右打量,王府的車子果然不同凡響,處處都講究,外頭擋板能替換,用的是歲寒三友的雕花木板,夏季興許就換了竹子,里頭地方也寬敞,角落疊著軟枕,置著取暖的鐵箱,提籃里有小食,葡萄紋銀的香囊掛在窗下,悠悠蕩蕩,散出絲絲白煙。 豆蔻隨在瑟瑟窗邊走了幾步,忽地靈光一閃,轉過彎來。 “哎呀,方才娘子是說……” 她醒悟到一個可能性,音調(diào)大了些。 “這,那,上回張娘子說,長安蘇記的青雀頭好,剛巧公子回太極宮辦差,順路帶了一小箱,原是都給她的,不想張娘子客氣,只肯要兩盒,多的擱在笠園沒人使……” 想了想她覺得這話是不大對,“張娘子說讓給王妃用,我們家二位姑娘聽了一耳朵,張嘴討要……” 她聲音低下去,生怕得罪了瑟瑟,“公子叫不動,先擱著?!?/br> 連琴熏、驪珠要也不給,瑟瑟的眉毛豎起來。 “這么矜貴的東西,我何必去討?沒得惹人厭?!?/br> 豆蔻頓時卡殼,想替武崇訓辯解兩句,又疑惑為何要辯解呢?車里瑟瑟已刷地扯下轎簾,堵了她的嘴。 到后門,武延基正背著手與丹桂說話。 兩府的嬤嬤侍衛(wèi)遠近站了好幾層,他今日格外打扮過,胡須修剪得分明,襯得面容愈發(fā)團團和氣,沒丁點棱角。 陰沉沉的天,雨雪夾雜,橘紅的山墻吃足了水,染出一種昏茫衰敗的黯色,仿佛這房子百十年沒住過人,推推就要倒了。 剛好起大風,卷起枯葉呼啦啦上天,水氣拂在面上,冷冰冰的,主仆倆下了車,就近站到檐下,豆蔻脫了蓑衣斗笠遞給小丫頭,拿帕子擦干手上雨水,呵了兩口熱氣,才來替瑟瑟解大氅的領扣。 金線打的八寶穗子抹開,露出纖細但是深刻的鎖骨,瑟瑟就站在灰撲撲的墻壁前仰面一笑,兩排兔子似的小白牙。 “表哥帶我去哪玩兒?” 武延基啊地窒住了口。 眾人都看瑟瑟,小姑娘家家扮大人似的,勉強支棱起隆重的大衣裳,背后的茫茫天地猶如褪了色的水墨長卷,就這一筆點睛。 “表妹……想去哪兒就去哪兒?!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