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14節(jié)
“請梁王賜教,特科非常設之選,需待圣人下詔才能舉行,科目和時間皆年年變動。侄兒在房州時,亦認得幾個賢才能人,青年才俊,俱是摩拳擦掌,極想來京城應制的,可是家家皆有土地要料理,而且進京一趟,費用驚人,如不提前半年乃至一年計劃安排,便難成行??墒浅⒚棵啃t時,距離考試只剩月余時間,所以他們只能扼腕錯過,實在可惜?!?/br> 他言之鑿鑿,不像尋常酒桌上湊趣兒,沒話找話,倒像是存著這疑問在心中許久,終于尋到人暢談,武三思遂耐心地回答他。 “積弊由來已久,朝廷也苦惱呀,依賢侄說,可有解決之法?” 得當朝宰輔鄭重垂詢,李重福感激知遇之恩,興奮地紅了臉。 “照侄兒想,與其臨時開特科,倒不如設一常考,分層篩選,從鄉(xiāng)而至州,再至神都大殿。如此圣人節(jié)省功夫,各地主政官員亦對民情英才多些認識?!?/br> 武三思一愣,抬手驚詫地指著李重福,向眾人大聲道。 “喲,真是沒想到,三表哥遠在房州,竟把孩子調(diào)養(yǎng)得這般能干見識,果然是雛鳳清于老鳳聲??!” 張峨眉也含笑贊許,“公子這番見解,滿神都沒幾個膏粱說得出。” “真的?這全是我自己瞎琢磨的!表叔別哄我?!?/br> 李重福通身的血都跑快了,轟轟然如怒江奔流,沖刷著孱弱的心臟。 他因年長于嫡子李重潤,自幼被韋氏處處打壓,養(yǎng)成個唯唯諾諾的性子,人多便不敢冒頭,待搬去房州,又因李顯要保平安,只請鄉(xiāng)下老先生教過幾本《急就篇》、《開蒙要訓》,能背誦‘鄧萬歲,秦妙房’而已,早忘了自家身份何等貴重,祖上出過太宗李世民那樣的豪杰! 可是今晚他卻大開了眼界。 生而為人,像表叔這般在朝堂上縱橫裨益,造福萬民,才算不辜負! 李重福抓住了命定的榮光一般,急急問,“我這主意,真行得通嗎?” “何止行得通?” 武三思看他一臉迫切,故意要試他的深淺,鄭重道。 “你這孩子,可了不得,小小年紀,竟能與圣人、府監(jiān)不謀而合呢!前幾日朝會上圣人才說起,命春官草擬個章程,由各州縣考察不在學館上學的私學生,推薦佼佼者來京應試,不僅增設科目,錄取的名額也要增加。” “哎呀!哎呀!” 李重福激動的手舞足蹈,想找人分享喜悅,可是看了一圈,人人歪歪倒倒,只有韋氏厭棄的望過來,甚至斥了聲胡鬧。 “不許說了!朝中多少飽學大儒,辦老了差事的,能與你一般見識?表叔好意鼓勵兩句罷了,你倒好,就張狂起來,待會兒你阿耶聽見,又該打你了?!?/br> 韋氏轉(zhuǎn)頭致歉,“梁王別聽他小孩子胡說,他這是人來瘋,見今夜人多,就膽敢議論起朝政來!” 李重福大感失望,更覺在人前丟臉,卻不敢出聲辯駁,甚至慶幸李顯酒醉,注意不到這里,正悻悻低頭盯著赤紅的地衣,忽見一顆圓溜溜的金珠滾過來,撞正膝蓋。 他只當是驪珠貪玩,撿起來預備還回去,一抬眼,卻見張峨眉笑盈盈看他,盤弄著左手手腕上硬金的素圈鐲子,上頭墜著七八顆同等尺寸,不同色澤材質(zhì)的珠子,珍珠也有,藍寶、翡翠、綠松也有。 他手里那顆,明明是她才扔過來的。 李重福一下子面紅耳赤,捏著珠子不知如何是好。 武延基聽他們嘈嘈切切,越扯越遠,直覺乏味至極,簡直坐不住。他沖武崇訓使眼色,兩人走出來,空蕩蕩的廊子,一個人影也沒有,水面上有魚跳起來,魚背反射出月亮閃耀的銀光。 “你讓她們住枕園了?” 武崇訓一臉漠然地反問,“半夜三更,你難道闖了去?” 武延基氣餒了。 他在武崇訓面前向來說不上話,身為大哥,反像跟班兒,尤其這二年,武崇訓越發(fā)正經(jīng)八百,整天板個臉,像誰欠他二千金。 心里把武崇訓臭罵一頓,嘴上還是很坦然,“你當我是什么人?我能做那種雞鳴狗盜的勾當嗎?” 武崇訓冷笑,“你沒做過?” 武延基頓時癟了,撓頭,“行行行,你對,我明日再來!” 他繞過武崇訓,直往庭院里去,等在角房的魏王府親衛(wèi)本來坐著,刷拉拉全動了起來,幾十桿長戟銀亮如雪,瞬時就畫出一片刀光劍影。 “哎呀——” 張峨眉恰好走出來,夜里風大,她頭上別著一朵紅茶花,給這凜然的架勢驚嚇到,連花帶人都顫巍巍的。 武崇訓最見不得人唐突女眷,皺眉輕斥,“你來我這里,為何帶這些人,顯擺威風給誰看?” 不等武延基解釋,他已轉(zhuǎn)身吩咐長隨。 “朝辭,好生送張娘子回望潮樓。” 張峨眉盈盈福身致謝,“多得郡王看顧?!?/br> 武延基笑嘻嘻不說話,等張峨眉走遠了,才用肩膀撞了武崇訓一下。 “你這兒可熱鬧啊,她住望潮樓,李家住枕園,都與你的笠園隔岸相對,將好三國鼎立嘛。” 原來梁王府正中有一片巨大的湖泊,名曰觀止,環(huán)湖三處院落,彼此一長一短兩道堤岸連接。 望潮樓到笠園那條叫做隨堤,密密兩行楊柳,間植一叢叢的山茶,張峨眉喜歡紅茶花,自去歲搬進來,連續(xù)兩年春天采摘以為裝飾。笠園到枕園那條叫做留堤,遍植百余粉白早櫻,春日盛放如紛紛雪落,花瓣堆積厚達半尺,年年貍貓在落花里打滾。 “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?” 武崇訓沒好氣兒地問他。 “張易之原本是盯著你,她為何住到我府里,不是我?guī)湍憬鈬窟€有李家,是你親手點了四娘,張易之那里已是掛了號,你還不接了人家去?” “哎,這,這也由不得我啊!” 武延基也有些惱火。 “你說環(huán)肥燕瘦,都是好的,難道我還嫌多?還不是我阿耶不肯松口,說我是天之驕子,正房原配便是往后國母,萬萬輕忽不得,一日詔令不下,便得等一日。明明圣人的身子骨如風中小蠟燭,吹吹……” 武崇訓眼睛一瞪,“大哥又喝多了嗎?” “不敢不敢?!?/br> 武延基沒精打采地認慫。 “總之,人我挑了,態(tài)我表了,瞧見真人之前,我當她配不上我,可方才我細細看了,這身段,這面孔,嗨,比李仙蕙強得多了!” 武崇訓狠狠一眼秋風掃落葉般橫過來,他忙強調(diào)。 “咱們都在宮里長大的,誰不知道誰?。坷钕赊ツ菤庑源蟮难?,你數(shù)數(shù)我受她幾回窩囊氣了?她還上手打我呢!潑烈的母馬,誰愛要誰要!” 點評閨閣淑女實非君子所為,尤其李仙蕙是宗室近親,圣人教養(yǎng),早晚著落在武家,說三道四,他也不怕閃了舌頭。 “圣人只瞧你把太孫妃的頭銜給誰,與誰家做斬不斷的姻親,才不管你到底娶哪一個?!?/br> “我樂意娶四娘啊!” 武延基忙不迭應承,轉(zhuǎn)念一想又起嘆氣來。 “可是阿耶不肯出面,難道我自家跑去枕園送草帖子?我雖然胡來,也懂幾分道理,這節(jié)骨眼兒上,只怕她受不起喲?!?/br> 他討好地抓住武崇訓。 “你教我的,不變應萬變,能不動就不動。外頭流言蜚語雖多,都是沒根兒的胡話,我就不信圣人那么糊涂,千辛萬苦打下的基業(yè),武家萬世的指望,她拱手送給外人!她不是一向說,要我們兩府齊心協(xié)力,cao持這份兒家業(yè)?!?/br> 說到兩府同進退,武崇訓就想起武三思的暗示,沉甸甸地擔憂起來。 武延基卻是無事一身輕,總之世上所有的麻煩都有武崇訓兜住,他只消靜待佳音,自有美嬌娘來作配英雄,遂一嗓子吆喝起親衛(wèi),雄赳赳的回家去了。 第14章 酒后睡得沉,次日起來已是日上三竿。 梁王妃繼室多年,膝下并無兒女,性情又最柔和,故而府中不作興晨昏定省等事,既然她院里掌事的許嬤嬤沒出來巡檢,侍女們便都躲懶,打著呵欠坐在觀止湖邊,看白鶴洗澡。 武崇訓習慣早起,在窗下臨了幾篇碑帖,正提著,迎光細看好壞長進,忽聽流蘇在臺階前稟報,說枕園抓賊,武崇訓丟下筆走出來。 “好端端地,怎么回事?” 流蘇臉上掛了點飄忽的笑。 “那日宋主簿來,說話沒邊兒沒沿兒的,奴婢心里就打鼓,果然說著了嘛。昨兒李家拆箱子理家當,沒讓奴婢和豆蔻沾手,奴婢嘴里應著四娘問話,實則留神數(shù)了,大毛兩箱,中毛兩箱,小毛兩箱,綿的,夾的,單的,一共是十箱。論理,三個女眷就十箱衣裳,實在太簡薄,去年奴婢替張……” “行了!” 武崇訓聽得不耐煩,打斷了。 “人家流放回來的,如何與王府比較?更別提去比控鶴府。叫你去枕園,原是他們沒有奴婢,照應些,并非要你做個jian細,你枝枝節(jié)節(jié)說這些干什么?” “公子是翩翩君子,不肯背后說人是非,可是郎主另有吩咐,奴婢也難做人的很?!?/br> 流蘇在他身邊服侍久了,知道他最忠厚可欺,遂委屈地皺了眉頭,要訴說原委,誰知武崇訓正打量她,怕自家奴婢欺辱了客人,擔心的額上沁汗。 “那邊張娘子么,一再的叫奴婢去問話,打聽李家姑娘如何,她雖不是正經(jīng)主子,可一來住了年余,上上下下說她和氣,四節(jié)八禮,不曾落下奴婢,俗話說吃人的嘴短,那時奴婢不敢收,公子又叫收下,說別寒了人的心?!?/br> 頓一頓,強調(diào),“二來,府監(jiān)……” 武崇訓厭惡張易之,流蘇一提,他果然立起眉毛。 “你是我家的奴婢,又不是他張家的奴婢?!?/br> 流蘇眼皮子掀了掀,心道,郎主分明想把兩家并做一家,就為你疙疙瘩瘩,才久未成事,嘴上且諾諾應了,不多時兩人走到枕園。 進門的時候,武崇訓抬頭瞧著那個‘枕’字。 人家以為出自‘容華芳意改,枕席怨情饒’的閨中閑情,卻不知他阿娘取的是‘今日歸寒山,枕流兼洗耳’的灑脫明麗,想著腳下微微站了站,顯出一種悵然的神氣來。 招待李家住罷了,王府空著的院子盡多,阿耶偏把這處給人家,可謂處心積慮,可是他心疼阿娘的遺澤,更不愿正對觀止湖的長窗里有人,想到瑟瑟明艷的面孔嵌在其中,美則美矣,就仿佛把他阿娘擠到一邊兒去了。 但惆悵難過只是剎那,一轉(zhuǎn)臉,他擺出客套的笑臉,高高喚了聲,“表叔!侄兒來請安”,在門下站住了。 流蘇進去通稟,李顯和韋氏親自迎出來,請他到南窗下坐。 那窗子是個方勝形狀,兩個方形套著,窗框做的繁復,好比衣袖三鑲?cè)凉L,武崇訓的玉冠剛好嵌在重疊的小方框里,尖銳的棱角戳著他,四面夾攻。 瑟瑟奉茶到他跟前,款款笑道。 “郡王自有公務在身,管著萬千的大事,何必理會我們閨閣里的小事?” 武崇訓乃是高陽郡王兼揚州大都督,前者是爵位,后頭是官職,兩樣聽著都堂皇嚇人,但其實權責甚輕,并未真正賜節(jié),揚州地方的兵馬、甲械、城隍、鎮(zhèn)戎,自有刺史料理。他年紀輕輕,又遠在京都,尚無實務經(jīng)驗,平日隨眾上朝,旁聽而已。 忙雖不忙,被瑟瑟當臉這么一問,卻平白生出一股虛榮心來。 武崇訓左手搭著憑幾,右手捏著茶盞,含蓄矜持地點一點頭,含蓄承認了乃是百忙之中抽空前來,煞有介事地說了一句不要緊。 “今日休沐,不點卯,下午再回衙門不妨。表妹在京中別無親眷,再小的事也要煩心,倒不如從我這里辦了,大家方便?!?/br> 在場一屋子女人,哪里聽得出他話里紕漏,唯有李顯做過月余皇帝,也是甩手掌柜,諸般枝節(jié)全不清楚,因而大家互相望望,都有些患難見真情的感動。 瑟瑟向后退了一小步,頷首低眉,虛虛回了個萬福,柔聲道,“還是郡王想的周到?!?/br> 韋氏便指流蘇,含笑說給他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