頭很痛。

    她明明記得有人喂她喝水，但宿醉帶來的難受依舊纏繞。借酒澆愁實在不是一個好選擇，林滄愈發(fā)不能理解大人們對酒的熱衷。

    胃里有輕微的灼燒感，可惜她還擺脫不了床的引力。房間里溫度微微有些高了，應該是阿姐為她調(diào)整的。林滄翻了個身，伸出胳膊想要去撈理應安睡在自己身后的小狐貍，卻只撈進懷里了一個被子角。

    被子上的香味？

    不對。不是她熟悉的香味，哪一個都不是。

    回憶的過程像是后腦被人從外部撕裂開來，痛倒是其次的，更多的是那種撕裂的感覺，仿佛是要撕開一個大口，才好從深處掏出迷失亂竄的記憶。

    林滄勉強撐起身，確認四周的環(huán)境，是酒店。從船上到酒店的過程很模糊，她一直趴在某個人身上睡覺，因此中間的記憶相比下來反而更加清晰，阿姐叫她去洗澡……

    阿姐怎么會在這里呢？兄長的手指穿過發(fā)絲、按過頭皮，那些觸感還停留在原地，即使這是一個“美麗”的誤會，她都好像有些太過展示出自己對對方的依戀了。

    干嘛要答應她無意的撒嬌，明明那么在意她認錯了人，明明可以將她放在床上不管，明明不用做她的哥哥。

    而且，蠢死了，林滄把頭埋進枕頭夾心里。平日里的兄妹本就親昵，奚言到底也沒做什么過火的事，親親抱抱都常態(tài)。更重要的是，她為什么要朝他撒嬌——

    她不僅朝奚言撒嬌，還親他，還在對方幫忙洗頭發(fā)的時候去抱了他的腰，還……

    她的確在奚言幫她吹頭發(fā)的時候就幾乎睡了過去。但她也清楚地記得，她在奚言回來前沒有套上內(nèi)褲，是因為她套完睡衣就因為睡意想要緩上一會兒，再起身去撈那條該死的、被放在她小腿旁、導致她不能躺著用手夠著的內(nèi)褲。

    沒有底褲的不適感被奚言抱她的姿勢放大，可幾次嘗試撈起那條可憐內(nèi)褲的舉動都被人看作是討厭吹頭發(fā)而不耐煩的表現(xiàn)，歪歪斜斜的身子還未伸出手臂就已然被人拉回坐好。

    神經(jīng)衰弱的奇妙好處就是永遠能夠感知到他者的觸碰，林滄甚至都能在睡夢中分辨奚言每日深夜鉆進被子里的時間早晚，亦能注意到對方偶爾過早的離開。

    下體的敏銳觸覺讓她確信是有人幫她穿上了底褲，而那個人只可能是奚言。

    厚重的木門，敲門聲沉穩(wěn)有力。兄長的聲線從其中穿越而來，“阿滄，醒了嗎？”

    林滄兀自慌亂著，她還沒做好準備面對她人生最尷尬的時刻，奚言就已推門而入。

    他預設(shè)的畫面是meimei還在睡夢中的場景，然而現(xiàn)實中的女孩像只鴕鳥一樣弓著身子把頭埋進枕頭里，臀腿處姣好的曲線被睡裙勾勒得愈發(fā)飽滿。

    尷尬。林滄將微涼的手背貼在臉頰上試圖降溫。面朝大海的陽臺上色調(diào)明媚，海風與陽光都還不算熱烈，空氣里些微的咸味顯得清新又自然，是個很美好仲夏之晨。客房服務(wù)送來的早餐豐盛，她和奚言面對面坐在餐桌旁，桌下棉質(zhì)拖鞋里的腳趾蜷作一團。

    最尷尬的莫過于，她看得出奚言也很尷尬。奚言是一個很少尷尬的人，他對周遭的一切都更具掌控力。而他失去這種掌控力的時候，往往是林滄想要幸災樂禍的時候。然而當她自己成為這種失控的來源時，她很難說得上是開心還是難過。

    奚言清了清嗓子，將兩人從互相回避的視線里拉回，他是哥哥，理應負起這個打破沉默的責任：“阿滄，還，記得多少？”不是他不想裝作什么都沒發(fā)生，女孩回避的姿態(tài)他看在眼里，比起尷尬，他更害怕誤會。

    薛琦無異是林滄見過對酒最具熱情的人，出于單純的好奇，她問過她醉酒是怎樣一種體驗。壞女人告訴她每個人的體驗都不同：有的人大醉一場，將一切忘得一干二凈；而有的人頭腦清醒，卻又飄飄欲仙，他們可能將醉酒后的每一個細節(jié)都記得一清二楚，只是難以控制自己的行為。不管是怎樣的體驗都有一個相同的點，那就是放縱。放縱自己，也放縱他人。

    “好，好像，都記得?！彼孟袷堑诙N，清醒的醉。

    “都記得？”

    “就是從船上，到酒店，再到……”不需要女孩的詳敘了，奚言能從她躲閃的眼神、微紅的臉頰和不斷舔唇的舌尖里看出一二。

    “阿滄，是為將哥哥認錯而愧疚多一點，還是為自己忘記了什么而害羞多一點呢？”

    林滄接過兄長遞來的果汁，被這突如其來的調(diào)侃鯁得面色通紅，支支吾吾回答不出。她好像，沒有什么將他錯認的愧疚。

    調(diào)侃是為了緩解尷尬的氛圍，掌控一切的笑容回到了奚言的臉上。沒有誤會就好，他不想給meimei造成更多來自于性或者說性別的心理陰影。不過奚言意識到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實在過近了，他放縱自己，她全憑本能。事到如今，他不能再繼續(xù)走這條鋼索了。

    后話是留待以后的，現(xiàn)下監(jiān)護人的角色要求他還要問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。

    “所以，我們阿滄為什么要喝酒呢？”沒有使用偷這個字眼，自從上次事后，奚言很清楚女孩的每一次反叛行為背后的緣由才是重點，而且比起掌控meimei的行為，他更在意兩人是否心意相通。

    “那不是你同意的嗎？”林滄回話的聲音越來越小，她其實知道玩這種文字游戲沒有意義。

    女孩低著頭，抬眼偷瞄一眼哥哥的表情，確認對方仍舊在用那種溫和的眼神鼓勵自己。

    “你和阿姐都希望，我能，自由?；蛘哒f，大家都覺得自由很重要?！睂τ趌t;自由gt;這個概念的追捧充斥于整個人類社會，然而糾結(jié)一個虛無縹緲的概念，聽起來是很幼稚事情。她破罐子破摔了，已經(jīng)在哥哥面前這樣丟臉，再暴露一下她的幼稚也沒什么大不了。

    “自由是能力?！狈e極自由是新自由主義的核心概念，要求個體具備在市場經(jīng)濟中競爭的能力，讓個體具備這樣的能力是現(xiàn)代教育的意義。林滄最近在讀杜威的書，能有這樣的看法奚言并不奇怪，他示意女孩繼續(xù)說下去。

    “我有很認真地在學習了，不管是學校里，還是其他的。”忐忑是必然的，打壓式的教育在這個文化環(huán)境里太過常見，不自謙的說法是不允許被表達在臺面上的。就是因為奚言給予的鼓勵太多，她更加害怕來自于對方的負面評價。

    “嗯，我們阿滄很努力?！鞭裳晕兆×伺⒉话驳淖笫?，他的認可誠摯又充滿力量。小姑娘的手指是rourou的，但手背和手腕都很好看。陽光的照射下，每一根血管都清晰可見。

    “學習的過程的確很難不痛苦，阿滄有感覺壓力太大了嗎？如果很累，可以不用，”

    他的話說到一半就被林滄打斷了，“可以不用那么努力，對嗎？”女孩準確地預測了他的后半句。

    “我不喜歡你告訴我可以半途而廢?！绷譁嬲娴暮苡憛掃@樣的感覺，這簡直就像是告訴她她的努力并不重要?？擅髅魉貌蝗菀撞艣Q定要努力起來，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。

    “那樣，會讓我覺得，我只要做一個，”lt;廢物gt;  她想說這個詞，但又覺得過于傷人，面前的人沒有林遴那樣的惡意，“我只要和江小米一樣，就夠了?！眑t;寵物gt;  ，也沒好到哪里去。

    “阿滄，哥哥沒有要貶低你的自尊心的意思?！鞭裳月牭谜J真，他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，他認真又平和的注視，讓林滄知道即使是自己話語中有詞不達意的地方，也依舊有被對方好好地接收到。

    “我沒有覺得傷自尊，我就是——”好吧，她現(xiàn)在意識到了自己的憤懣有一部分來自于被他人看低的不滿。

    “你在你生日那天，也和我說了同樣的話?！苯K于還是要暴露自己的耿耿于懷，時至今日，她還是沒有養(yǎng)成輕易把真心暴露給對方的習慣。

    所以她傾向于把這變成一種埋怨。

    “你不記得了。”這是肯定句，而不是疑問句。

    奚言那日應付了太多酒局，一場接一場的宴會，一杯接一杯的酒精，喝到心肺麻木，喝到精疲力盡。至于回家之后，他還真沒了記憶。他摩挲著女孩的手背，試圖找尋緩解尷尬的辦法，可林滄并沒有給他留這個機會。

    “而且說得莫名其妙?！彼а狼旋X，這人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她記了大半年，事后他自己卻忘得干干凈凈，留她一個人糾結(jié)再叁。

    “但是，你又看上去很傷心。我不明白，奚言，我不明白?！绷譁娴睦w細和敏感只會留給她在意的人和物身，奚言感激對方的感同身受，更理解這般青春期的迷茫。

    他也曾經(jīng)歷過這樣的迷茫。人生的意義是什么？人生的追求是什么？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被周遭的人與事裹挾著，弱rou強食的社會叢林、贏家通吃的馬太效應以及那些群狼環(huán)伺的眼神都告訴他，要成為一個強者。今日若不將他人踩在腳下，來日被踩在腳下的人就是自己。他的人生沒有追求、沒有意義，而是一場不能退出的游戲。然則當他看著那些宴會上虛偽的面孔，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——他一點也不希望林滄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。

    “阿滄，哥哥一直很糾結(jié)應不應該和你聊這件事。”他停頓了一秒，拉起女孩的手放至唇邊輕吻?！拔蚁肽銘摀碛凶晕揖駬竦臋?quán)利，但我同時也認為引導你、幫助你，是我的責任?！?/br>
    “阿滄，自由是能力，這句話聽起來很對、很合理?？墒沁@句話也很容易，被誤讀?！鞭裳运揭詾檫@是一句很可怕的論斷，因其潛臺詞是越有能力的人，越能享受更多的自由，而這種情況下的自由太容易變成道德特權(quán)，他時刻警醒著來自優(yōu)績主義的陷阱。

    “能力，這個世界上的能力有太多種了，誰能定義哪種能力更能給人帶來自由呢？沒有人有這個資格。”他還不打算給林滄講太深，有一點的思辨足矣。

    “然而，社會仍舊不公地定義了不同能力的價值。獲得財富、權(quán)力和名聲的能力被看作是最有價值的能力，就連藝術(shù)和科學都成為了獲得它們的跳板。”

    “可人生的意義僅僅是為了物質(zhì)、為了他人的認可嗎？”為了他人的認可？林滄必須承認她在兄長堅定的眼神里看到了羞愧的自己，她一直很想獲得他人的認可。

    “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。追求世俗的成功，是很好的，它清晰、明確。而且這條路也許是最好走的人生之路，也是哥哥最能幫到你的路。如果這是你想要的，哥哥反而會很開心?！蹦敲此梢砸惠呑佣荚谒谋幼o下，不必被他人苛責，不必為外物神傷。一切，唾手可得。

    “而這就是為什么，哥哥一直沒有提起這個話題的緣故?！痹徦胱鲆粋€可恥的、溺愛孩子的家長。

    “所以我需要弄清楚，我自己想要什么？”繞了這么遠的路，她還是回到了原地。

    “是的，很遺憾，這不是哥哥能夠代勞的事情。”人生的真相，越是接近、越是痛苦，他不希望meimei和他一樣痛苦，但他也很難不想有人伴他同行。因而，他將選擇的權(quán)利交給對方，自己只做一個幫她看清岔路的探照燈。

    “我沒有要你幫我想的意思?！绷譁孀杂X沒有墮落到什么都需要大人幫自己想好的地步，可她腦子里紛繁地飄過那些光鮮亮麗的職業(yè)，最終什么都沒剩下。

    奚言打破了她的焦慮，“我們阿滄才十五歲，沒有想法也很正常，不要為這種事焦慮。哥哥不是要你快一點想好以后未來要做什么，而是希望你不要被所謂的成功限制住。怎么說呢——”

    他仰頭向陽臺之外望去。女孩順著他的視線一同看向漫無邊際的大海，那里有無盡的遠方、有無數(shù)的彼岸、更有無窮的冒險。

    “我希望阿滄不要覺得只有和哥哥jiejie一樣才是正確的。阿滄很喜歡游戲，開放一個屬于自己的游戲就是一個很不錯的想法。如果更喜歡讀書，做一個偵探小說家也沒有什么不好。而且，很多事都要嘗試過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?！?/br>
    “阿滄，哥哥希望你明白——人生，是一場冒險?！?/br>
    [1]  Positive  liberty：積極自由是指擁有能滿足一個人自身潛能的能力和資源，與消極自由，也即從外部約束中解放出來的自由相對。

    [2]  Neoliberalism：新自由主義強調(diào)市場的自由和個人的自我管理。它認為個人應該具備在市場中自由競爭的能力和機會，因此，個人的自由在某種程度上是指擁有充分的經(jīng)濟能力和機會，以實現(xiàn)自我利益最大化。這種觀點下，自由不僅是消極的（免于干涉），也是積極的（擁有實現(xiàn)自己目標的能力）。

    [3]  John  Dewey：約翰·杜威的實證主義哲學完全可以稱作美國的半官方哲學，他認為自由不僅是免于壓迫，還需要積極地發(fā)展個人能力以實現(xiàn)自我和社會的共同進步。杜威認為，個人的自由是通過教育和社會參與來實現(xiàn)的。他強調(diào)教育在個人發(fā)展中的重要性，通過教育，個人能夠獲得必要的技能和知識，以充分行使自己的自由。

    [4]  Meritocracy：優(yōu)績主義認為只要人憑借自身的才能和努力，就能獲得較好的社會地位和財富。而當優(yōu)績主義將人區(qū)隔為勝利者和失敗者，優(yōu)績就變成一種“暴政”。登上巔峰的人相信他們的成功基于他們的能力，因此他們可以享受市場給予贏家的所有好處。同時被時代拋棄，則是那些落后的人應得的結(jié)果。這所謂的唯能力論，掩蓋了一個人的成功背后，他的家庭背景、時代氣運等不平等的因素，因此演變?yōu)榱艘环N道德上的優(yōu)勢。

    [5]  Life  is  either  a  daring  adventure  or  nothing.  To  keep  our  faces  toward  ge  and  behave  like  free  spirits  in  the  presence  of  fate  is  strength  uable.  From:  Helen  Keller’s  Let  Us  Have  Faith