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戲曲啊，一開嗓就知道有沒有那味兒。”

    “自打四大名旦逝世后，我偶爾也只能從留存的原聲唱片里懷念一下名角們純正的唱腔?！?/br>
    “唉，今天這位雖然比不過四大名旦，可身段和唱腔也是頂好的，是個不錯的角兒，一看就知道下過功夫?！?/br>
    “哎，怎么不是呢？雖說現(xiàn)在是數(shù)字媒體時代，傳統(tǒng)藝術(shù)并不算特別流行，很多京劇院也都招生困難了，根本賺不到什么錢，但只要還有一人能唱，咱就是最忠實的聽眾?！?/br>
    明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，聽他們倆嘮嗑得一套一套的，竟然逐漸有了困意，迷迷糊糊間，似乎聽見其中一位大爺唉聲嘆氣說，“唉，我也不清楚，咱們且看著吧。”之后，她就徹底睡著了。

    明紗這一覺睡得香甜無比，夢里沒有了亂七八糟的人際關(guān)系和傻逼領導，只有一個人，在下雨的江南小鎮(zhèn)給她唱戲，唱罷，還埋怨她：“怎么一聽我唱戲就想睡？”

    清冷的嗓音帶點啞，近在耳邊顯得過于真實，明紗一個激靈，醒了過來。

    此刻，她前排隔著一個座位的地方正站著一個人，脊背挺直猶如一棵松，清瘦高挑卻不顯羸弱，臉上綺麗的戲妝尚未卸去，頭戴鳳冠，身披蟒袍，一把紙扇握在手里，袖口輕動時，她便能聞到一點淡淡的墨香。

    明紗如同上課被老師抓包的瞌睡鬼，人有點懵，眼睛里含著層水霧，不知所措地望著面前的人。

    她腦海里轉(zhuǎn)過無數(shù)念頭，此時卻一個字也憋不出來。

    或許是她剛睡醒的表情有些傻，對方再次輕聲提醒：“散場了?！?/br>
    “啊？”

    明紗回過神，起身環(huán)顧四周，發(fā)現(xiàn)若大的演出廳，觀眾早已走光，只剩下幾位工作人員在整理舞臺道具。

    明紗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人身上。

    室內(nèi)昏暗，他逆光站著，溫柔地對上她投來的視線。

    那雙漂亮的含情目眸光瑩亮，眼神仿佛帶著鉤子，低眉瞬間眼波流轉(zhuǎn)，笑意淺淺展開，像極了朦朧月色下的一汪湖水，里面有春與秋的繾綣，勝過她見過的一切風月云煙，不用下餌，就能釣得人抓心撓肺。

    明紗回味了三秒這個眼神，心跳莫名有些快。

    “你是剛才演《貴妃醉酒》的旦角嗎？”

    他嗯了一聲，說：“你覺得今天這場戲唱得怎么樣？”

    “??？”明紗沒反應過來，絞盡腦汁想了半天，“太、太……”

    “太好睡了？”見她為難的樣子，他唇角浮出點笑意來，似乎想讓她放松不必過于拘謹。

    可明紗還是緊張：“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是什么意思？”

    明紗欲言又止，徹底不知道該怎么回答，只是看著他。

    見狀，他嘆了一口氣：“其實，聽我唱戲不是不能睡，但睡覺也要注意人身和財產(chǎn)安全。演出散場后，劇院會在下午六點鐘關(guān)閉大門，你稍微留意一下，別被鎖在里面了?！?/br>
    明紗被他說得怪不好意思：“謝謝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他微微頷首，頭頂鳳冠輕搖，在暖色燈光的映襯下散發(fā)著旖旎光彩，“如果沒事，我先走了?！?/br>
    明紗本來想夸他唱得很好聽，雖然她聽到一半困得睡著了，但對方言語間并沒有責怪她的意思，臨走時還不忘叮囑她注意安全，她只覺得他真是太好了。

    明紗望著那人的背影，眼見著對方就要從她的視線里消失，她鬼使神差地喊了聲：“哎，先生……”

    那人停下來偏頭看她，在一點點的模糊光影里，他整個人的線條都顯得很柔和：“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其實明紗剛才那一聲喊得連她自己都覺得莫明其妙，兩人只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而已，她甚至都沒看到他戲妝扮相下的真實模樣?？墒?，那雙漂亮的含情目，卻鮮明得讓她產(chǎn)生一種故人相逢的錯覺，真是奇怪。

    “沒什么?！泵骷單⑿?，和他告別，“祝你生活愉快。”

    第3章 生活愉快。

    如果再也不能遇見你，那就祝你生活愉快。

    明紗剛?cè)胄心菚赫J識一位老前輩叫周凡光。

    周凡光是個程序員，在游戲圈摸爬滾打十余年，技術(shù)硬，人脈廣。

    但他這人吧，跟一般技術(shù)宅不同，賊愛講相聲，平時跟個彌勒佛似的，一張嘴就能把人逗樂呵。

    那時，明紗還是個應屆生，好不容易通過校招一路披荊斬棘進入游戲大廠，在試用期的時候，很多業(yè)務都不嫻熟，跟其他崗位的同學對接工作偶爾會出現(xiàn)一些小摩擦，是周凡光教她如何快速融入集體，著實幫了她不少忙。

    后來，周凡光與公司的合約到期，選擇不續(xù)約，轉(zhuǎn)而簽了另一家游戲大廠，說是要去逐夢3a單機大作。

    項目組的大家紛紛送上祝福，陪他吃最后一頓散伙飯。

    當時明紗比較社恐，連一句漂亮的送別語都說不利索，于是周凡光就逗她說：“哎，你這樣是不行的。人生路上，人來人往，在游戲圈待久了，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都不知道，所以啊，如果你覺得某位同事或者某個人不錯，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友好地向他們表達這種萍水相逢的感情，那就祝他們生活愉快吧?！?/br>
    之后，明紗再次聽到周凡光的消息已經(jīng)過了幾年，他因長期高強度熬夜加班引發(fā)惡疾搶救不及時，變成了植物人，至今仍然昏迷不醒。但明紗卻一直記得他的話。

    那位旦角已經(jīng)離開，明紗望著空蕩蕩的舞臺如夢初醒，突然想起似乎忘記問他姓名了。

    明紗懊惱地拍了拍腦門。

    恰好這時，蘇晨從側(cè)門回到演出大廳，看到明紗仍在，慶幸地松了口氣，“還好你沒有走，我中途去了趟廁所，又在外面接了通工作電話，沒想到演出就散場了?！?/br>
    蘇晨飛快地檢查包里的物品，語氣帶著點兒遲疑，“對了，你剛才不會是睡著了吧？”

    明紗點頭：“……是的?！?/br>
    蘇晨：“唉，我剛才看見你半睜著眼睛一動不動，以為你聽戲聽得正入迷，就沒叫你，沒想到……”

    蘇晨：“話說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？你以前也沒有這種癥狀啊?！?/br>
    明紗頓時語塞。

    她之所以會買兩張票約蘇晨一起聽戲，就是因為她比較了解蘇晨。如果自己不小心在劇院睡著了，按蘇晨的性子，一定會在離開或散場時把她叫醒。

    但是，生活處處都是意外，萬萬沒想到她的身體結(jié)構(gòu)出bug了。

    半睜著眼睛睡覺，這是什么奇怪的技能？

    明紗頭皮發(fā)麻，笑得有點虛：“應該不是什么大問題，我有空再咨詢一下醫(yī)生?！?/br>
    “那就好?！碧K晨半信半疑地點頭，然后勾著她的胳膊說：“走吧，我們出去，一會兒劇院要關(guān)門了?！?/br>
    兩人并肩從劇院出來已是傍晚時分，落日余暉彌漫在云彩中挽起一道薄紅霞光，將門口的宣傳欄映得通紅。

    基于失業(yè)人員對招聘信息的特殊敏感度，明紗一眼就看見了貼在宣傳欄上的招聘海報。

    她猛地剎住步伐，湊過去仔細查看。

    “典墨劇團誠招兼職助理，有意者可以將簡歷發(fā)送至郵箱……”

    蘇晨不是很理解明紗的行為，問她：“你一個游戲文案策劃，看這個有什么用？專業(yè)又不對口。”

    明紗用手機將招聘信息拍下來說：“萬一我哪天突然想轉(zhuǎn)行了呢？”

    “不是吧？你別告訴我你是認真的?！碧K晨有點懵，忍不住說：“我記得你這家伙在大學時期，經(jīng)常將‘想要變得跟游戲一樣好玩’的中二病宣言掛在嘴邊，一有空就馬不停蹄地玩游戲，寫游戲拆解和分析報告。不僅如此，當年你跟同好組建的游戲開發(fā)小組，還拿下了大學生游戲開發(fā)創(chuàng)作大賽一等獎。”

    她頓了頓，繼續(xù)道：“你真的舍得離開游戲圈哦？”

    明紗沉默了會兒，突然笑道：“我開玩笑的，你怎么看起來比我還緊張?！?/br>
    “害。”蘇晨氣得拿食指彈她額頭，“就你這家伙機靈是吧！”

    “痛……”明紗連忙捂住額頭說：“我等會兒還有些事情要處理，咱們今天就在這里分道揚鑣吧，以后有空，我還請你聽戲哈。”

    蘇晨收回手說：“行，我剛好也要回舞室拿點東西，你別在外頭逗留得太晚，早點回去?！?/br>
    明紗：“好……”

    /

    等蘇晨離開，明紗給周夫人發(fā)了條微信消息，接著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。

    “師傅，去申東新區(qū)醫(yī)院?！?/br>
    到達醫(yī)院的時候，天色已經(jīng)有些晚了

    明紗順路在附近買了一把劍蘭花帶進醫(yī)院。

    她素來不喜歡醫(yī)院消毒水的味道，聞著犯暈，所以賊佩服那些可以長期在這種環(huán)境里工作的醫(yī)護人員。

    比起兵荒馬亂的掛號廳，病房要安靜許多。

    明紗來到周凡光的病房，把劍蘭插進花瓶，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周凡光說：“好久不見?！?/br>
    周夫人去隔壁接開水，回來看見明紗，便跟她打招呼：“你來啦?！?/br>
    明紗：“嗯，前輩最近怎么樣？”

    “還是老樣子?！敝芊蛉藢⒈乇诺阶郎希叩酱策厧椭芊补庹硪路?，問她：“對了，你呢，最近工作怎么樣？”

    明紗有些猶豫，但最后還是實話實說：“我離職了?！?/br>
    周夫人：“這樣啊……”

    氣氛突然沉默下來，明紗站著有點無所適從。

    過了好一會兒，周夫人嘆了一聲，問她：“你今后還打算繼續(xù)做游戲嗎？”

    明紗愣?。骸拔摇?/br>
    她頭一回在面對這個問題時猶豫了。

    “我不太確定?！?/br>
    周夫人點了點頭，輕聲說：“你還年輕，如果累了，可以暫時停下來歇一歇。”

    /

    晚上回去時，明紗一直在琢磨周夫人那句話。

    姜芯今天沒加班，比她早到家，點了一堆夜宵，在客廳里吃得正嗨，聽到開門聲，抬頭問她：“你今天回來得那么晚，出去面試了？”

    “沒有?！泵骷喺粞プ?，換了雙棉拖，走到姜芯旁邊坐下?！爸皇浅鲩T見一見故友?！?/br>
    姜芯噢了一聲，就心無旁騖地接著干飯，沒再管她。

    明紗百無聊賴地打開手機，通知欄里立刻跳出一則消息提醒。

    jo學嘉：【嗨，明紗，還記得我不？】

    明紗眼皮一跳。

    jo學嘉原名周學嘉，是明紗校招時所待的第一個游戲項目的主策。這家伙是個直男加工作狂，以前明紗在他手底下做事，他每次發(fā)消息找她，不是有新需求分配，就是找她改稿改設定，快給她整出心理陰影了。

    不過好在周學嘉平時待人還算不錯，不會故意pua下屬，工作能力也還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