煉劍 第2節(jié)
那些熟悉的名字一個個蹦出來,和她尚未來得及看完的小說逐漸重疊,虞禾終于明白了這一切有多荒誕。 原書是個百萬字的大長篇,以女主角柳汐音被滅門講起,到她拜入棲云仙府,受盡冷眼與欺壓,一路憋屈后,再各種反轉打臉的升級流爽文,最后都是要走上打敗大反派拯救世界的團圓路線。虞禾記得女主角雖然事業(yè)與情路都坎坷,但搞事的渣男惡女也都被收拾得很慘。仔細回想了一番,自己的名字不在其中,說明她不是穿到了炮灰身上,一顆心安定了不少。 等虞禾再打聽一番后,確認此時距離原書的時間線還有好幾十年,也就是說那些打打殺殺的故事離現在遠著,暫時不用顧忌那些亂七八糟的未來。何況謝筠也只是一個小門派的無名修士,更加不會摻和書里的神仙打架。 雖然與謝筠是萍水相逢的緣分,但他卻莫名對她這個面黃肌瘦的村姑一見鐘情。虞禾跟著謝筠度過了一段最快活的日子,也終于從營養(yǎng)不良的山野丫頭長成了俏麗的小姑娘。 會喜歡上謝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,這個人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出現,待她千般萬般的好,連身姿容貌都是世上罕見的俊朗。虞禾輕而易舉就動了心,即便中間有所疑慮,也沒能抵得過他幾年如一日的體貼。 于是兩個人順理成章地成了親,在一個安靜的山頭有了一個屬于他們二人的家。 只是謝筠是修士,虞禾是個沒什么修煉天分的凡人,尋常修士在修煉后,多是身輕體健,疾病不生。而更往上一層的極少數人,則是能夠壽過常限,色守童顏。 謝筠雖然出自無名小派門,資質卻是上乘,已經到了超過常人之限的境界。因此為了讓虞禾能夠修煉,他實在是廢了不少功夫。隔三差五虞禾就會被他喂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東西,或是被他帶著修煉些不知名的功法??傊瓦@樣不明不白地完成了筑基,雖說不會多少正經的招式術法,也能勉強算個不入流的修士。 每當虞禾問起謝筠使了什么法子,他都會一本正經地回答:“雙修?!?/br> 虞禾后來就不再追問,所以一直以為這不是件多么困難的事。 直到現在,想起過往一幕幕,她才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。 她只是書里的無名路人,主角團打敗反派拯救世界跟她一點關系也沒有。 虞禾越是回想,越是難以平靜,手腳也不知不覺中變得冰涼一片。她動作遲緩地扭過頭,直愣愣盯著榻上之人蒼白英俊的一張臉。 這個人是與她相伴十年的夫君,也是棲云仙府前途無量的劍宗天才,未來被主角打敗的反派魔頭謝衡之。 那些與自己本不相干的人和事在腦海中浮現,眼前這副日夜相伴,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容,好似也在此刻陌生了起來。 就像是在做夢一樣。 虞禾又忍不住想,也許他們的故事和書里不一樣呢,畢竟她跟謝筠夫妻多年,從前的恩愛難道便要因為他的身份一筆勾銷不成?等想謝筠醒來,他解釋清楚一切,也許是他隱瞞身份另有苦衷,又或者從他們兩人相遇開始,一切都有所不同了。她記得書里面的謝衡之有一位青梅竹馬的小師妹,最后他還因為小師妹的死黑化成了反派。 但現如今謝筠跟她成親多年,她也活得好好的,顯然不會有書里的虐戀糾葛……何況她與謝筠的感情很好,書里的劇情應該不會再發(fā)生了才對。 虞禾不想庸人自擾,她盡量把事情往好的那一面去想,心情終于稍微輕松了一點,現在她就等著謝衡之醒來,把一切說清楚就好了。 等謝筠醒來的這段時間似乎也不算很久,但她就是感覺時間過得格外漫長,慢得有些磨人,以至于她一開始的焦躁不安都被一點點磨平。 也因此,等到謝筠醒來的時候,她的心情已經平復了不少。 謝筠微皺著眉撐起身,先是瞥了一眼自己的傷口,而后又看向窗外。從他的角度,能夠隱約看見小院里幾個身影,立刻便能知曉那些是棲云仙府的劍宗門徒。 虞禾氣悶,板著臉問他:“仙長可是都告訴我了,你自己說清楚,到底瞞了我多少事?” 她說完后,謝筠抬起眼。 虞禾還是第一次見到謝筠用這樣的眼神看她。 她從中看到了歉疚,又或者是無奈,但清楚能感覺到的卻是一股極其陌生的冷然。如果說從前謝筠看她的眼神是一池溫潤春水,此刻這池春水就是被凍成了厚厚一層冰。 虞禾忽然心上一沉,一絲不好的預感冒了出來,緊接著就聽到謝筠開口。 “虞姑娘”,他神情淡漠,語氣疏離?!澳阄抑g,本是一場誤會?!?/br> 每一個字,謝筠都說得很清晰,也很平靜。 第2章 疆黎有一種名喚落魄草的蠱,雖名為蠱毒,其實也是一味靈藥。只是種下落魄草的四個時辰后,中蠱者會對蠱毒生效后所見的第一人產生愛慕之情。 與其說是愛慕,更像是拋卻理智的迷戀。中蠱之人會把自己的一切都拋在腦后,滿身心只顧著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人,往往會做出一些違背自己以往品性的言行舉止。 幾十年前,落魄草在棲云仙府中盛行,底下的弟子拿它捉弄同修,鬧出一連串啼笑皆非的事。沒多久有一弟子中蠱后膽大包天冒犯師長,掌門下禁令重罰了一大批人,落魄草成了禁藥,這才制止了這股風氣。 虞禾記得原書男女主有一段因為落魄草產生誤會的劇情,也是兩個人感情的重要轉折點,因此她記得格外深刻。由于這個蠱吃下去立刻六親不認滿腦子情情愛愛,她當時還管這個蠱叫作戀愛腦蠱。 即便知曉了一切只是因為一枚蠱毒引起的差錯,虞禾心底還是不愿意相信。她感覺渾身僵硬,甚至她聽到自己開口說話,卻覺得那聲音像是身體不受控制自己發(fā)出來的。 “既然你那么厲害,連尋常修士都能解開的蠱毒,為何你會整整十年都不曾發(fā)覺?”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抖,那些好不容易平息的情緒,在謝筠一番解釋后,猶如回潮的巨浪,更加猛烈地拍回來,像要把她整個人拍得粉碎。 謝筠,或者說是謝衡之,輕輕地皺了一下眉頭,臉上似乎有微不可查的一點無奈,但他的語氣依舊沉著冷靜,像是一根琴弦被輕輕撫過,所發(fā)出的那種沉悶平緩的音調。“并非不曾發(fā)覺,只是……此蠱特殊。” 于是,又回憶了一番模糊的原文劇情后,虞禾想明白了。 什么是戀愛腦,什么又是拋卻理智的迷戀,就是你明知道是錯的,還是甘愿一錯到底,甚至一意孤行把錯的當成對的,人人都說那是錯的,你還偏要與世界為敵。正是因此,謝衡之即便知曉自己身中蠱毒,他也不會選擇尋求解蠱的法子,不僅如此,還會帶著她一起遠離棲云仙府的地界,隱姓埋名跟她生活十年,不與任何故人往來,為的就是也不讓旁人來為他解蠱,不給人斷他姻緣的機會。 她看著謝衡之,謝衡之也看著她。 “那你現在”,她頓了一下,努力讓自己的表情也像他那樣平靜。“是不喜歡我了嗎?” 謝衡之平靜到猶如深潭的眼神,似乎因為她的話終于掀起了一絲波瀾,但也只有一絲,很快就平靜到循不見蹤跡。 虞禾眼眶紅了一圈,仍是死死地盯著他,像是要將他盯出一個洞來,這是她非常非常生氣的眼神,以往只要她露出這種表情,謝衡之都會立刻想盡辦法哄她高興。但這一次,盡管她的表情里多了一點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出的懇求。 謝衡之也只是輕輕撇開對視的眼,將目光落在桌案的一柄長劍上。 “抱歉?!眲︿h折射出的寒芒映入他眼中,本不該存于他身上的荒誕愛欲也在醒來那一刻便被斬斷。 謝衡之的回答并無遲疑,只是輕飄飄的,略顯歉疚的幾個字,在此刻竟有了讓人振聾發(fā)聵的效果。 “是我誤你?!?/br> 虞禾眨了一下眼,霎時間,淚如雨落。 —— 凡人的一生再如何輝煌,終究跳不出天定命數。從販夫走卒,到王孫貴胄,多少人甘愿拋下一切,只為拜入仙門中做個籍籍無名的修士,一心尋求長生久視之法,以擺脫rou體凡胎的限制,期許著能夠得道成仙。 然而根骨資質多是天定,莫說求得仙道,能以凡軀筑基者幾百年來已是鳳毛麟角。 因此用薛琨的意思來說,就是:“虞姑娘,此事雖于你不公,可若真算起來,這一出誤會,也讓姑娘受益良多不是嗎?” 虞禾明白他的意思,倘若沒有謝衡之,她此刻還不知道被賣到哪個勾欄里供人取樂。而謝衡之耗去大半修為,讓她成了這鳳毛麟角,這十年來她也沒受過一丁點委屈。 無論怎么看,她都像是撿了個大便宜。 然而虞禾只是沉默著不說話,她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。一切來得都很突然,把她原本祥和美好的日子擊了個粉碎。盡管她知道薛琨說的有道理,但她就是緩不過來。 薛琨以為虞禾是不肯輕易罷休,又說:“虞姑娘不必擔心,念在你與謝師侄相伴十年,我們斷不會慢待了姑娘……” 薛琨的態(tài)度很和氣,但話里話外讓虞禾與謝衡之一刀兩斷的意思也很強硬。 “我知曉仙長的意思,我不會糾纏……” 虞禾想到剛才她跟謝衡之坐在屋里的時候,她哭得氣都不順暢了,謝衡之就那樣直直地坐著,她沒去看,也不愿看他臉上的表情,畢竟不是謝筠了,興許是被她哭到一臉的不耐煩。 一直等到她的抽噎聲停下,才聽到謝衡之開口,彬彬有禮,卻又處處疏離。 “虞姑娘,過往前塵,還望你早日放下,另覓良人托付終身?!?/br> 要不然還能怎么樣?虞禾心里很清楚,謝衡之已經不是謝筠了,他不可能繼續(xù)留在這里,她能做的,就只有擦擦眼淚,咬著牙點頭,悶聲答一句:“好?!?/br> 劍宗的長輩中,除了宗主外,只有薛琨與謝衡之最為親近,也知曉他看著溫爾文雅,實則是個孤高冷清的性子。如今落魄草的蠱毒解了,十年光陰成了荒誕的一場夢,心中定是五味雜陳。薛琨怕他心中留有情分,不好說什么太狠心的話,便上前替他了結徹底。 “……衡之前途無量,一直被當作繼任掌門的最好人選,宗門上下更是對他一片期望,不愿他被這紅塵俗流誤了道心。更何況,衡之早在少年時,已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未婚妻,那女子乃是他恩師的掌上明珠,在棲云仙府癡心等候他許久……若衡之與姑娘的過往傳出去,恐會惹來不少誤會,于姑娘而言也是個不小的麻煩?!毖︾谡f話的時候,虞禾就用那雙剛哭過的眼睛盯著他,一雙眸子紅彤彤的,還隱約泛著水光,看著實在是可憐。 他都怕再說下去她就要掩面痛哭了,只能將語氣放得輕柔,盡量讓這話聽上去不那么咄咄逼人。 虞禾垂下腦袋,悶悶地開口:“我知曉仙長的意思,我不會不識好歹。今日過后,我與謝筠夫妻緣盡,以后自然沒了相干。此事既是誤會,說出去也有損謝仙長的顏面,便當做不曾有過,往后有緣再見,彼此也是生人。” 她這番話正中薛琨心意,只是他心中還是有幾分不安穩(wěn),猶豫著沒說出口,只點點頭頭,將一個錦囊交到她手中。而后他交代了幾個弟子一番話,一個女修走上前教給虞禾錦囊的心決,面色不耐地說:“這些可都是上好的法寶藥丹,你修為太差,尚不能駕馭,日后要勤加修煉才成……” 女修雖然對虞禾有幾分鄙夷,但本著讓她見見世面,讓她知道自己撿了多大好處的心理,在說起這些法寶靈器的時候毫不敷衍,每一個都說得十分清楚,偶爾還露出驕傲的表情,驕傲過后又連連嘆氣,露出一副人參喂豬的表情,顯然是嫌棄虞禾的修為糟踐了這些好東西。 等到一行人即將離去之時,謝衡之朝虞禾走過來,在離她還有幾步的距離停下。 “師叔方才與我轉達了你的意思,多謝?!?/br> 虞禾望著他的眼睛,想從中找出點熟悉的東西,但只是片刻,她便移開眼不再看。 再抱有期望就是自欺欺人了。 “你不用再多說什么,我一定會說到做到,你跟我的事情,我不會跟任何人說出去?!?/br> 謝衡之聽出她的話里有怨氣,臉色依然沒什么變化,只是說:“日后若你有難,可以來棲云仙府尋我?!?/br> 虞禾還是不吭聲,背過身去不看他。過了一會兒,她聽到腳步聲響起,又逐漸遠去,直到徹底消失,只能聽見風吹林葉的簌簌聲。 她這才遲緩地轉過身,望著空蕩蕩的庭院,竟有些怔怔地想,方才他走的時候,連一句后會有期都沒有說,想必也是覺著往后再不相見是最好。 想著想著,虞禾扶著門框緩慢蹲下,終于捂著臉狼狽地失聲痛哭。 第3章 劍宗的傳奇人物消失十年終于找回來,一行人個個心情激動,連薛琨都覺得有幾分不真切,扭頭看了謝衡之好幾次。唯有謝衡之自己,一副波瀾不興的面色,仿佛什么都不曾發(fā)生,沒有消失十年,也沒有中蠱后與人相戀成婚。 見他太過淡然,同行之人中也有人心情復雜。 修道之人,最忌諱的就是沉溺紅塵俗流,斬斷私情是最好,然而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。從前他們聽聞,謝衡之就是這種人。 當真是人如其劍,鋒銳無雙,清醒得可怕。 幾個弟子是薛琨的門徒,都用上了禁言誓,也不怕他們冒著經脈寸斷的風險將此事透露出去。只是他對虞禾仍有幾分不放心,試探道:“若她日后反悔,對你糾纏不休,或是將此事宣揚出去,毀了你修行的清靜……要不我還是上公儀老頭那邊求個藥,讓她把這些都忘干凈,省得日后出差錯?!?/br> “師叔不必為我行此極端?!敝x衡之想到臨走前最后見到的背影,不自覺斂起眉,沉聲道:“虞姑娘品性良善,并非背信棄諾之人?!?/br> 既然謝衡之都這么說了,薛琨也不好再去為難虞禾,只是瞥了眼身旁人一如從前的眉眼,忍不住在心底感嘆,還真是天意弄人。 —— 虞禾還是第一回 感覺婆羅山的夜晚原來這么孤寂,外面又黑又冷,屋子里只剩她一個人,她在屋子里坐了一下午,也想了一下午。 腦子里冒出來的東西又多又雜,心口卻感覺空蕩蕩的。 一直到半夜餓了,免不了又想起謝筠。 謝筠是修道人,以他的修為,一日三餐早就是可有可無,因此他早戒了口腹之欲。只是虞禾修為不高,又沒他那樣的境界,于是他執(zhí)劍的手便甘心握了十年菜刀。 這一次被棲云仙府的人找上門來,也是因為替她去城里買桂花糕,好巧不巧遇上了昔日仇敵。謝衡之名震天下,他的佩劍同樣受人矚目,虞禾不曾見過他在人前出劍的模樣。此回定是遇上了強敵,而對方正好在與棲云仙府的人纏斗。謝衡之一邊應付對方,一邊顧忌著不能鬧出太大動靜引來仙府的人注意。為了不連累虞禾,中途還要將人引到其他地界,順帶抹去破妄的劍氣不被察覺,最終因分心太過負傷不說,仍是被薛琨察覺到細微劍氣,一路追蹤至此。 虞禾坐在小桌前,小心翼翼拆開了那包引出事端的桂花糕。 謝衡之身上流了那么多血,可桂花糕還是干干凈凈的,一點都沒沾到。 她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,默不作聲地拈起桂花糕往嘴里送,一口水都沒喝,將一整包吃得干干凈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