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島的人 第15節(jié)
這個問題一問出來,任惟就像被踩到腳一樣,立刻反駁,“沒有?。≡趺磿??!我怎么可能不會游泳呢,你在開什么玩笑?我都說了是因為太曬了,所以才不想下水的?!?/br> 應春和冷淡總結,“好了,我知道你不會游泳了?!?/br> 任惟臉都漲紅了,嘴巴張了又張,欲言又止好幾次,最后吐出來一句,“不是有一句話說,上帝為你關了一扇門,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嗎?我覺得我學會游泳的這扇門,可能就被上帝給關上了??藙谒箲摃v過這個吧?” “克勞斯講沒講我不知道?!睉汉洼p嗤一聲,話說得毫不客氣,“敢問這位先生,那么上帝為你開的那扇窗是什么呢?” 從小到大基本各項全能的天之驕子任惟居然被問住了,只因為這個問題有一個前提,前提是關上了游泳的門。 不善于游泳,那善于做什么呢? 各種各樣的技能從他腦海里閃過,但他沒辦法抓住一個。 如果是應春和,在這樣的環(huán)節(jié)一定可以很迅速地回答出,上帝為他打開了畫畫的窗。 想到這,任惟略微沮喪地垂下頭,“我好像還沒找到那扇窗?!?/br> 應春和方才問題中那生出尖銳鋒芒好似撞上了一團柔軟的棉花,他泄氣了,甚至因此生出幾分愧疚,反思自己是不是說得有點太過分了。 看著任惟沮喪的神情,應春和在心里罵了好幾句“我真該死啊”,最后別別扭扭地轉移話題,指了指一旁在玩沙灘排球的幾個小孩,“那你想玩排球嗎?” 任惟順著應春和指的方向看去,又一次搖頭,“不玩,我沒有排球,不想跟小孩子搶球?!?/br> “白癡?!睉汉秃脷庥趾眯Φ亓R了一句,從沙灘椅上起身,“我去小賣部買一個球過來,你玩不玩?” “你給我買?”任惟看過來,雙眼明亮,半點不見方才的沮喪,“那你陪我玩嗎?” 任惟的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,同從前一樣好哄。 應春和的心在這一剎那變得很柔軟,像是在夏日烈陽的烘烤下,散發(fā)出冰淇淋融化時的暖意,帶著不易察覺的甜味。 他應了一聲,而后轉身飛快地朝小賣部的方向跑去。 任惟就看著海風吹起應春和的衣擺,混合著光暈一同飄搖,令他感到頭暈目眩,好似中暑。 他一腳踏空,倒進身后的沙子里,思緒漫無目的地隨著身體一同旋轉,想到教堂中唱詩班吟誦的詩歌,樂譜上跳躍的音符,大海里浮出海面的鯨魚。 畫面的最后,想到夏日里為他奔跑的愛人。 [應春和的日記] 2017年8月17日 今天任惟陪我去公園寫生。 我們一起住的的出租屋到公園要經過一條馬路。 那片街區(qū)太老舊,紅綠燈有些壞了,有一部分亮,有一部分不亮。 走到斑馬線中央的時候,我小聲跟任惟說,那個綠燈的小人好像在蕩秋千。 他聽得笑出聲,而后貼在我耳邊說,藝術家的思維還真是天馬行空。 總覺得不像什么好話,我好半天沒理他。 晚上卻在他的備忘錄里發(fā)現(xiàn)他新添了一句:以后可能會為遇見的每一個完好無缺的紅綠燈感到缺憾。 第14章 “喜歡就是喜歡” 應春和買完沙灘排球回來,一轉身卻沒見到任惟的身影,四處搜尋才在邊上的一個小攤販前找到了任惟。 他朝著任惟的方向走過去,發(fā)現(xiàn)那是個賣櫻桃的小攤,唯剩不多的小櫻桃裝在竹籃里,上面有剛用礦泉水瓶噴出來的水,看起來水亮亮的,果子顯得更加紅潤、新鮮。 這賣櫻桃的還是個熟人——住在應春和隔壁的武奶奶。 “婆婆,你這櫻桃怎么賣?”任惟微微彎著腰,禮貌地向攤位前坐著的武奶奶問價。 武奶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年輕人,皮膚白嫩,說話斯文,肯定是外面來玩的游客。于是乎,她開口便把價格翻了一番:“二十一斤,只剩這么一點了。小伙子,你要不要?” “二十一斤啊?!比挝褪隽艘槐?,又看了看竹籃里的櫻桃,思考自己要買多少。 其實這個價錢在他的心里并沒有一個實際的概念,畢竟他很少會去買水果,不知道櫻桃的市價,亦不知道櫻桃在離島該是什么價。 不過他的心理活動武奶奶是無以知曉的,只以為他這聲念叨是嫌價格貴了。 可武奶奶見的場面多了,宰游客也不是頭一回了,當即先發(fā)制人地嗆聲回去,豎眉輕斥:“怎么,嫌貴啊?你也不去別家看看,多的是賣二十五一斤,三十一斤的,我這還算賣得便宜的呢!” 任惟買水果要么去水果店,要么去超市,從未在街上的攤邊買過水果,更未踏足過菜市場那樣的地方。 他哪里見過這架勢,連忙惶恐地擺手:“沒有沒有,我沒嫌貴,只是念了一遍。這一斤是多少?我不知道該買多少……要不先給我稱一斤好了?!?/br> “嗐。”武奶奶看這年輕人頗有些實心眼,尖銳的氣勢收了收,扯了個袋子開始給人裝櫻桃,手一抖,哐哐哐一竹籃的櫻桃基本都倒進了袋子里,“你要買就干脆都買了唄。我這櫻桃甜,賣得可好了,今天就剩這么一點,賣完收攤了。你把它都買回去,我給你便宜點算?!?/br> 任惟看著那沉甸甸的一袋子櫻桃,直覺自己跟應春和兩個人是萬萬吃不下這么多的,趕緊說:“不不不,不要那么多。吃不了那么多的,婆婆,少一點吧?!?/br> “是不是怕貴了?不會要你多少的,都說了給你便宜點算。”武奶奶置若罔聞,自顧自地將稱拿起來,袋子掛到鐵鉤上,輕輕撥動上邊的秤砣,瞇著眼睛報了個數,“一共三斤。” 而后她那渾濁的眼珠看向任惟,里面閃動著精明的光:“按理說是六十,就算你五十五吧,給你便宜點喏。你要是吃著甜,下回還來我這買噢。” 任惟看不懂這種老式盤秤是怎么稱重的,聽到武奶奶報了價格,便不疑有他地去掏褲兜里的手機:“能掃碼嗎,婆婆?” “能?!蔽淠棠趟斓貞?,將旁邊竹籃里的二維碼牌子拿出來,遞到任惟的面前。 許是因為剛做完這單大生意,武奶奶心情極好地多說了幾句:“你們這些外地來這兒玩的年輕人都沒幾個人帶現(xiàn)金,都是掃碼。那我在這賣,肯定也得有這東西??上也粫@玩意兒,這還是我前些日子叫我孫子幫我弄的?!?/br> 說起自己的孫子,武奶奶的臉上不無驕傲神采。 瞧著老人這般神色,任惟輕笑著回了句:“您孫子一定很聰明?!?/br> “滴——”的一聲掃碼過后,任惟正準備輸入金額數字,卻被人從身后扯了一下衣擺。 扯他衣擺的人沒看他,從他身后探出來一個頭,笑瞇瞇地同賣櫻桃的老婆婆打招呼:“武奶奶,這是我朋友。你賣他這個價錢可不好吧?” 武奶奶看了看應春和,又看了看任惟,眼睛都看直了:“小應,這你朋友啊?之前沒見過呀?!?/br> 應春和笑著點點頭,哥倆好似的將一只手臂搭上任惟的肩膀:“是啊,他來這兒找我玩兩天。今早他還吃了您做的腸粉呢,小凱沒跟你說我家多了個外地來的客人?。俊?/br> 武奶奶拍了下手掌,面上顯露出羞赧的紅意:“哎!他說倒是同我說了這事,可這人我也沒見過呀,你看這事鬧的?!?/br> 話說到這份上了,任惟自然也聽明白他方才被開高了價格,但他看了看應春和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,不動聲色地朝人靠近些,維持著他們向旁人展露出來的這種必要的親密。 “小伙子,真對不住,奶奶不知道你是小應的朋友?!蔽淠棠滩缓靡馑嫉卮炅舜晔终疲抗饴湓谌苏菩睦锏氖謾C上,“你那錢還沒付呢吧?” “沒付呢,還沒來得及?!比挝⑹謾C給武奶奶看,正準備繼續(xù)摁數字,就遭了身邊人的一肘子和武奶奶的一聲呵斥。 “那你就別付了!”武奶奶連忙叫住任惟,讓他停下付款的動作,“奶奶怎么能收你的錢呢,你是小應的朋友,這櫻桃就當奶奶送給你們吃的。要是吃了還想吃,就上奶奶家里來拿,家里還有著呢?!?/br> 說完這話,武奶奶好氣又好笑地嗔怪一聲,指著任惟對應春和笑:“小應,你這朋友還真是個傻孩子,他剛剛還以為我催他付錢呢。” “他啊——”應春和拖長了尾音,雙眼因為笑而微微彎起來,唇邊的兩個梨渦很是明顯,“心眼特實誠,就一傻子?!?/br> 編排完任惟,應春和沒忘叫任惟給武奶奶打招呼,拍拍他的肩膀:“這是我家的鄰居武奶奶,就是武凱的奶奶。今天早上你吃的腸粉,便是奶奶做的。別愣著,叫人?!?/br> “奶奶好?!比挝┬χ腥?,還對人彎了彎腰。 武奶奶看得眉眼也彎起來,笑呵呵的:“欸,好孩子?!?/br> 最后,武奶奶將那個小竹籃也直接給了二人,讓他們用來裝櫻桃。 小竹籃不值錢,是用島上的青竹編織而成。離島的老人基本都會這種竹編手藝,應春和也會,只是沒有武奶奶做得這么又快又漂亮。 任惟聽了這竹籃是手工編織的,看了又看,喜歡得緊,感慨一句:“武奶奶可真好?!?/br> 這句話讓應春和的腳步停了停,偏頭看他:“你來了這么久我還沒問過你,你爸媽現(xiàn)在一切都還好嗎?” “嗯?”任惟還在看著那個竹籃,試圖弄明白那漂亮的紋路是如何編織出來的,語調輕快隨意,“挺好的啊?!?/br> 因為氣氛剛剛好,應春和繼續(xù)問了下去:“那爺爺呢?爺爺也還好嗎?” 任惟的視線終于從竹籃上移開,唇邊的笑意微收:“爺爺也挺好的,前些年身體動過一回手術。不過,術后恢復得還不錯,身子骨沒什么大礙?!?/br> 似乎是為了讓語氣能夠更輕松一些,任惟故意說了句想逗應春和笑的話:“他老人家前陣子都還有力氣打我呢,哪里需要人cao心?!?/br> 可應春和并沒有因為他這句話笑出來,神情反而變得凝重:“他打你?他現(xiàn)在還會打你?” “???”饒是任惟心再大,這會兒也覺出了不對勁,“你這話是什么意思?我爺爺雖然脾氣確實不怎么好,但是以前也沒怎么打過我。好像也就我很小的時候,我那會兒太淘氣,三天兩頭闖禍,他就會拿拐杖抽我。其實抽得也不重,是故意做出來嚇我爸的?!?/br> 應春和半天沒吭聲。 “還是,”任惟的目光一錯不錯地落在應春和的臉上,“在我不記得的那幾年里,我做了什么事,讓我爺爺打我了?” 應春和有些心煩,避開任惟的目光:“不好意思,這個我不能跟你說。你如果實在想知道,也可以回去問你的家人?!?/br> 任惟聳聳肩,狀似不在意般道:“是不是我以前告訴你的?或許有可能我是說得太夸張了。就比如我剛剛說我爺爺前陣子打我那事,實際上他老人家不過是吼了我兩句,那地板被拐杖戳得可比我疼多了?!?/br> 聽得他這么說,應春和果然松懈下來,吐出一口氣:“是吧,可能你之前對我撒謊了。” 一直觀察著他的一舉動的任惟,捕捉到了那一絲松懈的神情,卻沒有再多問,自然地轉移了話題:“你們這的櫻桃甜不甜?萬一不甜,這么多拿回去沒人吃,不就可惜了?” “挺甜的。”應春和配合地接話,從竹籃里挑出一顆遞到任惟的唇邊,“你可以嘗一顆?!?/br> 任惟對這舉動始料未及,但遵隨本心地往前湊,張嘴咬住那顆紅艷艷的櫻桃,將其吃進嘴里。動作的時候,唇瓣不慎觸及應春和的手指。 應春和飛快地收回手,但逞強一般沒有移開目光,臉色是冷的,耳朵卻紅了:“你覺得甜嗎?” 任惟翹著唇角嚼了嚼口中的果rou,甜蜜的汁水在唇齒間濺開,是出乎他自己意料的甜,是很熟悉的、童年的味道。 他的雙眼輕輕瞇起來,回味著口腔里那櫻桃的鮮甜:“很甜?!?/br> “那就好?!睉汉忘c點頭,但覺得任惟的神情有些奇怪,實在不像是純粹的因為吃到喜歡的食物而會有的反應,像是夾雜了更多他讀不懂的、不知緣由的懷念,“你怎么了?” “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櫻桃了。”任惟娓娓道來緣由,“在我小的時候,櫻桃是并不昂貴的一種水果。因為我喜歡櫻桃,到了季節(jié),家里就會經常出現(xiàn)這種水果?!?/br> “然后不知道哪一天,櫻桃好像就不太能看到了。” “我不是單說我家里看不到了,超市、水果店都很少能再看到我小時候常吃的那種,小果的、紅彤彤的櫻桃,它被進口的車厘子取而代之??烧f來奇怪,車厘子我反倒不愛吃?!?/br> “你知道嗎?我后來很多次想吃櫻桃,但是他們都給我買車厘子?!比挝┐竭叺男σ馕⑽⒖酀八麄兏艺f,這是一樣的,甚至車厘子更貴一點?!?/br> “沒有人能夠理解我為什么會喜歡便宜的櫻桃,但是喜歡就是喜歡?!?/br> “它代表著我幼時的一段記憶,那是我人生少有的、真正覺得快樂的時光。它的味道是無可替代、不容復刻的。” 最后的那句話,任惟是望著應春和的眼睛說出來的。 在那一瞬間,應春和感到恍惚,好像領悟到,任惟想說的并不單單是指童年的櫻桃。 同時他也想到,任惟人生中有一段少有能夠獲得純粹的自由和快樂的時光,只是被任惟本人給遺忘了。 而他,手里握著那記憶之門的鑰匙。 只是那扇門,連他自己都很少有勇氣愿意打開再看一看,看看門后面的、屬于他們二人的快樂。 [應春和的日記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