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?年?聲音不高，原本因兗州事了，整治了朝中結(jié)黨一事而開心的情緒消失得一干二凈，“此事皇姐知?道嗎？”

    謝洵的指尖松開掐著的掌心軟rou，眼底閃過一絲復(fù)雜神色，“她不應(yīng)該知?道。”

    只?要?不知?道，那么?江相和謝洵魚死網(wǎng)破之日，這把柄也就威脅不到元妤儀身上。

    千錯萬錯僅在謝衡璋一人。

    隱瞞身份，竊取信任，千方百計妄圖留在公主身邊的都是謝洵，而靖陽公主本人對?此一無所知?。

    他有罪，而她無辜。

    這就是謝洵想要?的結(jié)果?，也是他為她選出來?最安全的一條路。

    元澄看著面前青年?淡漠的神情，忽然?有點泄氣，心里驀然?低沉。

    他輕聲道:“我阿姊知?道真相后，一定會很傷心的?！?/br>
    傷心夫君執(zhí)拗地隱瞞，或許兩人一起總會有應(yīng)對?之法，如今阿姊動情，卻要?看著與自己朝夕相處的郎君入獄候?qū)?，怎會不難過。

    謝洵比元澄更了解元妤儀得知?此事的態(tài)度，也正因熟悉她的脾氣秉性，才不愿意?讓她摻和進(jìn)這樁一定會輸?shù)陌缸又衼?。

    他也有私心，只?求她平安。

    “我會提前寫?好和離書，能瞞幾時算幾時吧?！敝x洵心口微澀，目光茫然?。

    —

    半旬過后，正是六月中，暑氣漸長，公主府里卻依舊是出奇的寂靜。

    謝洵最近早出晚歸，元妤儀已經(jīng)習(xí)慣，從?那晚過后，她再也沒有問起過謝洵任何問題。

    她怕再從?他嘴里聽到謊話。

    季濃和衛(wèi)疏的婚事已經(jīng)定了下?來?，最后到底還是季濃改了主意?，答應(yīng)不再退婚。

    二人將要?去汝南拜見季家長輩，此去天高水長，不知?何時再回京城，是以季濃這些日子常來?公主府伴著元妤儀，也算打?發(fā)?時光了。

    今日季濃提前離開收拾行裝，屋子里便只?剩下?元妤儀一個人，她差人剪了兩株荷花，正打?算養(yǎng)在瓷瓶里裝點房間。

    少?女踮腳踩在凳子上，正打?算伸手去夠放在博古架上的青花細(xì)頸梅瓶，誰料剛拿到花瓶，腳下?的圓凳便晃動一下?，連帶著身形也沒站穩(wěn)。

    就在元妤儀要?摔下?來?時，卻被一雙勁瘦有力的胳膊攬住腰，將她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抱在了懷里。

    少?女驚惶未定，呼吸聲略顯紊亂，手里還拿著細(xì)頸梅瓶，耳畔是圓凳摔倒的聲音。

    她緩緩睜開緊閉著的眼，對?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漆黑眼眸，但此刻她卻覺得陌生，微不可?察地抿了抿唇。

    謝洵將懷中的少?女放在地上，嗓音還帶著急匆匆趕來?的喑啞，“這種危險的事交給內(nèi)侍來?做?！?/br>
    “為什么?不是你？”元妤儀下?意?識道。

    謝洵一時沒反應(yīng)過來?，皺眉看向她。

    元妤儀將梅瓶放在桌子上，余光注意?到那盤荷花邊又多了一沓書冊，她提高聲音重復(fù)一遍，“為什么?不是你來?幫我拿?”

    謝洵一噎，垂下?眼睫未答。

    他該怎么?說，難道要?說他不久之后可?能就要?被人狀告入獄，命不久矣，沒辦法再幫她了嗎？

    已經(jīng)坐下?的少?女往梅瓶里灌著早已準(zhǔn)備好的清水，卻始終留著一分心神在沉默的青年?身上。

    片刻，謝洵才道:“若我在，自然?事必躬親，不會假手于人?！?/br>
    若他在。

    元妤儀聞言眉尖微蹙，隱約覺得他的話有些意?味深長，仿佛含著抹無奈之意?，但仔細(xì)揣摩又無從?考量。

    兩人對?峙良久，謝洵才終于下?定主意?似的掀開第一本書冊，露出里面一張墨跡已干的紙，將其遞給面前的少?女。

    元妤儀的目光落在那張薄薄的宣紙上，秀麗的遠(yuǎn)山眉很快皺起，臉色越來?越蒼白。

    “一載結(jié)緣，夫婦不合，反目生怨，故來?相對?。妻則一言數(shù)口，夫則反目生嫌，似貓鼠相憎，如狼羊一處。既以二心不同，難歸一意?，不如一別，各還本道，相離之后，伏愿娘子千秋萬歲?！?

    夫婦不合，反目成仇，各還本道。

    元妤儀將那張紙重新放回桌子上，明艷的臉龐毫無血色，只?是凝視著面前謫仙似的青年?。

    她忽然?輕笑道:“好好好，好一個娘子千秋萬歲，好一封真情實感的和離書啊……”

    謝洵的臉色同樣蒼白如紙，斂起眼底波動悲愴的神情，避開少?女輕嗤的眼神。

    青年?的嗓音不知?為何倏爾變得沙啞低沉，他道:“兗州一行，殿下?早已擺脫牝雞司晨的惡名，如今已然?是心懷大義、受萬千百姓敬仰的公主，江相勢弱，不能再與您和陛下?抗衡，天下?人才濟(jì)濟(jì)，情隨事遷，如霧消散，請殿下?放我走吧。”

    元妤儀忽然?覺得心口有些鈍痛，就算宮變時她也沒有這樣痛苦無助。

    “你都知?道了對?吧，知?道我算計你成婚，借陳郡謝氏的名望與江丞相分庭抗禮，你覺得我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利用你，對?嗎？”

    謝洵啞聲反問，“難道不是嗎？”

    其實他心里清楚，方才列舉的所有事情，更甚至于元妤儀曾經(jīng)利用過謝家的事，他壓根就不在乎，也從?來?沒在乎過。

    說出的所有話不過是為了遮掩和離的一個借口，全非本心。

    若論本心，莫說元妤儀只?是針對?謝家，就算她把他只?當(dāng)成一個對?付逆黨的工具，他也心甘情愿。

    對?她，他萬事皆宜，沒有顧忌。

    但與所謂的長相廝守相比，謝洵更盼她能平安順?biāo)斓囟冗^此生 。

    兗州一事足以打?消從?前所有潑在她身上的臟水，史官寫?她時應(yīng)當(dāng)也會贊一句“秀外慧中，有巾幗風(fēng)范。”

    元妤儀被他問得一怔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，搖頭?道:“是，我承認(rèn)去年?宮宴上那杯酒里添了東西，后來?也確實存了借謝家勢的念頭??！?/br>
    “可?是謝衡璋，平心而論，我從?未對?不起你。舉薦你入仕，是為了讓你有自保之力，免得受那些權(quán)貴欺辱……”

    她的嗓音越來?越啞，急切地向他解釋。

    謝洵強忍著上前安撫她的沖動，只?能不動聲色地用袖中的刀尖劃過指尖，借助鉆心的痛意?偽裝冷漠。

    他唇角勾起一抹涼薄的弧度，眼底是看不透的復(fù)雜情緒，冷嘲道:“可?是公主，臣已無情?！?/br>
    元妤儀微怔，旋即止住解釋的念頭?，拿過蘸飽墨汁的毛筆在和離書上寫?下?自己的名字。

    是啊，對?一無情之人說這些有何用呢？

    自此一別兩寬吧。

    她吹了吹濕潤的字跡，忽然?轉(zhuǎn)頭?喚他名字，問道:“謝洵，在兗州時你的心意?是真的么??！?/br>
    謝洵喉結(jié)一滾，迎上她的目光，看到那雙清澈眼底浮著的一層水霧，終究是艱難地點了點頭?。

    其實不止那時，他一直都是真心。

    可?這些終究不能告訴眼前的人。

    元妤儀輕嗯一聲，起身離開。

    走到門口時她又突然?轉(zhuǎn)過身，拔下?發(fā)?髻上的那根海棠銀簪，唇角分明向上翹起，可?臉上的神情卻帶著幾近破碎的悲愴。

    少?女將銀簪狠狠摔在地上，聽到清脆的碎裂聲響，似乎松了一口氣，輕聲笑道:“謝洵，你我之間，猶如此簪?！?/br>
    碎裂的銀簪散落一地。

    狼狽不堪。

    元妤儀說罷轉(zhuǎn)身離去，再無任何留戀。

    謝洵只?是看了兩眼狼藉的地面，依舊神色如常地折起和離書，收拾妥帖后，他的眼中才罕見地流露出幾分茫然?失措。

    青年?的掌心還在往下?滴血，然?而他對?疼痛卻恍然?未覺，只?是蹲下?身子專注地?fù)炱鸬厣系你y簪碎片。

    第66章 交易

    翌日, 靖陽公主與駙馬和離的消息便傳遍了?整個上京城，整個上京都對此議論紛紛。

    傳播最廣的版本是駙馬空有?一副好皮囊，性子卻?沉默內(nèi)斂, 不?討公主歡心?，公主受不了他的冷遇，氣不?過選擇了?和離。

    因為靖陽公主不?顧危險前往兗州賑災(zāi)一事深入人心?，是?以在這方面竟有?許多人都贊同公主的做法, 罕見地沒有置喙元妤儀。

    謝洵傷勢已經(jīng)?好全，他的行裝不?多, 略收拾完后便帶去了禮部衙門。

    他走時, 元妤儀并沒有?去送。

    或者說這些天她都在刻意避開謝洵。

    她怕見到后會忍不?住扇他一巴掌，斥責(zé)他始亂終棄, 斥責(zé)他無恥……

    紺云進(jìn)屋道?:“殿下, 謝公子走了?。”

    元妤儀靠在窗邊, 望著外面晴朗的天色, 目光平靜地問道?:“他走時都帶了?什么？”

    紺云思索片刻，“殿下從前給他買的一箱籠衣服, 還有?一箱書冊。”

    把他的東西都帶走了?, 也?算來去無痕。

    元妤儀輕嗯一聲, 心?中一片空茫。

    紺云雖是?貼身侍女, 可當(dāng)時房內(nèi)只有?公主和駙馬兩個人, 她只看到公主滿臉淚痕地離開，便?急忙去追，更別提詢問兩人之間的事情了?。

    她正要出口安慰, 腦海中卻?閃過駙馬離開的場景, 腦海中的弦電光火石般繃緊，補充道?:“殿下, 謝公子戴著您之前送給他的香囊，還端走了?鳳凰木花盆。”

    上次公主從承恩寺帶回來的一截花枝，駙馬含笑收下，還特意移栽種在了?花盆里，很是?用心?。

    說完她眼含期待地望向元妤儀。

    這是?不?是?代表駙馬其實對公主也?是?有?情的?

    紺云見過駙馬照顧公主的日日夜夜，誠如葉嬤嬤所說，倘若無愛，就算是?偽裝也?裝不?了?這樣長久，并且毫無破綻。

    而且更重要的是?，殿下喜歡駙馬。

    原本如此契合的一對，本就該長相廝守不?是?嗎，為何偏偏走到了?和離這一步呢？

    然而元妤儀的神情卻?十分平靜，她的目光始終落在院中角落里那座秋千上，聞言眼睫眨了?眨，最后也?只是?輕輕哦了?一聲。

    多情自擾罷了?，何必再?想?

    只是?理智告訴她不?該再?考慮那人，腦海中卻?不?受控制地浮現(xiàn)出和他相處的日日夜夜。

    微風(fēng)拂過，還裹著夏日的燥意，吹起少女臉頰旁幾縷垂下的碎發(fā)?。

    昨日的畫面像是?在她腦海中定格，無論如何也?甩不?掉，反復(fù)在心?底上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