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今天鐘杳也沒來上學(xué)嗎？”

    小鐘沒去上學(xué)的一周間，大鐘每逢上課，望見連書包也不再有的座位，都會問同樣的話。

    班上最熱衷于與鐘杳作對的陳譚，立馬竊笑起來，添油加醋應(yīng)和道：“老師，她沒來。這人不讀書，以前的老師都不管她。您就死心吧。”

    大鐘皺了皺眉，無奈將此事揭過。

    誰知陳譚又大聲道：“這人就是個怪胎?！?/br>
    大鐘板起臉，“陳譚，對同學(xué)要有最起碼的尊重，不能這樣背后說人。”

    “切。”陳譚一臉不服氣，環(huán)顧四周投來的目光，這才蔫了勁，低頭恨恨地玩一支筆，不再說話。

    “我們開始上課?！?/br>
    大鐘又在日歷上圈紅一個日子，望著即將湊滿兩排的圈，終于覺得不能再做姑息。

    他從學(xué)生的通訊錄翻出她mama的電話，正要撥通卻遲疑。謹慎起見，他向任教同班的英語何老師，詢問這小孩家里的情況。

    何老師一聽這名字就面露難色，沉吟道：“鐘杳……你要不還是當(dāng)她不存在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小女孩性子不鬧，不太惹事。就是厭學(xué)，一逼她就要哭。她的母親知道情況，也是只求她不惹是生非，她不愛學(xué)就隨她去。請假的手續(xù)在教務(wù)處那邊。不來學(xué)校，有她母親管束，也犯不著?！?/br>
    大鐘繼續(xù)問：“是什么原因厭學(xué)？抑郁？”

    何老師想了一會，道：“據(jù)說是因為家庭關(guān)系。父母離異，父親娶了小三。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了?！?/br>
    “可您剛才說，她是跟著母親？”

    “對。她父親應(yīng)該是個老板，平時沒空管她，她就跑到生母這里了。小姑娘也挺不容易的?！?/br>
    何老師嘆了口氣。

    大鐘默然將手機放下。

    何老師轉(zhuǎn)移話題問：“工作適應(yīng)得怎么樣？還習(xí)慣嗎？”

    “回到母校，還挺有親切感的?！彼犚娕菽銤L動的人語聲，不由地望向底下的cao場，“高中生真有活力。看著他們就覺得年輕真好。”

    何老師也撐著窗欞往下望，笑道：“是啊。遠看著可可愛愛，管理起來就煩人。一個個悶聲不響，又都覺得自己很有主見。思維太難理解，經(jīng)常不知該怎么溝通。不當(dāng)班主任還好，當(dāng)了可有的cao心?！?/br>
    “是嗎？”

    “要是人生重來，我寧可去教初中。初中就沒這么多事了?！?/br>
    大鐘道：“我更愿意對付長大一些的孩子?！?/br>
    何老師轉(zhuǎn)頭望他，笑得微妙，“半年后我再問你，是不是還這樣想?！?/br>
    回到辦公室，大鐘抽開抽屜，又瞧見一直沒機會發(fā)到小女孩手里的醫(yī)保卡。他能認得她，就是這張卡的緣故?？ㄉ系囊淮缯蘸艽簦瑲赓|(zhì)與張牙舞爪的奶兇小老虎判若兩人。

    繼續(xù)留著也不是辦法。

    他終于還是撥了這通電話：“請問是鐘杳的母親嗎？”

    既然清楚自己讀書無望，這些天，小鐘在家也未閑著，而是努力找尋自立謀生的辦法。

    正在玩的一款網(wǎng)游迎來周年慶的大型活動，代練的生意如日中天。她不想錯過一年只有一次的撈金機會，自然不再去學(xué)校消磨人生，而是為自己的經(jīng)濟獨立做些真正有益的事。

    房租水電費兩千，伙食費一千，購書與出行娛樂費五百，茶費兩百，再留三百塊買日用和衣服……一個月入賬四千，生活就能過得很不錯。暫時住在mama家里，就只需要兩千。

    小鐘囈語著算賬，夢里都是藍綠軟件的到賬提示音。

    難得睡了個長足的懶覺。

    今天周三，游戲的服務(wù)器維護更新。公告說好十點半開門，但或許是周年慶期間更新量太大，一直拖到十一點多都還關(guān)著。小鐘便躲在被窩里玩手機。

    敬亭卻在此時從店里回來，一把將她的被子揭了，“我說呢。怎么書包在家，人卻好像不在一樣，一點響動都沒有?！?/br>
    小鐘被擾了看書，全無搭理人的興致，抱著手機轉(zhuǎn)向另一邊，奪回被子蒙住頭，“出去，別來煩我?！?/br>
    “游戲終于玩厭了？”敬亭在被子外問。

    代練賺錢的事，小鐘在家里只字未提。的確，在mama看來，她一下床就撲在游戲里，除了玩物喪志，沒有別的解釋。

    想要離家的事不得不瞞著。小鐘不解釋。

    敬亭從床邊起來，遙遙地輕嗤一聲，“我本來倒是想看看，要是沒人提醒，你什么時候能自己覺悟。瞧你那德行。趕緊起來，今天太陽好，把你自己的被子曬一下。”

    小鐘頂嘴：“不要，反正最近都是晴天，干嘛非要今天曬。你是不是故意的？”

    “鐘杳，你現(xiàn)在是越來越過分了。以前在家，至少還會看看書、畫畫，好生待著，不會整日整夜玩游戲。我這才不來說你，你不愿意去學(xué)校，也依你?！?/br>
    小鐘受不了自己被一再冤枉，驟然暴起，“可笑，你什么都不問，就以為事情是自己想象的那樣。別說的多無私，你也不過是把我當(dāng)出氣筒而已。”

    敬亭也提高嗓音，與她針鋒相對：“別忘了，我才不是你的撫養(yǎng)人，是你非要跑過來，還賴著不走。不服就給我滾回自己家去。”

    致命一擊。

    敬亭素來是這樣的性子，小鐘也一樣。三句不合就掀底牌、扔王炸，直將事態(tài)推到魚死網(wǎng)破的地步。

    小鐘再如何任意妄為，總還知道寄人籬下的輕重。她不敢在mama真動了怒的時候，繼續(xù)忤逆。可為了代練的事，不得不一天十六個小時對著屏幕，敬亭不問緣故就一頓臭罵，她心里也不好受。

    她不忿道：“好啊，我這就走。”

    小鐘茫然從家中跑出來，根本不知該去往何處。

    父親的那個家，她再也不可能回去。

    敬亭與她的父親本為奉子成婚，并無太深的感情。后來父親出軌，找到他的“真愛”，自然是要迎娶愛妻過門，趕走占著坑的敬亭。敬亭也沒那么喜歡他。在離婚這點，兩人干脆利落，又似當(dāng)年閃婚一般不謀而合。

    分割財產(chǎn)的事卻扯皮許久。父親在法庭上拿出mama養(yǎng)小白臉的證據(jù)，意圖將她認定為過失方，凈身出戶。敬亭被這忘恩負義之舉打得措手不及，卻因準備不足，吃了很大的虧。最后雖不至于真的凈身出戶，比起當(dāng)家庭主婦、虛耗的十年青春，分了些錢，也像是什么都沒撈著。當(dāng)時的她甚至沒有工作，小鐘自然也不可能養(yǎng)在她身邊。

    敬亭一個人離開不久，那位登堂入室的小三大搖大擺住進來，端著女主人的架子，說家里不滿意的地方全要重新裝修，借此丟掉往日敬亭留下的東西。小鐘早就為mama氣不過，講了難聽的話罵小三，才第一天就將人得罪透，徹底撕破臉。

    小三面上還端著柔弱溫良的人設(shè)，只尷尬地打哈哈，不與小鐘計較?？杀车乩铮膊坏貌缓菹滦?，為自己爭取生存空間，以牙還牙地擠壓小鐘。既然明著玩不了，就來陰的。她總能想出教小鐘氣得暴走，卻令父親無法理解、反過來責(zé)罵小鐘過激的手段——占領(lǐng)她堆放雜物的地盤，故意弄壞小鐘拿過獎的畫，還有，趁家里沒人的時候，將小鐘鎖在衛(wèi)生間一晚上。

    小鐘一要發(fā)火，小三就開始哭，裝傻裝無辜，自怨自艾責(zé)怪自己，她明明已經(jīng)很小心了，不知又做錯什么。父親起初還兩邊勸架，后來管得煩了，就認定是小孩胡鬧，欠管教，一個勁地安慰嬌妻，最后，他甚至樂意丟出小鐘，給自己的嬌妻撒氣取樂。他與小三一起罵小鐘：“你跟你mama一樣，戲太多?！?/br>
    日復(fù)一日，那個灰頭土臉的女人，名為妻子，實則像保姆一樣伺候父親。她又將伺候人受的氣，發(fā)泄給食物鏈底層的小鐘。

    她最后實在受不了，回到敬亭身邊。

    被敬亭收留的第一天，小鐘又忍不住嘴賤，也惹得她不愉快。

    小鐘說：“我知道你們?yōu)槭裁磿x婚了。那個女人哪里都比不上你，不如你精致漂亮、儀態(tài)高雅，也不如你精明能干，獨當(dāng)一面?？墒撬脤δ腥笋Z服，懂得利用男人的自我膨脹。你自己的能力太強，能一人完成的事，就絕不叫人幫忙。你又不需要男人，他們在你身邊，就是沒有存在感的陪襯?！?/br>
    小鐘以為自己沒有惡意，實話實說，卻不知這段話，恰好又揭開mama才好的傷疤。驕傲要強的敬亭，曾對婚姻抱有無比扭曲的想法。

    她將經(jīng)營婚姻視作一份事業(yè)，一如學(xué)習(xí)要力爭上游，闖蕩社會也不能無所成就?；橐鍪〗o了她一個人生污點，像學(xué)生時代被老師在走廊罰站，所有路過的人都會知道這是個差生。她的自尊心無比受挫。

    理智當(dāng)然明白，婚姻不是攀比誰更優(yōu)秀的領(lǐng)域，這里也容不下太過耀眼的鋒芒。mama徹底輕蔑于小三那種曲意討好、直不起腰的做派。她寧可敬愛自己的尊嚴與獨立，而不是糟糕的婚姻，不靠譜的男人。所以她毅然決然選擇離開，絕不回頭。

    與此同時，她很難心平氣和地接受，自己是被一個完全看不起的人裁判出局。對方還耀武揚威，大肆宣揚，敗者的驕傲不過是荒唐可笑。低眉順眼，顯露弄丑的佞態(tài)，才是唯一可行的真理。她贏了，贏就是一切。

    于是，小鐘說的這番話，不客氣地幾近數(shù)落，又將敬亭的驕傲刺傷。她毫不客氣地回懟小鐘：“張口閉口都是男人，當(dāng)成寶似的。臭男人有什么好的??？還不是逼得你無家可歸。吃過虧還不信邪的人最蠢了?！?/br>
    小鐘無意與敬亭弄得那么僵。若能重來一次，她一定會坦率道明：她討厭小三的小人嘴臉，更喜歡勇敢堅定的mama。她更想要后來的mama那樣、獨立女性的人生，所以她過來了。

    現(xiàn)實卻展開于錯誤之中。敬亭對此心存芥蒂，認為站在男人角度說出那番話的小鐘很笨。此后，敬亭一直回避與小鐘談任何關(guān)于女性或婚姻的沉重話題。只那一次，她已經(jīng)徹底心寒喝認定，小鐘不是站在自己這邊的。

    人生不像游戲，可以無數(shù)次地存檔讀取，穢土轉(zhuǎn)生。有些裂痕一旦存在，就沒有回到當(dāng)初，重新彌合的機會。

    她遲早也會離開敬亭的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