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雨過后又是降溫，今日與昨日幾乎是兩個季節(jié)。在車站等他的時候，小鐘才真切意識到這點。

    天色黯淡無光，似蒙著一層擦不去的灰。沿街商鋪播放著新近的流行歌，每一首都讓她陌生。她忽然想吃過量的甜食，想聽曾經(jīng)為之面紅耳赤的情歌。夏天的風(fēng)我永遠記得，清清楚楚地說你愛我，我看見你酷酷的笑容也有靦腆的時候。

    熱切又直白的歌詞就像肥皂劇里突然出現(xiàn)的接吻鏡頭。以前的小鐘會在一知半解的事物面前感到焦躁。肢體每每習(xí)慣性地跳過，心未嘗沒有暗暗期待?，F(xiàn)在她不想再逃，而是想從那樣的歌里找尋一面映出自己的鏡子。

    愛情本該是難以向他人分享的體驗。無論那個人對她來說有多獨特，心意表達出來就平平無奇，就連當(dāng)事人的他也不會明白。幸好還有藝術(shù)，將轉(zhuǎn)瞬而逝的心動定型成可以回顧的長存之物。無可取代的戀愛感覺，像雨后殘留的濕痕，變成畫龍點睛的神來一筆。此刻的小鐘也像被淋濕的植物，充滿了向光生長的欲望。

    一項事業(yè)是否能步入正軌，最初的反饋尤其重要。剛開始上學(xué)讀書，小鐘在第一次單元小測里拿了九十五分。考九十七分的同學(xué)已經(jīng)覺得自己很差，家里人也求全責(zé)備地問：怎么沒拿一百分？別的小孩都做得到，為什么你不能？于是小鐘知道，自己不適合讀書。她并非放棄了，而是被落在隊伍的最后，看不見身影，光是做到慢一拍地跟住同齡人，就已經(jīng)精疲力竭。她漸漸也接受，最后剩下那個墊底的位置就是她的。

    畫畫就不一樣了，沒有人跟她爭。無論她畫什么，都會被大人們當(dāng)成天賦異稟，像周公解夢一樣為她的筆下的事物賦予意義。畫得出來和不會畫就是一道分水嶺。拿起筆以后，接下來只是關(guān)于她自己的事。

    照這個道理，她與大鐘的相識從開端就爛透，更該盡早劃清界限，莫下太多費力不討好的功夫。聰明的大鐘更該意識到了。她惹出這么大的麻煩，從受人尊敬的教師到被警察問候，他大約也沒有繼續(xù)游戲的興致了吧。曇花一現(xiàn)，無疾而終，但彼此都留有最后的體面，逃走也未必不是好的結(jié)局？

    一想到又要半途而廢，小鐘的心便無限落寞，像開與未開的花都一并枯萎。以后回想，她會沒法原諒打退堂鼓的自己。

    就算生活是一堆收拾不好的爛攤子，再怎樣逃避，該來的總是要來。她到底是不甘心。就算大鐘也動了放手的念頭，她也想再強求一次。她們內(nèi)里都很傳統(tǒng)。傳統(tǒng)的女人想搞定傳統(tǒng)的男人，終歸比反過來要容易得多。

    她正是懷著這般難解的心緒見到大鐘。

    大鐘同樣神情凝重，比平日更寡言少語。小鐘四處沒話找話。

    “對不起，早上逃走了?！?/br>
    大鐘的注意力集中于開車，回應(yīng)很慢，思緒也有些跳躍，“早上啊……原來你也覺得自己是逃走。身體不舒服？”

    她忽然默契地明白，有時他講話太過含蓄，話里有話，不能傻傻地照字面意思理解。他問身體不舒服，其實是問昨晚那樣是不是把她弄疼了。

    “不是的。一離開你，我就覺得自己像具死掉很久的尸體。”

    小鐘等了許久，他都沒有說話。

    車在斑馬線前停下，靜等行人經(jīng)過，她才意識到，大鐘放棄回應(yīng)這句了。

    “男人在上床以后都會變得冷淡嗎？”

    大鐘低眉忍笑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好笑的？”

    “我的確是這樣的人吧?！?/br>
    他堂而皇之地承認，小鐘氣得抓起氣墊盒就要砸。不料他也正好轉(zhuǎn)頭，手臂的走勢被看破。他將她的下巴勾至面前，意猶未盡地輕嘗兩瓣唇。日光在交錯的鼻尖斜落得曖昧，他悄聲道，“今天和昨天的味道不一樣了。”

    小鐘不禁在他的吻間冷笑，“這算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你仔細想一下呢？”大鐘緩攏住她的手奪回小盒，低柔的語聲似半睡半醒，“如果你是渣男，第二天還會找各種借口騙meimei見面嗎？”

    當(dāng)然是看到洗手臺的氣墊也當(dāng)沒看到，不主動，不拒絕，不負責(zé)，靜靜等小鐘自己發(fā)現(xiàn)。不對，你也知道是騙？這騙來想去究竟是戀愛還是宮斗？談感情時用心計，是人干出來的事嗎？小鐘本就內(nèi)存不夠的小腦瓜都要被他整宕機了。

    可是他叫她meimei耶。尋常不過的稱呼被他喚得偏有幾分欲擒故縱的色氣。

    矛盾的心緒裹挾，小鐘陰陽怪氣地回敬：“你說得真有道理?！?/br>
    大鐘沒聽出這是諷刺，反而不掩得意地接話，“就是這樣，還擔(dān)心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我沒有在夸你?！毙＄姷伤?，氣著氣著，忽然笑出來。熟悉的無可奈何、棋差一著，他果然還是原來那個他。因為太了解，總能用最輕巧的方式把她惹炸毛。

    他看著依然很有精神地生氣，忽然笑開了，手指輕敲著方向盤的邊緣，視線轉(zhuǎn)回路的方向，“抱歉。不知道為什么，今天起來頭就很痛，有點不在狀態(tài)。我不會像你擔(dān)心的那樣?！?/br>
    小鐘瞥頭望側(cè)邊的窗戶，“以后不許開這種玩笑，一點都不好笑?！?/br>
    “可是你生氣的樣子好可愛?！?/br>
    車同時發(fā)動，小鐘幾乎以為自己耳背，聽錯了。

    “碳基生物能說出這種話？你敢不敢再說一遍？”

    “小鐘，可愛?！?/br>
    她不再理求生欲很強的下頭男。玻璃上重迭的倒影拼接起不能相容的事物，小鐘忽然想通一件奇妙的事。明明是他癡戀她更多一點，更害怕失去的人卻是她。年長的他完全主導(dǎo)了這段關(guān)系，也因這份癡戀被她拿捏著。像翻轉(zhuǎn)拼接以后不斷繞回起點的莫比烏斯環(huán)，她可以在上面永遠地流浪。

    這個奇妙的形狀很容易聯(lián)想到這個男人是干什么的。說不定她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，他還可以用數(shù)學(xué)的方式證明一遍。小鐘又默默地下頭一次。

    “你還欠我一夜七次?！?/br>
    大鐘卻道：“只剩下五次了?！?/br>
    “一夜，七次，同時滿足。哪還有分別累積的？老男人是不是不行？”

    他神情閃爍地輕咳一聲，“昨天晚上不行的好像不是我吧?！?/br>
    小鐘想起來了，要不是她累得睡死過去，他的確像是要狠狠干她七次的樣子。這好像不太行，還是讓他賴皮好了。

    “六次。第一次不能算?！?/br>
    “你還在記著。”大鐘傷腦筋地搖頭，最后捏了捏她的掌心，重新專注于開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