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如柳如是想體面地離開一般，她也想好好地送她最后一程。

    可她越正常，越叫身邊的人擔(dān)心。

    尤其是她現(xiàn)在瘦得可怕，四肢沒什么rou，只有肚子是圓滾滾的。每每看著她瘦弱的身體跪在靈堂中時(shí)，旁邊的人心都會猛然一跳。

    杜夫人瞧不下去，勸姜若勸不動之后，找上顧淮安讓他去說兩句。

    顧淮安也著急，他安撫好杜夫人之后，卻沒有再去勸姜若。

    讓她在這種時(shí)候保全自身，對于一個(gè)女兒來說是件無比殘忍的事。

    他能做到的，就是時(shí)時(shí)刻刻陪在她的身邊，盡量將所有的事情提前都安排好，讓她在任何需要自己的時(shí)候都能夠看到他。

    來吊唁的人不少，讓顧淮安意外的是，韓宴之也過來了。

    他沉默地上了一炷香，看著跪在旁邊的姜若欲言又止，最后沒說什么直接離開了。

    三皇子聽說之后，也帶著三皇子妃一起過來祭拜。

    他原本就和姜若有幾分交情，見到姜若這樣心里也不落忍心。

    同顧淮安一起站在旁邊說話時(shí)，努了努嘴，示意她看向姜若的方向，“真這樣，你也不怕出事？”

    “大夫一直在守著，產(chǎn)婆和奶娘也安排好了。”顧淮安靠著背后的柱子的上。

    他這段時(shí)間也瘦了不少，輪廓更加分明硬朗，瞧著清清冷冷的。他長身靠著，一條腿曲起往前伸，看向女子的目光陡然變得溫柔，同官場上那個(gè)殺伐狠絕的安王世子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“她想做便做吧，若是不讓她辦完，她只怕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。”他無奈地苦笑著，“沒辦法，只能隨著?！?/br>
    三皇子渾身抖了抖，覺得這么深情委實(shí)不符合他。

    不過他臨走的時(shí)候說：“這段時(shí)間事，我都處理了。不過兩邊都在打擂臺，鹽稅的事又被扯了出來，王家在這里面撈了不少錢，定是要保下的。王國公的大兒子正和王廣陵不對付，最近聽自己幕僚的挑撥，準(zhǔn)備將王廣陵推出去，就是不知道皇后這次還能不能壓得住?！?/br>
    “嘖嘖嘖，”他意味不明地感嘆了兩聲，提醒到：“你照顧好她吧?！?/br>
    顧淮安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
    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，三皇子沒有在留多長時(shí)間，很快帶著傅珠宜一同離開。

    只是在上馬車時(shí)，他意外瞥見一個(gè)男人的身影。

    男人穿著最簡單的素衣，靜靜站在安王府旁邊巷口的死角處朝著安王府看。他的臉上、肩上落滿了雪花，將自己活成了一尊雕像，要是不注意都察覺不了。

    經(jīng)常出入后宮三皇子一眼就認(rèn)出來，這是皇后身邊的容公公。

    他挑了挑眉，繼續(xù)上了馬車，并不打算將這件事告訴其他人。

    第107章 107

    ◎生產(chǎn)◎

    柳如是出殯那天, 原本下了幾日的雪突然停了。

    姜若全程跟著，堅(jiān)持送柳如是下葬。

    可能是這些天，她哭了很多次, 傷口在反復(fù)的折磨當(dāng)中變得麻木，反而沒了任何感覺。全程就像是木偶一般, 被身邊的人牽著填土，下跪、燒紙。

    做完了全部之后，她喪失了全部的力氣，跪坐在墳?zāi)骨按舸舻乜粗?/br>
    很快一件帶著體溫的黑色大氅就落到她的身上, 顧淮安同樣跪坐下來, 將她整個(gè)人都擋在身側(cè)。

    她的感知力下降了很多，只聽見身邊的男人說“好”“你們先回去吧”“我陪陪她”之類的, 然后就看見跟著他們一起過來的人看了眼她之后欲言又止，又都逐漸都離開。

    等只剩下他們兩個(gè)人時(shí)，顧淮安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臉, “跪久了不好, 站起來好不好，站起來之后我們再和她說說話?！?/br>
    “我用不上力氣。”姜若開口。

    她的嗓音嘶啞且小，仔細(xì)聽都能聽出細(xì)小的氣音劃破喉嚨鮮血淋漓的感覺。

    顧淮安松了一口氣，扶著她站了起來。

    她失去了所有力氣，站立不住幾乎大半個(gè)身體都靠在顧淮安身上，靜靜看著面前新起的一座墳?zāi)埂?/br>
    那瞬間她的腦海中涌現(xiàn)了很多畫面，全都是關(guān)于柳如是的。

    有柳如是還沒有恢復(fù)記憶時(shí)候沖她哭、笑，有她恢復(fù)記憶之后繡花、寫詩、做小衣的畫面。但無論何時(shí), 無論何地, 無論娘親是否清醒, 她的目光始終都放在她的身上。

    “走吧?！苯糸L吐出一口氣。

    顧淮安問道：“不多留一會兒嗎？”

    “不了。”呼出的熱氣在冰天雪地里很快幻化成霧氣, 讓她的面容在霧氣中變得模糊起來。“她也不想我在這里一直守著?！?/br>
    她低下頭，柔軟的狐貍毛將正常臉都圍住，熱氣觸碰到狐貍毛之后又返回來成了潮氣，很快在她的臉上落下了一片濕意。

    “她希望我過得好?！?/br>
    世界上沒有所謂的感同身受，有些安慰在巨大的疼痛面前顯得過于蒼白無力。

    顧淮安讀了不少詩書，也算是對圣人道理有些許了解，此刻面對這樣的姜若，他仍舊說不出多少安慰的話來。

    他只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認(rèn)真地贊同著：“會的?！?/br>
    姜若被攙扶著往外面走，兩個(gè)人獨(dú)自行走在雪路，短短的一段路走出了一生的感覺。

    在上馬車之際，她突然回過頭，朝著不遠(yuǎn)處孤零零的墳?zāi)箍催^去。

    半晌之后，她才轉(zhuǎn)過頭，看向了男人對她伸出的手。

    那只手干凈、纖長，骨節(jié)勻稱而又力道。因?yàn)樯斐鰜淼臅r(shí)間太久，邊緣的地方都開始泛青。

    而顧淮安始終沒有開口催促，沉沉的鳳眼專注地看向她，眼里再也沒有其他。

    姜若最后還是握住他的手，被拉著上了馬車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姜若本身不是特別喜歡熱鬧的人，畢竟刺繡就是一件需要耐下性子去做的事。

    可從柳如是去世之后，她便一刻都離不開人，要一直有人陪著。她好像是三四月里隨著春水流動的浮萍，完全找不到一處落腳的地方，心里總是空落落的。

    可是她又不敢哭，稍微掉一點(diǎn)眼淚，身邊的嬤嬤，丫鬟，親人都會輪番來勸她，讓她好好替孩子想想。

    顧淮安雖然不說這些話，可她也能感覺到男人的擔(dān)憂。

    有一日夜里她忽然醒過來，才有了一丁點(diǎn)兒的動靜，身邊的男人忽然就開口小聲問：“姜若？”

    她那時(shí)不想說話，就沒有回答。

    男人還以為她睡著了，小心翼翼坐起來，熟悉地檢查她的被子是否蓋好之后，又等了一會，確實(shí)沒有動靜之后他才重新躺了回去。

    那瞬間她的鼻腔堵得慌，不要錢的醋汁往里面灌，刺激得人的眼淚瞬間就忘外面冒。

    她咬緊自己的下唇，不敢發(fā)出一點(diǎn)兒聲音，任由眼淚沒過眼眶無聲地往頭發(fā)里鉆。

    壓抑的情緒不斷地積攢，將她包裹地密不透風(fēng)，她開始逐漸變得沉默，然后發(fā)呆。

    顧淮安是第一個(gè)察覺到她的不對勁，搜羅了一堆玩具過來，讓她替孩子挑選一個(gè)出來。

    “這會不會太早了，就算選出來他這么小也不會玩?！苯魡?。

    “不早了，大夫不是說再過上幾日就要生產(chǎn)了。小孩子見風(fēng)就開始長，很快就用得上?！?/br>
    姜若突然不說話。

    顧淮安也不是想給孩子選玩的，純粹是想給她找一點(diǎn)事，免得她一直沉浸在負(fù)面的情緒中，“那你覺得什么玩的好，要不然我讓長喜再去搜一批來?！?/br>
    “不是……”她臉色變了，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臂，“我好像要生了。”

    她能感覺到一股熱流沿著自己的腿緩緩流下，又重復(fù)強(qiáng)調(diào)了一遍，“我真的要生了?！?/br>
    顧淮安整個(gè)人都呆住，很快就反應(yīng)過來叫來馬嬤嬤，自己則是立馬將姜若打橫抱起，直接抱到已經(jīng)準(zhǔn)備好的產(chǎn)房中。

    產(chǎn)房里所有的東西都已經(jīng)準(zhǔn)備好，且用熱水煮過晾干。在府上住著的產(chǎn)婆在聽到消息之后，就立馬趕了過來，被馬嬤嬤檢查過換好衣服就直接進(jìn)去。

    產(chǎn)婆看著仍舊留在屋子內(nèi)的安王世子，互相推了推，示意對方上前告訴世子爺出去。

    可礙于世子爺?shù)耐?，誰都沒能說出口。

    還是離得遠(yuǎn)一點(diǎn)的杜夫人趕過來時(shí)，見到顧淮安還在屋子里，眉心直跳，走過去就說：“世子爺，這里有我在，你去外面等著吧。歲歲頭一回生產(chǎn)，沒那么快。”

    姜若也沒想到會這么疼，發(fā)絲全都被冷汗浸透，整個(gè)人虛弱地躺倒在病床上。她聽了杜夫人的話，下意識抓緊顧淮安的手臂。

    她不想要他離開，哪怕這并不合規(guī)矩。

    顧淮安掃視一眼屋內(nèi)，所有都避免和他對視都低下頭去。

    他認(rèn)真和杜夫人說：“我做過那么多不合乎規(guī)矩的事，也不在乎這么一件兩件。我就留下來吧，等在外面不清楚里面的情況，我也著急?！?/br>
    年輕的夫婦齊齊抬眼朝著她這個(gè)方向看過來，俞氏瞬間感覺自己像是棒打鴛鴦的壞人。她看著姜若抓緊男子的手，終究沒有說太多，只讓產(chǎn)婆當(dāng)心些。

    顧淮安第一次旁觀女子生產(chǎn)，眼睜睜旁觀著姜若因?yàn)閯×业奶弁炊櫰鹨粡埬?，自己卻怎么都做不了。

    尤其是后來，姜若哭著和他說“疼”時(shí)，他就感覺有一條鋒利的絲線在自己心口上來回拉扯，不一會兒就鮮血淋漓。

    有那么瞬間，他都想按下時(shí)間的暫停鍵，拉走姜若說“不生了”，情愿從來沒有過這個(gè)孩子。

    可現(xiàn)實(shí)就是他單膝跪在床邊，試圖讓她抓著自己的手緩解疼痛，沉聲安慰道：“孩子就快出來了，一會就不疼了。等他出來之后，我?guī)湍愫煤媒逃?xùn)他好不好？或者你親自教訓(xùn)他?！?/br>
    “不好，他是我的孩子。”姜若疼得眼淚都出來了。

    “那就不教訓(xùn)，都聽你的?！?/br>
    “可是我很疼?！?/br>
    “那讓你教訓(xùn)他好不好?！?/br>
    顧淮安在這時(shí)候沒了底線，全都順著姜若的話去說，哪怕那些話根本就沒什么邏輯。

    眾人心里暗暗心驚，原以為高門大戶里多的是相敬如賓，實(shí)在感情沒多少，妻子生產(chǎn)能得到消息守在產(chǎn)房外的都要被夸一句好男人。

    安王世子手段狠辣的名聲在外，且身份地位不知道要比那些普通男子高多少，此刻居然絲毫不顧及形象就在跪在女子的旁邊守著。要不是親眼所見的話，誰敢相信啊。

    產(chǎn)婆看向姜若的眼光中有多了點(diǎn)別的，感嘆聲命好。

    杜夫人只感覺到欣慰。

    姜若那孩子太苦了，能找到能夠真心相待的人，他們?nèi)蘸笠材芊判摹?/br>
    姜若全然不知道身邊的人是怎么想的，她只覺得疼，覺得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攥著她的身體，想將她活生生撕扯開，再將里面的靈魂抽取出來。

    疼到后來，她已經(jīng)聽不見旁邊的男人在說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