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算好了之后就開始動手，她選了一個湛藍色的布料，又花了一個時辰畫了個圖樣。正準(zhǔn)備下針時，墨竹就進來稟報說：“隔壁的杜夫人想要來拜訪，現(xiàn)在人就在外面，要請她們進來嗎？”

    姜若覺得有點兒突然，他們同隔壁杜家，除了買賣宅短暫接觸過就再也沒有其他的聯(lián)系。前幾日她雖然搬進來，但想著要在揚州低調(diào)行事，也沒有同隔壁打聲招呼，怎么杜夫人就突然上門了。

    不過人都到了府上，她也不好直接拒絕，思索片刻還是同墨竹說：“將人請進來吧，順便告訴墨玉，讓她上些茶水點心。”

    墨竹點點頭，退了出去，很快就領(lǐng)著杜家的人進來了。

    杜夫人不是空手來的，帶著的五六個丫鬟手里都拿著錦盒。

    才進門，她將披風(fēng)解下交給旁邊的嬤嬤，雙手合在一起吹了口氣，“這天氣說冷下來就冷下來了，我過來時還瞧見外面結(jié)冰了。你這次真的搬對了，當(dāng)初西府在建造時還專門請匠人砌了火墻，到冬日就沒有那么冷了?！?/br>
    她語氣親昵自然，仿佛同姜若認(rèn)識很久。

    姜若不太習(xí)慣這樣突然而來的親昵，干巴巴應(yīng)了一聲，“確實暖和?！?/br>
    “不過火墻燒多了，人容易燥熱，你記得讓丫鬟在屋里多灑灑水?！倍欧蛉私z毫沒在意她的冷淡，接過身邊丫鬟手里的盒子遞給姜若，“這次也是我冒昧拜訪，就是想著我們兩家人都恰好住在隔壁，也是一場緣分，合該走動走動，便掐著點兒來拜訪。這是送你的喬遷禮，看看可還喜歡?！?/br>
    姜若將盒子掀開一條縫，看見里面一整套紅寶石頭面，頓時就將盒子蓋上了，推拒道：“這個禮物太貴重了，我不能收?！?/br>
    她從世子爺那邊聽說過杜家近兩年被打壓落魄的事，可也沒想到她出手會如此大方。

    “這可不是我送你的?！倍欧蛉死^旁邊站著的柳如是，“早晨起來說要來拜訪你，你柳姨歡歡喜喜挑選出來的?！?/br>
    這是姜若第二次見到杜二夫人柳如是。

    她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，柳氏披著頭發(fā)沖過來，她受到驚嚇也就沒注意到柳氏的相貌。不過透過柳氏的體態(tài)和露出來的一雙柔弱無骨的手，能判斷出她是位美人。

    今日她認(rèn)真梳洗打扮過，如云的黑發(fā)被堆在腦后用簪子固定，露出一張巴掌大的臉。柳如是的五官美且沒有任何攻擊性，特別讓人注意到的是她的眼睛下方有一顆不大的淚痣。

    她身上極具江南女子的特點，嫻靜柔美又溫婉端莊，如同某個不知名角落里靜靜流淌的湖水。一般上了年紀(jì)后，那怕外貌維持地很好，可眼神也會透露出歲月的疲態(tài)來。

    可柳如是恰恰相反，正巧是因為心智失常退化到孩童后，她的目光也跟著清亮起，宛若少女。

    聽見杜夫人的介紹，她頓時緊張起來，雙手不安的抓住衣擺，既期盼又害怕地看向姜若，喚了一聲“歲歲……”

    “如是，這不是歲歲，你應(yīng)當(dāng)叫她若若?！倍欧蛉酥刚?，給她不停使眼色。

    柳如是來之前在家里被認(rèn)真教過，知道歲歲現(xiàn)在不認(rèn)識她了，要是自己太過熱情會直接嚇到她。她不想嚇到歲歲，所以即使不情不愿，卻還是改口了，“若若?！?/br>
    姜若瞬間明白杜夫人上門的意思了。

    她其實想和杜夫人說清楚，這么糊弄人也沒什么意義，還真的能騙過一輩子不成?？僧?dāng)她面對惴惴不安看著自己的杜二夫人，有些話卻說不出口，想了想還是起身行禮，“見過杜二夫人?！?/br>
    柳如是連忙擺手，想要說不用，也想要夸贊歲歲真好看，可她漲紅了臉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
    還是杜夫人解了圍，“她病了之后，同人交談就不利索，常常詞不達意，這只是在高興呢?！?/br>
    姜若點點頭，她看的出來。

    杜夫人接著說：“你興許是不知道，她父親是麓山書院的山長，自小在書院里面長大，兩三歲就被抱著識字。先前世道不好，江南民風(fēng)更是開放，她便混在學(xué)生堆里跟著念了好幾年書，學(xué)問好得很，家里的孩子還是由著她啟蒙的。”

    柳如是在旁邊連忙點頭，想要證明自己讀書確實厲害。

    “如是，你去寫一幅字來，讓若若看看?！倍欧蛉司徛曂f，轉(zhuǎn)而才問姜若，“那讓她借用一下這里的書房，成嗎？”

    姜若知道他是想她同自己單獨說一些事，便讓墨竹帶著突然變得高興起來的柳如是出去。

    等人走后，杜夫人臉上才顯露出疲態(tài)來，她有些無奈地笑道：“她現(xiàn)在是不是就和孩子一樣？”

    姜若覺得這句話不好回答，含混著問了一句，“二夫人之前也這樣嗎？

    “之前比這還要糟糕一點，整日都在哭，鬧著要找孩子。不過這些年她一直在吃藥，病情雖然反反復(fù)復(fù)，但是大體上好了很多，沒有發(fā)病的時候看起來和常人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杜夫人停頓了一會兒，也有些奇怪地說：“不過，她往年雖然鬧著要找孩子，也不會專認(rèn)一個人。這次她認(rèn)準(zhǔn)了你，在家中鬧了幾天，一定要過來看看你。我們怕出事，讓她喝了幾天藥又說了好多道理，等她稍微

    穩(wěn)定一些后才帶過來見你?！?/br>
    說完之后，杜夫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往姜若身上看。

    姜若明白她的意思，立刻搖頭否認(rèn)道：“我雙親還在世?！?/br>
    杜夫人說不上失望或者不失望，低聲感嘆了一句，“也是她的癡想吧?！?nbsp;天寒地凍，又有追出去的殺兇，那個孩子幾乎不可能還活著。

    不過她還是提出自己此行來的目的，“我也知道是她認(rèn)錯了，之前之所以一直沒登門，也是不想來打擾你的生活。不過我們年后就準(zhǔn)備啟程離開，往后怕是不再來揚州，她又心心念念都是來見你。我就想著，哪怕是哄哄她，也該讓她如夢一回?！?/br>
    她眼眶濕潤，祈求著：“這段時間，能不能讓她和你帶著，就這么幾日?！?/br>
    “她以前是個特別好的人，為人知書達理，也極為講究體面，身邊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她?？汕魄片F(xiàn)在，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個瘋子。就是某一天她忽然清醒過來，她瞧見自己的樣子自己都會崩潰。

    她是個好人，卻實在不是什么如意人，奢求的都成了妄想。

    你就當(dāng)是當(dāng)成是可憐她，成全她這么一次成嗎？”

    姜若于心不忍，卻不大能做這個主，她不知道世子爺那邊還有沒有其他的打算，方不方便有外人進來。

    杜夫人見她不說話，帶著幾分哀求道：“你若是有任何的難處，只管提出來，杜家能做的都會做到，只求你幫這么一回?！?/br>
    姜若捏著帕子，沒說話。

    屋內(nèi)的氣氛陡然冷下來。

    就在這時候，柳如是帶著字畫從外面走過來，如同獻寶一般走到姜若的面前，給她展示自己的字畫。

    畫面上寥寥數(shù)筆，勾勒出各種形態(tài)的蝴蝶，有停在花朵上的，有翩躚起舞的，還有張合翅膀往花朵上沖的。

    “歲……若若，你最喜歡蝴蝶了?！彼行┳载?zé)道：“這里沒有彩色的顏料，不然我能畫得更好?！?/br>
    說完之后，她就小心翼翼地看向?qū)γ婺贻p的女子，期待著從年輕女子的口中聽到一句喜歡。

    就連杜夫人都緊張看過來。

    姜若眸光浮動，最后還是不忍心叫面前的夫人失望，點點頭道：“很好看，”

    柳如是一下子高興起來，眉眼完全舒展開，“你要是喜歡的話，我把桃花園送給你怎么樣？春天桃花開了，附近就會有很多蝴蝶過來?！?/br>
    她是這么想的，也是這么做的，就開始問杜夫人要地契。

    “我不需要?！苯暨B忙擺手。

    “若若，沒有關(guān)系的，我有很多很多東西，都是準(zhǔn)備留給你的?！绷缡菄L試著要去抓姜若的手，又害怕會嚇到她般將手縮了回去，“要是不喜歡桃花園的，我還有其他的園子，都可以給你，你喜歡什么我們就種什么好不好?！?/br>
    自然不好，姜若解釋，“這是你的東西，這么貴重不可以隨便給人的?！?/br>
    “可若若不是別人啊?！绷缡茄垌兇猓抗鉁厝嵯楹?，“我想叫你高興?！?/br>
    姜若感覺有什么東西戳中自己的淚腺，眼眶陡然發(fā)熱。

    杜夫人見狀，找了個借口直接先回去了，將柳如是直接丟了下來。

    姜若心緒復(fù)雜，到底還是沒將柳氏送出去。她同自己說，就留杜二夫人這么一日，若是世子爺不同意，明日再拒絕她上門好了。

    抱著破罐子破摔的想法，她只好低聲問杜二夫人，“我要去繡荷包，你有什么想要的嗎?！?/br>
    柳如是很快搖搖頭，“我跟著若若一起?！?/br>
    她原本以為同杜二夫人相處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，畢竟她們不怎么熟悉，對方的心智又更接近是孩童。

    可實際上她們相處的狀態(tài)要比她想象好很多。

    杜二夫人雖然心智更接近孩童，可并不像孩童一樣吵鬧，就安安靜靜坐在旁邊看她繡花。

    杜二夫人做的最大的動作，就是是以為在她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一點點靠近她的身邊，嘗試性地想要抱抱她。

    剛碰到她的肩膀，姜若就回過頭去。

    柳如是勻速縮回自己的手，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，局促不安道：“我只是想抱抱你，沒有其他意思，你不要害怕?！?/br>
    她微微抿唇，輕聲說：“我已經(jīng)有好多年沒有抱過你了，我都快要忘了抱你是什么感覺?！?/br>
    姜若鼻尖一酸，說不出來的難受。

    她覺得柳如是可憐，這么多年她一直困在舊日的夢魘當(dāng)中走不出來，一遍遍想念自己下落不明的女兒，哪怕忘卻所有都還記得她要對女兒好。而被這樣深切的惦念著，對于那位杜家姑娘來說，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？

    只是她不是這個幸運的人。

    姜若反復(fù)張開嘴，想要告訴杜二夫人她不是她的女兒這個事實，可怎么都無法將這句簡短卻對杜二夫人來說過于殘忍的話說出口。

    而就在猶豫當(dāng)中，她陷入到一個溫柔香軟的懷抱中。在那個瞬間，她全身都僵硬住，一時忘記要推開。

    柳如是抱到心心念念的人之后就很快坐正身體，笑得像是一個偷吃了糖果的孩子。

    姜若就不知道該說什么。

    到了傍晚，杜家的人來接柳如是回去。柳如是反反復(fù)復(fù)和她確定著：“我明日還可以來，對不對？”

    姜若勉強地笑著。

    柳如是卻以為她同意了。

    得到心滿意足的回答之后，她高興地笑起來，跟著杜家的人一起回去。

    所有人走了之后，屋里重新陷入到一片死寂當(dāng)中，姜若坐在圈椅中發(fā)呆。

    她手上還拿著刺繡用的針，針尖懟進指尖往外滴血，直接滴落在繡面上，她卻沒有絲毫的察覺。

    顧淮安進來時就看見這一幕，立即走上前去拿走她手里的針和繡面，低聲問，“在想什么？”

    姜若一下子回過神，痛感漸漸恢復(fù)，秀氣的眉毛皺到一起。

    顧淮安見狀，抓住她的手防止她亂動，“小心些，我去給你上藥?！?/br>
    她本該要拒絕，世子爺是主子，她是奴婢，哪里有讓他侍候她的道理。更何況她也沒有受多重的傷，學(xué)女工是手指被針都不知道戳破多少回了，將血擦干凈一會就好了。

    可不知為什么，她整個人被卸去全身的力道只知道呆愣愣地坐著，沒有一點力氣去阻攔。

    就看見男人從外面拿了膏藥和紗布進來，他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，用紗布沾著清水將她手指上的血跡擦干凈。

    落日的余暉在他臉上落下光和影，將他的眼神襯托的無比溫柔。

    姜若瞬間想到杜二夫人，冷不丁問：“世界上每個母親，都會很愛很愛自己的孩子嗎？”

    顧淮安的手頓住，復(fù)而神色如常道：“也不是每個母親都這樣，虎毒食子的比比皆是。”

    她沉默地低下頭，沒有說話。她的長發(fā)被挽起梳了個流云髻，露出來的一小截脖頸格外纖細瑩白，仿佛是一根小花朵剛冒出頭都苗兒，稍微一用力就能將她直接掐碎。

    從前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娘親對自己很好，畢竟沒有一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。哪怕她從小需要漿洗衣服、照顧meimei甚至被賣進安王府，她都會告訴自己，這是命運將她們家逼到絕路上不得已的選擇，就是從來沒有往旁的地方想。

    可看到杜二夫人心心念念著自己失蹤的女兒，她一直以來的認(rèn)知開始松動，娘親真的在乎過她嗎？如果連娘親都不愛她的話，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愛著她呢？

    她自嘲自己是多心，可也只有她心里又明白到底是不是多心了。

    作者有話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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