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主死了很多年 第349節(jié)
她拿出《云舟帖》。厚實的帖紙輕輕一抖,情感們紛紛游動起來,仿佛看見有人喂食的魚兒。 “文”字怯怯地抬起頭,看了她一眼,又飛快地重新團好。 不想,一道紅色的情感從它身邊飛馳過去,將它撞了個跟斗。云乘月認出來,那是傅眉留下的殺意。 這橫沖直撞的勁頭,不愧是傅眉。 她伸手把“文”字撈了起來。這字連掙扎都沒有,非常乖巧地被她捏著,大氣不敢出的樣子。 怎么看,怎么像個人。 云乘月端詳著。 幾縷星光似的霧氣生出,夾雜著瑰麗的色彩,最后形成了一個“夢”字。它終于跑出來了,歡欣鼓舞,圍繞著云乘月轉(zhuǎn)了兩圈,又輕柔地飄向“文”字。 “夢”字拖著瑰麗的長尾,像一條小小美人魚,繞著“文”字來來回回。 只見“夢”字用尾巴點點“文”,又點點云乘月,再在空中劃來劃去。也不知道它們兩個字交流了什么。那原本一動不敢動的“文”字,居然有了反應,也動起了筆畫。好像兩只小動物。 過了許久,“文”字忽然點了點頭,像是下定決心。 只見它飛升起來,搖身一變。一層薄薄的嫩綠色光芒閃過,薄紗般一抖,轉(zhuǎn)眼就出現(xiàn)了一名綠衣小童。 那小童外貌只有十歲左右,一張包子臉,兩只怯生生的大眼睛,穿繡了麒麟的衣褲,戴一頂虎頭帽,踩著一雙小靴。 他身形虛化,顯然不是活人。 “死靈?”云乘月早有猜測,并不意外,只看了一邊的“夢”字一眼。怪不得“夢”這么激動,它也是千年的書文成了精,還被薛暗追殺過。 “這,這位仙子……小童不是故意做壞事的,仙子救我!” 小童一揖到底,不肯起來了。 仙子?云乘月嘴角抽抽。 “好了,叫我云前輩就行?!彼龜嗳坏溃澳憔烤故钦l,怎么會在金蟬中害人,都說來吧。” 小童看她不像要自己命的樣子,陡然松了口氣,眼里都閃爍淚花了。等他開口,聲音里也含著哭腔。 “小童,小童是嚴伯舟大人的書文……” “嚴伯舟?” 這名字有些熟悉。 對了,她記得這個人,盧桁提到過,虞寄風也提到過。嚴伯舟是上一任歲星星官,大約一百一十年前生人,是大梁三百年來屈指可數(shù)的第六境修士。 按虞寄風的說法,嚴伯舟歲數(shù)比他小一些,修行速度卻更快,是個驚才絕艷的人物。但五十年前,他居然無聲無息死在了一次任務中,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。 對了,嚴伯舟也出身明光書院。 云乘月求證道:“你說的是五十年前去世的歲星星官嚴伯舟?” 那小童一愣,也震驚地看著她:“什么,大人已經(jīng)去世五十年了?五十年了?居然五十年了……” 他兩眼發(fā)直地站了一會兒,忽然“嗚嗚”地哭了起來。 云乘月有些無奈,只好哄了兩句,又示意“夢”字去安撫他。過了會兒,小童抹著眼淚,總算是能開口了。 他抽泣著:“我,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,什么才是有用的……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云前輩?!?/br> “我是大人觀想出的第一枚書文,那時大人家境貧寒,我出身的靈文帖也很普通,所以我也是個沒本事的書文……唯一的優(yōu)點,大概就是一直陪著大人了。” 他說著,還打了個哭嗝。 “五十年前,大人一直在調(diào)查一樁案子。那案子別人都說是意外,可大人一直不信,覺得有貓膩?!?/br> “我不知道大人具體查到了什么,只知道大人說過,那案子的關鍵是一支簪子。” “簪子?”云乘月問,“什么樣的簪子?” “是一支梅花簪?!毙⊥ο肓艘粫?,手里比劃幾下,就在半空形成了一個大概的圖案,“那時候大人總是描畫這只簪子,所以我記得很清楚,是這樣的。” 黑色的簪身略有弧度,宛如一枝清瘦桃花枝;簪頭卻綻出一朵粉色桃花。銀白花蕊顫顫,又垂下幾粒紅珠,一動就輕搖。 這是……云乘月目光一凝。 良久,她輕輕閉上眼。 “……我知道了?!彼p聲說,“你繼續(xù)說?!?/br> 嚴伯舟的一生,堪稱順風順水。 他五十九歲成為通玄境修士,又成為歲星星官,光耀天下。而他本人不慕榮華名利,只一心修行,于是深得先帝信任。 但這樣一個人,也有自己的心結(jié)。 大約在五十五歲的時候,嚴伯舟喜歡上了一個人。那是白玉京里的大家閨秀,自幼體弱,不能修行,卻是個錦心繡口、琴棋雙絕的才女。 他自己也知道歲數(shù)差得太多,太過荒謬,因此連說都不敢說。 其實,他是大修士,外貌一如二十許,又人品端方、俊秀文雅,加上一心向道,一輩子連個緋聞都沒有。這樣的君子,誰家都愿意和他結(jié)親。可他就是過不去自己心里那關,覺得自己歲數(shù)太大,配不上人家。 何況那位小姐有未婚夫,還是當時的王爺。人家歲數(shù)相當,門當戶對,他去摻和什么? 因此,就眼睜睜看著那位閨秀出嫁了。他只會在深夜偷偷畫像,畫好了又燒。 沒過幾年,那位王妃死了。是墜樓死的。據(jù)說是中秋登高賞月,被風吹了,一時頭暈沒站穩(wěn),才從樓上摔下來。死的時候還懷著身孕,一尸兩命。 當時為了這事,王府將王妃身邊人全部杖斃,又厚厚地安撫了王妃的娘家。 誰都知道王妃體弱,出這樣的意外也不算驚訝。簡單的悲傷過后,這事就算了。 可嚴伯舟不想算。 他覺得那不是意外。 “為什么?”云乘月問。 “因為……” 小童遲疑了一下,大約在猶豫該不該說出大人的秘密。片刻后,他下定決心:“因為大人曾經(jīng)為王妃調(diào)理身體。大人原本就是因為給王妃治病,才、才喜歡她的……后來,王妃出嫁前,大人甚至將自己的本命書文分出一半,把王妃的經(jīng)脈重塑了一遍?!?/br> “本命書文?”云乘月吃了一驚,搖搖頭,“他也太拼了。這么做,他自己會有丹田毀損、識海破碎的風險,說不定當場橫死。而且那書文也可憐,明明有可能像你一樣成精,卻被主人剖成兩半?!?/br> 小童睜大眼,不贊成地看著她,卻又不敢說什么。他是個忠心耿耿的書文,是絕不會說大人壞話的,哪怕,哪怕他其實也偷偷可憐過那枚本命書文……當年,那枚本命書文好厲害的,如果是它留下來,一定比自己厲害很多吧? 他悄悄嘆了口氣,繼續(xù)說。 “那之后,大人元氣大傷,閉關了好幾年??纱笕撕芨吲d,說從此之后,王妃會身體健康,還能試試修行?!?/br> 嚴伯舟計劃得很好。 所以,當他出關后,聽聞心上人墜樓死去,怎么能信? 那段時間,他待在飛魚衛(wèi)的檔案室里,沒日沒夜地翻看案卷,又成天地去王妃墜樓的地方察看線索。 最終,他的目光鎖定在了梅花簪上。 那支簪子據(jù)說是成婚當天,王爺送給王妃的。王妃天天戴著,從不離身。她本就體弱,婚后用無數(shù)珍貴藥材養(yǎng)著,身體卻還是一天不如一天。 嚴伯舟想,怎么可能? 他分出了一半的本命書文,王妃怎么可能反而更加體弱? 必然有什么東西在吸取她的生命力——他得出了這個結(jié)論。 鎖定了那支梅花簪后,他也自然而然懷疑上了王爺,乃至懷疑上了…… 可沒等他進一步展開調(diào)查,他就遇到了偷襲。 “偷襲?” “對,偷襲!”小童憤怒起來,握緊了拳頭,臉也漲得通紅,“我記得清清楚楚,就在白玉京,就在司天監(jiān)里!大人明明好端端地坐在那里,突然就倒下來了!” 具體發(fā)生了什么事,小童也不知道。他只是一枚“文”字,根本不具備戰(zhàn)斗的能力,只能待在嚴伯舟識海中干著急。 他只知道,嚴伯舟用出了所有的書文。 可最后迎接他的,卻是一片黑暗。 他知道,識海黑暗就代表主人死去了。 作為一枚不算強的書文,他原本也該消散,可不知道為什么,他被從嚴伯舟的識海中拉扯出來,放進了另一片黑暗中。 之后,他變得神思迷蒙、糊里糊涂,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,只知道時間經(jīng)過了很久很久。 等他再度恢復神智,就是見到一片劍光襲來,赫然是要殺掉他——就是云乘月的劍光。 他也忽然發(fā)覺了自己在做什么,竟然是在抽取別人的生命力!他簡直嚇傻了。身為嚴伯舟的書文,他從來嚴于律己,追求一個坦坦蕩蕩,絕不做陰謀害人的事。 可他為什么會吸取別人的生命力? 他又害怕,又沮喪,又驚恐,卻又無可奈何,只能把自己蜷縮起來,瑟瑟發(fā)抖等著被人殺掉。 說到這里,小童忍不住又哭了起來。 “嗚嗚嗚……我成了個害人精,我對不起大人,我不配當大人的書文。云前輩還是殺了我吧,我要追隨大人,嗚嗚嗚……” 他哭聲震天,哭得“夢”字都連退好幾步,受不了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——如果它有耳朵的話。 “別哭了?!?/br> 云乘月蹲下來,伸手捏住小童的臉頰,往兩邊拉扯。這個動作成功地止住了小童的哭泣。他呆呆地看著她,兩道鼻涕落了下來。 “好啦,把眼淚鼻涕擦干。”云乘月無奈。這孩子傻乎乎的,讓她不自覺想起當年帶孩子的經(jīng)歷,那些師弟師妹也不少都傻乎乎的,上一秒還咋咋呼呼,下一刻就嗚嗚哇哇,非要給塞顆糖、講講故事才能好。 “如果我沒猜錯,你還有機會最后見你的嚴伯舟大人一面。如果你不哭了,我就帶你去見他?!?/br> 她說。 “……云前輩?!” 小童驚呆。 一直湊熱鬧的“夢”字也來了精神。它放下尾巴,一屁股坐在小童頭上,也目光炯炯地看著她。 ——我也要去! 它這樣說。 云乘月點點頭,又對小童說:“不過我只有一半的把握,也可能你到時候見到的是別人。這我不能保證。” “我,我我我我……” 小童結(jié)巴了好一會兒,自己又著急自己結(jié)巴,干脆用力一拍自己的臉,才把話說出來:“我去,我要去!云前輩帶著我吧,我,我……我以后為云前輩做牛做馬,我什么都做,不過害人的事我不做的,我我我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