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主死了很多年 第303節(jié)
“咳……云同學(xué)來了?” 張夫子看上去有些尷尬。雖然他表面還是那么嚴(yán)肅,但剛正的人很難擁有完美的偽裝。他在原地僵硬地站著,看看云乘月,又看看身后的木屋,姿態(tài)居然有些狼狽。最后,他嘟噥了幾句客套話,匆匆忙忙地離開了。 “守心,你繼續(xù)在這里待著!” 張夫子扔下這么一句,一轉(zhuǎn)身就消失了。 云乘月一頭霧水,只能去看魯潤:“魯師兄,這是怎么回事?你和張夫子怎么會在這里?難道你們認(rèn)識傅眉?” “這個……呃,云師妹,好久不見。至于老師,還有傅前輩,呃,這個,確實是舊識,還有我也知道傅前輩的存在……唉,總之,之前一直瞞著你,我先跟你賠個不是?!?/br> “老師和我今天來,是為了給云師妹做個見證。” 魯潤苦笑著作揖,也有點尷尬。不過他有一張?zhí)焐H切的圓臉,還帶著少年人的無害感,所以連尷尬也顯得可親。他是那種,即使好幾年不見,見面笑一笑,就能讓人覺得熟悉的性格。 “見證?”云乘月疑惑了片刻,就拋下了這個問題,轉(zhuǎn)而眼睛微亮,“你先告訴我,張夫子和傅眉是舊識?什么樣的舊識?” 剛才張夫子分明是不好意思了。真是稀奇。雖然她跟這位律法大道的夫子不熟,卻也知道他是個方正君子。方正君子能有什么忸怩的?肯定有故事。 魯潤有點驚訝,心想云師妹怎么突然對這些感興趣了,再看她手里還捧著最后一點牛rou酥餅,嘴邊還有一點殘渣,滿臉寫著“我很感興趣,快告訴我吧”——儼然是山下最平凡的活潑少女,哪有半分山上學(xué)子的清高自持。和之前更是完全兩樣。 “老師的事情,我不該多說?!濒敐櫹仁菗u頭,一本正經(jīng),“不過,今天的事也和云師妹相關(guān),所以告訴云師妹并不逾禮。我的老師曾與傅前輩是一對道侶……!” 咚——! 一只木碗從小屋里飛出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重重砸在了魯潤后腦勺上。 ——“那小子!滿口胡言什么,是找打還是找死?” 不見傅眉其人,卻聽得出她語氣凜然。然而,無論是魯潤還是云乘月,都聽出了她聲音的虛弱。 他們對視一眼,都不再多言,立即進(jìn)了屋子。 “傅眉,你感覺如何?”云乘月問。 “好得很?!备得夹弊诖采?,散著頭發(fā),神情還是那么淡然,又透著一絲高傲。但一豆昏黃的燭光,卻掩不住她憔悴的面色。她嘴唇白中帶青,竟有些奄奄一息的樣子。 這一照面,連魯潤都驚在了原地?!案登拜叀彼?,“我,我馬上叫老師回來!” “叫什么叫?不就是做個見證,你啊他啊都一樣,別做這么忸怩的情態(tài)?!备得疾荒蜔┑財[擺手,又咳了幾聲,好咽下嗓子里的沙啞。 “我只是多睡了一段時間……一下子醒來,有些不適應(yīng)?!彼聪蛟瞥嗽?,多打量了她幾眼,忽地露出個微笑,“嗯,你現(xiàn)在看上去就好得多,比當(dāng)年宋幼薇更好?!?/br> 之前在羅城,傅眉以神魂潛入,寧肯燃燒自己,也要隔空給那幕后人一劍。正是那一劍,逼走了幕后人,斷了鯉龍的后路,而她自己在大笑中消失。 她的身體則陷入了沉睡。這只能說明一件事:那一劍不單傷到了神秘的幕后人,也重傷了她自己,而且危及到了生命,她才會陷入沉眠。 如今,她總算醒了。 云乘月總算松了口氣,誠懇道:“你沒事就好。身體恢復(fù)得怎么樣?” “這個么……”傅眉沉吟片刻,微微一笑,“我快死了?!?/br> “……什么?” “傅前輩?!” “大驚小怪什么。人總有一死,我活得夠久了,想做的事也做了。可惜沒能殺了那個人……我真不喜歡這樣。我喜歡親眼看仇人遭報應(yīng)?!备得颊f得很平淡,“云乘月,之后你幫我殺了他,我在九泉下記你人情?!?/br> “……” “默不作聲是什么意思?有什么好難過的,你們兩個都是第四境的修士了,難道還沒看淡生死?” 魯潤猛地抬頭:“我要去找老師!” 說罷轉(zhuǎn)身就要跑。 “站住,不準(zhǔn)去!我不想看見他?!备得伎攘藥茁?,“而且,你道他不知道我要死了么?他知道,王夫子也知道,我們都知道。只是他曉得我不想見他,才識相地滾了。我算他還有點良心?!?/br> 魯潤訥訥地發(fā)出了幾個無意義的字詞,無措地站在原地。他的神情并不很悲傷,更多是震驚和疑惑,就像一只螞蟻望著瀕死的大象,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強橫的生物也會死去,而且就在自己眼前。她難道不該在什么厲害的戰(zhàn)場上,英勇壯麗地死去?或者作為罪惡的一方,被剛正不阿的律法誅殺…… 魯潤承認(rèn),他一直不覺得這位傅前輩是好人??墒沁@樣平凡地臥在床上死去?他簡直難以理解。 他只能愣愣地站著。 傅眉反而笑了笑。她此時感到了一種不符合她性格的寬容,覺得這傻愣愣的小家伙簡直有點可愛了。 “云乘月,你過來。我還保管著你的東西。你那封信,喏,還給你?!?/br> 她遞出一個厚厚的信封。云乘月沉默地接過來,掃了一眼,毫不意外地發(fā)現(xiàn)信已經(jīng)被拆過了,而且厚了很多。顯然,傅眉遵守承諾,增添了很多她覺得是真相的往事。 “你不看?” 云乘月?lián)u搖頭:“我想看??涩F(xiàn)在……” “怎么一個個都把生死看得這么重?!?/br> 傅眉更笑起來。她有一張屬于中年女人的清瘦的臉,容貌清淡細(xì)致,斂目低眉時甚至顯得嫻靜溫婉。可當(dāng)她揚起眉毛,露出一對灼灼的眼睛,當(dāng)即就暴露出她內(nèi)心的張揚自信。這是個帶著獸性的女人。 “我還有一樣?xùn)|西給你……魯潤那小子,過來做個見證?!?/br> 她的聲音里止不住地透出虛弱,好像一棵快要枯萎的植物。云乘月忽然明白,傅眉是真的要死了。她們相處的時間很少,甚至還有過一點小小的不愉快,但傅眉在羅城風(fēng)雨中陪著她,教她用劍,還燃燒神魂給了幕后兇手重重一劍。她很難不欣賞這個女人。她原本以為她們會有更多時間相處,哪怕不交朋友,知道世上有這么個瀟灑的人,也令人高興。 可是,傅眉要死了。 云乘月輕聲問:“是因為羅城那一劍?” “是,也不是?!备得紳M不在乎,“二十年前我就根基受損,注定好不起來,這二十年里我在這兒清修養(yǎng)命,其實就是茍延殘喘。這二十年真無聊,加在一起都不如羅城那一刻痛快!云乘月,還要多謝你讓我能有這一刻的痛快。” “為了感謝你……算了,我都要死了,才懶得說那些假話。王夫子真會強人所難。” 傅眉皺皺眉,從枕邊拿起一樣?xùn)|西。那是一卷橫軸,透著滄桑古樸的氣息,似乎是古時候的字帖。 “王夫子說,讓我把《云舟帖》的真本交給你?!彼馈?/br> 一旁的魯潤倏然驚愕:“《云舟帖》的真本?是那個《云舟帖》?可不是說,書院只有摹本,而且摹本早就讓當(dāng)年的宋幼薇帶走了……?” 云乘月也有些不解。因為她知道《云舟帖》的真本一直在薛無晦手里,從沒轉(zhuǎn)手。那傅眉拿的這一本是什么? 但立刻,她又明白過來:這是王道恒的意思。他想通過這種方式,讓她光明正大地持有《云舟帖》。如此一來,她可以把生機書文、修為大進(jìn),全推給《云舟帖》。 她伸手接過,了然道:“我明白了。我會好好保管《云舟帖》真本,不會辜負(fù)傅眉你,也不會辜負(fù)王夫子的期望。” 傅眉懶洋洋道:“我對你唯一的期望就是把該殺的人殺了。至于你在修煉一途中能走多遠(yuǎn),我一個將死之人才不關(guān)心?!?/br> 她轉(zhuǎn)去看另一個人:“魯潤,你見證清楚了?” 青年還有點恍惚,只覺短時間內(nèi)自己的頭腦快要炸了。他游魂似地點頭,深吸一口氣,強壓下復(fù)雜心緒,伸出雙手。他左手拿一張白紙,右手握一支鐵筆,沉心定氣片刻,眼神也跟著沉靜下來。這時,他才手腕一揮,如雨落一般寫出一段文字。 ——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,記《云舟帖》真本現(xiàn)世,由明光書院傅眉傳于明光書院云乘月…… 寫完后,落下一個“法”字。 律法大道的修士們,最講究嚴(yán)謹(jǐn)、準(zhǔn)確、真實。如果他們記錄了什么事,再落下自己大道的書文,就意味著他們用道心發(fā)誓,這份記錄符合他們認(rèn)定的“真相”。 傅眉所說的“見證”,就是這個意思。 眼見記錄落定,傅眉舒了一口氣。她可以不用再掛心了。這念頭一起,她的臉色就變得更灰??;死亡的陰影更濃重,將她僅有的生機也一并驅(qū)逐。 魯潤有些悲傷地看著她。他行了個禮,默默地退了出去。做好的記錄要拿去給師長,再經(jīng)過一輪認(rèn)證,才有更強的公信力。 屋子里只剩兩個女人。 云乘月忍不住。她坐在傅眉窗邊,祭出“生”字書文。白色靈光蕩漾,多少讓傅眉的面色好了一些。 “何必做這些徒勞的事?!迸藚s只淡淡一笑,“你的生機書文再神異,也跨不過生死的規(guī)則。生死榮枯本是大道的一部分,你是生機一道的修士,你更要接受這一點,而不是被它束縛?!?/br> 云乘月立即說:“我只是違背不了這個規(guī)則,做不到淡然接受?!?/br> “嗯……這一點你就和王夫子他老人家不太一樣,也和楊嘉不一樣?!彼f的是生機大道的楊夫子,口吻像念小孩,“我是從來不懂你們生機道在執(zhí)著什么的,不過,我覺得你要更討人喜歡點。” 傅眉微微地笑:“我還有最后一點時間。你要待在這里陪我?” 云乘月默默點頭。 “我并不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,又乖張任性,對你不怎么好。你留在這里干什么?” “我想陪陪你。” “你難道是覺得,一個人死去,實在有些孤獨?不,這是我向王夫子要求的。我不喜歡被人看見自己脆弱的一面?!?/br> “我想陪著你。” 云乘月只是輕聲重復(fù)了一遍。 傅眉沉默了。半晌,她伸出手,遲疑地頓了頓,終于輕輕撫上云乘月的臉頰。 “雖然我的年齡都能給你當(dāng)祖母了……可我總記得你說過,你三歲就失去了母親,是不是?我就情不自禁覺得,你和我女兒很像?!?/br> “女兒……?”云乘月吃了一驚。 傅眉笑了,有點得意:“看不出來吧?我曾經(jīng)有一個女兒。不是我生的,是路邊撿的,當(dāng)時她才一歲多,坐在車禍的血泊里,被她已經(jīng)死去的父母護(hù)著,哭得直打嗝。我覺得她有點好玩,就帶了回來?!?/br> 按傅眉的性格,帶回來了,那就是她的。 一開始她本沒想過要當(dāng)小姑娘的娘,可那小孩哭了一通,莫名其妙就認(rèn)準(zhǔn)了她是娘,牽著她的衣角“娘”啊“娘”啊的叫。傅眉一直是個桀驁不馴的存在,連只小動物都沒養(yǎng)過,突然有一團柔軟脆弱的生物貼過來,她一下手足無措。 原本是打算帶回來就扔給別人的。可小姑娘緊緊抓著她的手,小小的臉蛋上全是依戀和信賴。傅眉很新鮮,想著那就多帶幾天,結(jié)果就這么一天天地帶了下來。最后,她也默認(rèn)自己就是小姑娘的娘了。 那時候她和張廉還是道侶。那個男人整天沉迷研究律法,很遲了才發(fā)現(xiàn)她多了個女兒。他大吃一驚,不知道為什么還有點惱怒,說想要孩子就自己生,養(yǎng)別人的小孩干什么。 傅眉當(dāng)即大怒,一句話不說,直接和張廉打了一架。打完了她扭頭就走,決定即日起這個男人就不再是她道侶。反而張廉委屈巴巴地跑來反復(fù)賠罪,想要和好。傅眉懶得理他,自己帶著女兒一起練劍,門都懶得出了。 “她很有學(xué)劍的天賦。我給她削了樹枝,她那么小一個人,舞起來居然像模像樣,還不怕摔跤,真是可愛?!?/br> 時至今日,說到當(dāng)初那小小的姑娘,傅眉也是眉飛色舞,眼睛發(fā)亮。 云乘月問:“那,后來呢?” 傅眉的笑容倏然消失。 她怔怔了一會兒,慢慢說:“后來,她就死了。” 起因是張廉帶孩子出去了。原來那兩年里,他執(zhí)著地認(rèn)為是這孩子導(dǎo)致了他和傅眉決裂,一心想把孩子送走。而且,他是個熟讀律法的人,堅持認(rèn)為應(yīng)該把孩子送回給親人,讓她認(rèn)祖歸宗,這很重要。他一直在找那孩子的親人。作為明光書院的夫子,他很容易就找到了。 他還說服了其他人,一起騙傅眉出門,好悄悄把孩子帶走。而等傅眉回來的時候,孩子已經(jīng)不見了。她氣得不行,和張廉打了一架,馬不停蹄又沖了出去,去找孩子。 但是,她不知道去哪兒找。大家都不肯告訴她孩子送去了哪里。那段時間,王夫子正在沉眠,也幫不了她。 傅眉只能靠自己,拼命地找,不停地找。 “我到現(xiàn)在都不明白,為什么張廉覺得‘認(rèn)祖歸宗’這件事那么重要。他甚至覺得,這件事重要到是真理、是天公地道,所以他覺得我一定會懂。可我到現(xiàn)在都不懂。我只覺得他,還有他們所有人都蠢透了?!?/br> 好在,傅眉也是一名神通廣大的修士。雖然出于某種原因,她一直在書院深居簡出,可她也有自己的辦法。 那小姑娘在一個偏僻的小地方,家里還算富裕??伤H生父母已經(jīng)在那次車禍中死了(“馬車從直道上突然墜落”),她被送回去后,就交給了叔叔和嬸嬸。然而,其實那場車禍就是她的叔叔策劃,是她叔叔為了謀奪家產(chǎn),才害了自己的兄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