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當(dāng)云乘月不甘之際，她左手握著的上清劍卻是一躍而出。

    “等的就是你——！”

    傅眉在笑。

    她在狂笑。這是極喜的笑，是長久蟄伏后等來目標(biāo)的喜；這是極恨的笑，是長期忍耐后終于能不再壓抑的恨。

    空中出現(xiàn)了一道人影，那竟然是本該被囚禁在書院后山的傅眉。她一身血色紅衣，身姿自有飄渺空靈之意，原來不是rou身，而是神識所化。

    是何等修為，才能以神識而現(xiàn)人身？

    傅眉手執(zhí)太清劍，直直迎向那道迫在眉睫的暗紅光束。

    “便是這天，我要你死，你也必須死——！”

    殺——這個書文，一瞬間出現(xiàn)在了天穹之中。它以星月為筆畫，以夜色為勢，更以這方圓百里人們的悲憤為意。

    殺戮之道，天地皆殺！

    轟——

    大修士交鋒，勝負只在一瞬。

    一瞬過后，暗紅光束當(dāng)場潰散，千里之外的黑暗深處，那修士驚愕地看見，眼前空間被倏然撕裂，一束劍光朝他眉心刺來！

    那是劍光，也是一顆純粹的殺戮之心。他想退，但已經(jīng)來不及，只能在最后一刻奮力一偏——

    他悶哼一聲，捂著胸口退后幾步，最后踉蹌坐下。他喘息著，放下手，赫然露出一個血rou模糊的窟窿。只差一丁點，殺意便要入心，那不死也夠嗆。便是現(xiàn)在，他也感到體內(nèi)四處針扎般地疼痛，如同無數(shù)小劍躍躍欲試，都想剜了他的血rou去。

    ——傅眉，傅眉，好你個傅眉……！

    氣血翻騰，他不得不閉眼調(diào)息?？蓺⒁庖讶蝗塍w，如何能輕易熬過？他的身體不得不顫抖起來，旋即吐出一口黑血。

    ——罷了，且待下次！總歸也時日無多……時日無多。

    而在羅城的星夜之下，紅衣女人執(zhí)劍向天。她也神情萎靡、氣息不穩(wěn)，身形還在漸漸潰散。可她卻在大笑，笑得暢快至極、得意至極。她一直在笑，笑到了消失的最后一刻。

    “云乘月，這戰(zhàn)場還你！”最后，她才扔下這么一句。

    上清劍落，重新滑入云乘月手中。她劍鋒一轉(zhuǎn)，目光再次投向那鯉龍。

    這長蛇般的神鬼，正在微微顫抖。有怒，也有懼。

    ——卑賤人類，你不能如此……！

    然而，它再沒有說話的機會。

    雙劍交錯一瞬，又如雙翼展開。

    鯉龍的雙目尚且怒睜，大嘴尚且擺出斥責(zé)的姿態(tài)。可這威嚴又驚恐的頭顱，已然與軀體分離。

    它被雙劍左右同時切下，高高飛上星空，仿佛想要沖回星海之中?？山K究，它停了下來，并開始跌落，跌得越來越快。

    噗通——

    頭顱入水，再不見蹤影。

    鯉龍龐大的身軀，還僵硬地豎立在天空之中。

    它的脖頸留下一個巨大的橫截面。血凝著，沒有噴出。

    片刻后，幾粒光點顫顫巍巍地飛了出來，好像在試探四周是否還有危險。

    很快，越來越多的光點涌出。

    沒有了鯉龍的束縛，這些魂魄本能地逃了出來，奔向自己的軀體。其中一些魂魄格外強壯一些，都屬于修士。

    ——“這些人的rou身已經(jīng)死了，魂魄回去也是無用。怎么，你還想救他們？”

    傅眉的聲音響起。她有些懶懶的。

    “我明白。但他們之中，一定還有人生機未絕。我要試一試?！?/br>
    云乘月手執(zhí)雙劍。她右手指天，左手指地，雙目微閉。

    一眾書文消失，只留“生”字書文。靈力涌出，漫流不絕；白金色的、溫暖的力量，一層層蕩開。

    它們從海面涌向地面，再流向四面八方。

    ——“你這樣做，修為會從第五境跌落?！?/br>
    “不是自己修出來的實力，能起到作用已是萬幸。”

    ——“你的說法真是和王夫子他老人家一模一樣。你們和我徹底是不同的人，不過我確實不討厭你們。”

    生機如縷，暖風(fēng)陣陣。

    過了很久，到東方微白，云乘月才收起劍。此時，拂曉也散了力量，變回幼小的模樣，依偎在她身邊。

    她背起雙劍，抱著小麒麟，落回島礁。

    暗洞之中，陸瑩和諸葛聰還靜靜地躺在那里。他們雖然也得了生機靈光，可碎玉丹后遺癥深入丹田、靈脈，不是輕易能治好的。

    云乘月跪坐在他們身邊，伸出手。

    ——“云乘月，你打算做什么？他們傷入神魂，不是輕易能治好的……你難道打算？！”

    “嗯，我替他們承擔(dān)?！?/br>
    靈力連接，傷痛轉(zhuǎn)移。地上兩人的神情漸漸歸于平靜，臉色也好起來，而云乘月則露出忍耐的神態(tài)，額頭也沁出冷汗。

    ——“真是……傻子，傻子。這下就算你能愈合，也要浪費一段時間。你可要想想清楚，你浪不浪費得起！”

    “浪不浪費得起，我也沒有辦法。道心所向，意之所在，我樂意這么做，就必須這么做?！?/br>
    云乘月喘了一口氣，擦擦額頭的汗。她坐在地上，明明丹田隱隱作痛，卻還露出笑容。這是發(fā)自真心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他們是為了保護我，才吞下碎玉丹、沖在前面。我只要能夠救他們，怎么能不救？我可做不出來那種事。”

    ——“傻子！”

    云乘月還是微微地笑，心滿意足。

    地上陸瑩動彈幾下，緩緩睜開眼。

    “云……云乘月？”

    她艱難地爬起來，又茫然地四下看了看，最后目光對準了門口。那里已經(jīng)射來一縷淡金色的朝陽之光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她夢囈似地，“我在做夢？其實我已經(jīng)死了。所以我現(xiàn)在感覺良好，還看見出太陽了。你呢，云乘月，你是也死了，還是我死后做的夢？”

    云乘月拍拍她的肩：“我才沒死，你也沒死……你當(dāng)然沒死，想什么呢?！?/br>
    她笑著笑著，突然眼睛紅了。忍了一忍，再也忍不?。凰诘厣?，哭出了聲。

    “對不起，對不起，對不起對不起……！差點讓你死了，差點讓大家都死了，如果我能早一點……對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陸瑩糊里糊涂地聽著這話。

    “你在說什么，怎么就成你的錯了，這一切又不是你造成的……”

    她的聲音漸漸停下。

    陸瑩嘆了口氣，猶豫一下，輕輕挪了挪：“肩膀可以借你……你一下就把我袖子哭濕了。你什么時候成愛哭的人了？該哭的人是我才對吧，我可真以為自己要死了?！?/br>
    云乘月還在哭。她趴在她肩上，明明那么好看的人，哭起來也亂七八糟。

    陸瑩嘆了口氣，有點生硬地伸出手臂，輕輕攬住好友。這是她一次，在騙術(shù)以外去攬一個什么人。她覺得很陌生，做得也很小心。

    “我有點虧?！标懍摫г拐f，“當(dāng)初在鯉江水府，我半邊身體都給炸沒了，就眼睜睜看你出風(fēng)頭。這次說好風(fēng)頭給我，怎么到頭來又是你威風(fēng)？”

    “對，對不起……”云乘月哽咽道。

    “哈？你還真道歉？傻啊……算了，要哭就哭，我陪你一起?！?/br>
    陸瑩轉(zhuǎn)過頭，去看那洞口如同新生的陽光。天晴了，看來今后的生活還要繼續(xù)。她知道自己臉上肯定帶著笑。

    有朋友……可真好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之后的事情都是收尾。

    “絕地天通”被打開后，書院的修士們第一時間降臨。然而，他們也同時帶來了一個壞消息：并不只有羅城發(fā)生了類似的事。

    不少于五個城鎮(zhèn)都被神鬼襲擊，傷亡慘重，觸目驚心。而它們的共同特點是，都擁有最古老的星祠。

    數(shù)以百千萬的人們，都看見了巨大的怪物在天空盤旋，或者在地面橫沖直撞。也是從現(xiàn)在開始，“神鬼”這個詞語被從只言片語的歷史中挖掘出來，頃刻傳遍天下。

    百姓們的憤怒傷痛到達了頂點，紛紛質(zhì)問為何在大家受苦遭難之際，官府卻要開啟“絕地天通”，把所有人關(guān)在里面？

    難道官府是故意想把大家喂給神鬼送死？

    官府和神鬼之間，到底是什么關(guān)系？

    不止一個人親眼目睹神鬼從星祠而來，難道司天監(jiān)根本就是用來供奉神鬼的地方？

    眾說紛紜，群情激奮。

    與此同時，還有另一種情感在人們之間傳遞：當(dāng)“絕地天通”解開之際，是明光書院的修士從天而降，第一時間送來支援、救助。

    甚至還有人親眼看見了王夫子，那傳說中的鬼仙，那被世人傳頌千年、供奉千年的古之圣人。人們說正是王夫子費煞心思、破開了“絕地天通”，又祭出“明光”書文，才挽救了許多傷患的性命。

    官府一時狼狽。

    層層波動傳遞到白玉京，傳遞過宮闈深深，也遞到了每一座朱門大戶。

    那九重門后的皇帝是如何反應(yīng)、如何思考，人們并不知道。

    人們只知道，不久后，官府急急忙忙地宣布，“神鬼作亂”一事實屬部分地方官員圖謀不軌、犯上作亂，擅自打開“絕地天通”。而官府其實是和明光書院合作，一同鎮(zhèn)壓神鬼、保護百姓。

    與此同時，各地地方官員，包括不少星官，都牽扯進了“神鬼案”，有的斬立決、速速人頭落地，有的腰斬棄市，還有的抄家流放……其中就包括羅城的縣令顧大人。他沒有死在災(zāi)難中，而是被發(fā)現(xiàn)昏迷于縣衙的密道里，醒來時一切都結(jié)束了。他是被砍頭的那一個，家屬一直哭哭啼啼地說不公平，卻不敢面對城中那處處披掛的白幡。

    而明光書院，這座千年書院的名聲再次響徹天下。人們恍然又記起這座書院的光榮，記起了那位令人敬重的古之圣人，記起了明光書院那光明坦蕩、天下為公的風(fēng)格。

    白玉京的官員沉默著，奉命悄然退出書院。他們知道，他們暫時失去了控制書院的機會?，F(xiàn)在的書院是民心所向，連白玉京都要和書院合作、借他們的名聲，才能按下動蕩的民心。

    書院穩(wěn)穩(wěn)佇立在中州的山脈中，也繼續(xù)堅持著他們的意趣之道。明光書院所面臨的危機，暫時度過了。

    至此，人們的憤怒有了出口，這件事終于可以漸漸過去。

    至于親歷者的傷痛，卻還需要更加漫長的時間去治愈，又或者一生都治愈不了。

    而對云乘月來說，她最慶幸的是：羅城一劫中，無論是陸瑩還是其他同門，無論是丁舒錦還是丁雙魚，終于都平安度過。

    那一天晨光燦燦，她衣服都沒換，一身血污地趕回城中，滿目有喜有悲。她救下了一些人，卻沒有救下所有人。她和陸瑩相互攙扶，諸葛聰背著小麒麟，跌跌撞撞回到醫(yī)館。最后和胡師兄、阿蘇他們碰頭時，幾乎所有人都沒能忍住眼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