現(xiàn)在，她所處的位置是一片翠綠的山野。天極高、水極青，處處是蓬勃的植物，甚至還有蟲鳴鳥聲?？勺屑?xì)看去，卻又不見任何動物的影子。

    云乘月腳下有一條蜿蜒的石板路，顯然是人工鋪就。

    提示很明確了。她自然要沿著這條路往前走。

    按照規(guī)則，這是觀想之路中的一處幻境。除了她，必定有另一名考生身處其中。

    誰先觀測出書文，誰就能離開幻境。

    沙沙、沙沙……

    路邊野草招搖，野花也招搖。

    云乘月一一看過。忽然，她停下了腳步。

    并不是因?yàn)榭匆娏穗[藏的書文，也不是遇到了危機(jī)，而是……她身邊突然出現(xiàn)了一個人？

    真的是突然出現(xiàn)。前一刻身邊還是枝葉招展的灌木叢，這一刻就成了白色碎石鋪就的小徑。小徑之上，則立著一個人。

    這人同樣見了鬼似地瞪著她，手里已經(jīng)戒備地抓住了武器——腰間一只翠玉桿的毛筆。

    云乘月愣了愣，覺得對方有些眼熟。這青年個頭不高，與她差不多，一張四四方方國字臉，左邊眼角有塊小拇指大小的紅色胎記。

    好像在竹林中見過。

    對方卻已經(jīng)一眼認(rèn)出了她。

    “你是云乘月……云道友？”

    方臉青年愣了愣，表情里少了點(diǎn)戒懼，多了點(diǎn)拘謹(jǐn)。他手里還握著毛筆筆桿不放，卻咧了咧嘴角，做出個有點(diǎn)木訥笨拙的笑。

    “云道友大概不認(rèn)識我，我叫孫峰，也是這一次的考生?！?/br>
    他這話卻是說錯了。云乘月看過那本奇奇怪怪的考生資料手冊，當(dāng)然也瞄了一眼他的資料。

    孫峰——她記得，這位修士來自東北燕州一座小城，手冊上說他字如其人，“看似平平，實(shí)則匠心獨(dú)運(yùn)”。這是一個挺不錯的評價。

    她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禮貌一笑：“孫道友?！?/br>
    孫峰也笑了笑，笑得更局促一點(diǎn)，還有些坐立不安。他又伸著脖子左右看看，“呃”了一聲，說：“我在這里四下探查許久，景色都沒什么變化，也沒找到書文的影子……云道友可有什么發(fā)現(xiàn)？”

    聞言，云乘月有點(diǎn)好笑，也有點(diǎn)無奈。她搖頭笑道：“沒有。況且，我們既然是競爭者，就算我有什么發(fā)現(xiàn)，也不會告訴孫道友啊?！?/br>
    “……呃？”

    孫峰一愣，恍然大悟：“哦，也、也是哦！我想岔了……不過，雖然還沒有線索，但看幻境中的情形，這一關(guān)我多半要輸給云道友。”

    “哦？”云乘月略一挑眉。

    孫峰扭頭碰見她的眼神，又立即慌慌張張地移開，有點(diǎn)結(jié)巴地解釋：“雖、雖然暫未觀測到書文，但看幻境中處處草木生發(fā)之意，就、就知道與云道友的生機(jī)大道相符，而我對生機(jī)一道的了解很少……”

    云乘月聽著，有點(diǎn)無奈。

    “孫道友，你緊張什么？我又不會吃了你?！彼龂@了口氣，倒也不藏著掖著，直言，“再說，這幻境看似清新活潑，但假如真藏著生機(jī)一道的書文，我怎么會一點(diǎn)感應(yīng)都沒有？”

    孫峰“啊”了一聲，似有意外。接著，他拍拍腦袋，露出苦惱的神情。

    “居然云道友都沒有線索，那可如何是好……萬一我們都找不到線索，莫非就要困在第一個幻境里，直接被淘汰？”

    云乘月?lián)u搖頭，提議道：“如果孫道友不介意，我們不妨同行一段，各自交換一些信息。自然，我們還是對手，雙方都可以隨時終止合作。”

    孫峰想了想，點(diǎn)頭同意了。

    這片山野幻境中，剛才只有一條小徑，現(xiàn)在則成了兩條。待云乘月與孫峰并肩而行，她再回首望去，發(fā)現(xiàn)腳下的路合并成了一條，又往遠(yuǎn)處延伸，在灌木叢背后分岔。

    來時的小徑隱沒在野草野花野木之中，逆著微風(fēng)，奔向不同的方向。而同樣地，四周仍只聞蟲聲鳥鳴，卻看不見任何真實(shí)的生命掠影。

    真實(shí)……

    云乘月心中一動。難道這里的書文是偽、幻之類，和“虛假”有關(guān)？但可惜，她得到的書文中沒有此類，而且她也沒有觀摩、臨摹過這類字帖，因此也無法通過天賦來“作弊”，臨時寫一個出來。

    即便可以……既然薛無晦說了，大人物們此刻正注視著她，那她如果貿(mào)貿(mào)然寫一個不符合經(jīng)歷、性格的字出來，恐怕會徒增懷疑。

    還是要先找到線索，按照規(guī)則，光明正大地一步步破局。

    “……云道友？”

    她回過神，遇上孫峰的眼神。青年比剛才已經(jīng)平靜不少，卻還是擺脫不了局促，眼神不大正視她，卻又靦腆地笑笑表示友好。

    看起來倒不像什么居心叵測的人……至少比熒惑星官好得多。云乘月暗中埋汰了一下某人。

    “我是想，這里生機(jī)盎然太過，卻缺少真實(shí)的生命，看上去有些虛假。”

    她開口說出了自己的猜測，又問：“孫道友可曾接觸過與‘虛假’之類有關(guān)的字帖？”

    “虛假？唔，云道友說得有道理……但實(shí)在慚愧，我也沒什么觀賞類似字帖的經(jīng)歷?！?/br>
    孫峰拱了拱手，有些抱歉，也顯得更局促不安了。

    兩人繼續(xù)朝前走。實(shí)在是這里只有唯一的一條路，從低矮的樹林起，一直延伸向漫無邊際的曠野。

    云乘月嘗試過走出道路的范圍，想去青翠的原野中看一看。但只走出兩三步遠(yuǎn)，就有無形的阻力攔住了她，不讓她更多探索外面。

    唰啦啦、唰啦啦——

    風(fēng)有了變化，從拂面不寒的微風(fēng)變成了抖動人衣袖的清風(fēng)。

    石子縫隙中長出的一枝野花招搖、伸展，輕輕碰上了云乘月的腳踝。野花來回拂動，在一個瞬間里，它好似想要迅速生長，好纏繞上云乘月的肢體。

    她停了下來，低下頭。

    ——什么都沒有。

    剛才腳踝處的輕癢，仿佛只是一個錯覺。

    這時，云乘月忽覺耳畔也有一點(diǎn)癢意，輕而軟，像是春日里的杏花花瓣被風(fēng)吹落，柔柔往人的耳邊一吹。

    她猛地抬起了頭。

    沒有花瓣，只有孫峰注視著她。

    國字臉的青年疑惑地望著她。疑惑、拘謹(jǐn)，善意的關(guān)心……以及平靜。

    “云道友，”他語氣柔和友好，“你怎么了，是發(fā)現(xiàn)什么線索了？”

    云乘月張了張口，又閉上。

    她移開目光，掃視四周。天空極藍(lán)，有些高又不算太高，到處都是柔嫩的翠意；這是獨(dú)屬于春日新鮮的生機(jī)，不同于夏日的濃郁、秋日的曠達(dá)。

    但這又不是春日。古往今來，再沒有哪個字帖，能比《云舟帖》更好地描摹出春日生機(jī)。她在今世觀摩過的第一幅字帖就是《云舟帖》，也因此站在了生機(jī)大道的起點(diǎn)。

    哪怕《云舟帖》她還不能看得很全，她也能夠分辨出，四周看上去是春日翠野的景色……絕非是春意、生機(jī)之類的書文。

    但云乘月沒有細(xì)講。

    她只是思緒一掠，便也微微一笑，平靜地起了另一個話題。

    “孫道友，我有個問題想同你請教?！彼穆曇敉瑯尤岷?，且更溫柔明快。

    孫峰跟在她身邊，保持一步遠(yuǎn)的距離?，F(xiàn)在，他開始敢于正眼看云乘月了，而且眼神專注，還漸漸放射出喜愛、欣賞的光芒；那是不帶任何私人欲念的喜愛，而只是任何人望見美好事物時都會有的喜悅。

    他溫柔地說：“云道友請問，我無敢不言?！?/br>
    云乘月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
    “孫道友怎么會記得我，又怎么知道我持生機(jī)大道？”

    孫峰一怔，笑起來。

    他笑著說：“因?yàn)樵频烙训臅姆浅?、非常有名，而且本人又是個如此罕見的美人啊。在我家鄉(xiāng)的小城里，從來沒有這樣天仙般的美人……我有些失態(tài)了罷？真是對不住。”

    他拍拍額頭，像是在責(zé)備自己。

    只說外貌，孫峰絕不是一個好看的人，甚至連清秀都說著勉強(qiáng)，只堪堪能稱一句端正。但他現(xiàn)在這么眼神柔和、笑意也柔和，卻無端端生出一股子溫雅多情的模樣，仿佛多少年前徜徉山水、處處尋香的風(fēng)雅公子。

    ——看得人的雞皮疙瘩，都一點(diǎn)點(diǎn)起來了。

    云乘月的目光卻瞬也不瞬。甚至，她也在微笑。

    “原來如此。那我真是有一些意外……好像，是有些日子沒人關(guān)注我的容貌，我還有些不習(xí)慣了呢?！?/br>
    孫峰意外地眨了眨眼，還歪了歪頭。像個疑惑的孩子。

    “為什么？”他訝異道，“人們?yōu)槭裁匆雎允篱g罕見的美好？”

    “以前還是挺多的。”云乘月閑聊似地回答，“但后來，我遇到的人大多都是一心求道、渴望書文進(jìn)步的修士。人一旦十分專注于尋找自己的道路，也就不會太被外物影響……比如別人的美貌?！?/br>
    孫峰卻不贊同。他皺著眉毛，大大搖頭嘆氣。

    “有眼無珠?！彼掼F不成鋼，“世事多擾、芳華難尋，既然有這運(yùn)氣碰到，怎么能平平視之？”

    “平平視之？”云乘月有些好奇，“那什么才叫不平？”

    孫峰失笑，斷然道：“當(dāng)然要加倍珍惜，盡力留住相處的每一刻時光。”

    “留住……要心甘情愿地留下么？啊，是這樣?！?/br>
    云乘月喃喃一句，緩緩點(diǎn)頭。

    “孫道友來自哪里？”她突然問，并停下了腳步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？”

    孫峰也停了下來，雙手交握在身前，思索片刻，才很是溫順地說：“燕州建山，是一座很小的城市，云道友大約都沒聽過?！?/br>
    “建山……不，我好似聽說過。”

    云乘月仔細(xì)回憶了片刻，做恍然狀：“我曾在書中見過。有某年某月發(fā)生的一段奇遇故事，背景就是建山。我記得，故事里說那里天很高、風(fēng)很冷，冬天最冷的時候，從北方極寒之海吹來的風(fēng)，能夠一瞬間凍住人輕輕呼出的氣息?！?/br>
    “那里的景色，一定和這里十分不同罷？”

    孫峰聽著聽著，神情恍惚了一瞬。他嘴唇翕動，吐出一句：“啊，是很不同……”

    他環(huán)顧四周，目光一寸一寸地流連過翠色山野。漸漸地，他的神情又溫柔起來，嘆息般地說：“北地嚴(yán)酷的冬天，怎能與南方春色相比？云道友，你持生機(jī)書文，難道不喜歡這樣的景色么？”

    云乘月雙手交握、十指相觸；在她朝下的掌心里，一抹靈光悄然流動，橫平豎直地施展，化為一枚隱約的文字。

    “我喜歡春天，卻也并不討厭冬天?！彼f。

    孫峰微微皺起眉，又笑，反問：“哪怕是極北之地最嚴(yán)寒的冬天？”

    云乘月點(diǎn)頭，語氣輕松：“哪怕是極北之地最嚴(yán)寒的冬天?！?/br>
    孫峰搖頭：“那是因?yàn)樵频烙褟奈从H自見過?；氖徟c寒冷，會摧毀一切美好?！?/br>
    他彎下腰，輕輕托起路邊一枝低垂的野花，動作極是憐惜。他也輕輕地問：“誰不想留住這樣的美好？云道友，你應(yīng)該懂這一份憐惜之意?！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