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可是寧可錯殺、不能放過嘛。”虞寄風答得輕松，眸光含笑，藏住那一點銳光，“天才誰不想要？你們封氏真就不想招攬？”

    面具人扭過頭，目光落在虞寄風身上。透過面具上的兩個洞眼，是一雙黑多白少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熒惑星官究竟想說什么？”

    虞寄風笑容擴大。這副笑容可掬的模樣籠在雨霧里，多了一層捉摸不透的意味。

    “世人都說司天監(jiān)星官執(zhí)掌天下命運，但我們都知道，命運就是命運，沒有人能真正掌控?！庇菁娘L的聲音緩緩的、懶懶的，“所謂歲星網(wǎng)，也只是測量命運的工具?！?/br>
    “我一直都很想問問封氏命師，”他說，眸光卻悄然鋒利，如寒星忽亮，“這么多年來，為什么天下不停地追捧天才？”

    “追捧”兩個被刻意強調(diào)的字飛出去，像刀刃割開了雨幕。

    面具人道：“因為捧高踩低是人類的本性。”

    “不?！庇菁娘L很干脆地否認了這個回答。他站起身，雨水在他周圍寸余處滑落。

    “我翻過許多秘籍，多到你不會相信。我發(fā)現(xiàn)，世上流傳下來了無數(shù)字帖瑰寶，但它們書寫者的事跡，卻都被故意淡化、抹去?！?/br>
    虞寄風發(fā)出笑聲：“可笑嗎？我們視若珍寶的文字，都是哪些人寫出來的？他們都去哪兒了？”

    面具人平靜道：“光陰是殘忍的?！?/br>
    “或者殘忍的是書寫歷史的人。”虞寄風不笑了，“封氏，何必再遮掩？‘一眼觀想書文’這個說法，根本是近二百年來偽造的。天賦卓絕之人的確能一眼抓住靈文精髓，卻沒有人能一眼完整觀想書文?！?/br>
    面具人沒有說話。

    虞寄風收起了傘，抬頭望著陰云密布的天空，還有天空之上的什么事物；他的面容徹底被雨水籠罩。

    他緩緩地說：“是你們封氏的命師放出了這個噱頭，用來篩選天才。”

    “你們在尋找天才——為什么？”

    熒惑星官的眼睛明亮如星。他身周縈繞著淡紅色的光霧，與天上星辰呼應。五曜星官的力量，本就能震顫群星。

    面具人的眼神凝重了一些。

    “我明白了?！泵婢呷死淠卣f，忽高忽低的聲音震得雨水輕顫，“難怪你那一天特意現(xiàn)身，提醒別人那是‘一眼觀想書文’……你參與塑造了這個天才，是想用她當棋子，來試探我們的態(tài)度。”

    “不愧是熒惑星官，足夠笑里藏刀，也足夠冷酷心硬。”

    虞寄風看著他。他沒有否認，也仍帶著微笑，但隔了雨幕，他的面容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

    他只是繼續(xù)問：“封氏偽造歷史，欺騙白玉京、欺騙天下人，究竟想做什么？過去那些天才的修士，究竟為什么被淡化了存在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們？欺騙？”

    面具人默然片刻，竟忽然輕聲笑起來。這笑聲并不動聽，只像喘不過氣的烏鴉。

    “不是我們要欺騙啊——不，也的確是我們?？赡阋溃坏貌贿@么做；我們所有人，都不得不這么做。虞寄風，你什么都不懂?！泵婢呷说恼Z氣中帶著一種自戀式的哀怨，還有一種傲慢的優(yōu)越感。

    “我們必須如此。”他伸出一根手指，指向天空，漠然道，“不然，天會塌。”

    熒惑星官一怔，眼中滑過不解：“什么？”

    面具人陡然冷笑。

    “所以才說，你什么都不懂。你活的時間太短，你也不是我們這樣傳承千年的家族?！泵婢呷寺曇衾镲h過一陣恐懼。

    虞寄風皺起眉。他覺得這個封氏的人可能是瘋了，畢竟這個家族一直就神神叨叨、瘋瘋癲癲的。天會塌？怎么可能。

    “天塌了？行吧，那就不說天了?！彼钢鴤悖Z氣又變得懶洋洋的，是合適跟神經(jīng)病說話的語氣，“我們說說另外的事?！搿衷阱分莘秶鷥?nèi)作亂，受害人已經(jīng)蔓延到附近的蒼、定、沂、明四州。事情鬧得這么大，我不能置之不理?！?/br>
    面具人仍在冷笑，沒有說話。

    虞寄風道：“這件事是不是和封氏有關(guān)？”

    面具人慢慢收起笑，卻還是沉默。

    虞寄風伸出手，指了指浣花書院的幾處建筑：“這里，那里，那邊……多多少少都潛伏著書文的影子。這種通過人心惡念來發(fā)揮作用的書文之影，是封氏最擅長的詛咒書文吧？”

    面具人嗤笑：“那你為何不祓除邪惡？”

    這一回，沉默的人變成了虞寄風。

    面具人笑：“因為白玉京告訴過你，不要插手封氏的事，對不對？”

    虞寄風沉默片刻，聲音冷下去：“所以果然和你們有關(guān)?！?/br>
    “熒惑星官，”面具人搖搖頭，“無論你說多少，我是不會承認的?！?/br>
    “呵……”虞寄風忽然嗤嗤笑起來，“原來如此，這是報應?！?/br>
    面具人身體猛地僵住：“什么？！”

    虞寄風審視著對方的反應：“這些年來，封氏的血脈越來越少，幾近消亡。這一代的命師還天賦不高、身體孱弱，連白玉京都去不了。惡有惡報啊——”

    “……閉嘴！你懂什么！”

    面具人的兩只眼睛猛然跳動起來。是真的“跳動”，那兩只黑多白少的眼珠，像兩顆小小的心臟一樣憤怒地顫動。

    “呵呵……”面具人又笑得像一只喘不過氣的烏鴉，凄厲又癲狂，“你懂什么！”

    “虞寄風，別忘了，封氏再沒落，也曾是宸州的諸侯王——！”

    “這里曾經(jīng)是封國，我們和……有過約定，我們永遠是這片土地上的無冕之王！你以為，你一個草根里出來的小民，也配和我們相提并論？！”

    “就連歲星之眼——你以為那些祭祀儀式，真的是在祭祀嗎？你何妨再想一想，為什么歲星之眼被重重看守，卻偏偏又不列入律法中，為什么不干脆鎖起來，而任由隨便什么貓貓狗狗都能去看、去碰？”

    歲星之眼……虞寄風真正愣住了。

    “喂，這個說法有點過分啊，怎么就貓貓狗狗了？我們星祠還是有準入門檻的好不好？”他很不滿，孩子氣地抱怨，眼里卻充滿狐疑，試探道，“你不如再解釋一下？”

    面具人卻倏然平靜下來。他哼了一聲，重重一拂袖。

    “這個庶民的天下，真是越來越?jīng)]有規(guī)矩了?！?/br>
    他留下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，身形已然消失在雨里。

    虞寄風獨自站在雨中，深深皺眉。他吐出一口白霧，發(fā)現(xiàn)這場秋雨下得更透徹，也更寒冷起來。過了這場雨，也許冬天就來了。

    歲星之眼，封氏……他活在這個世上越久，反而越看不明白一些事情。

    虞寄風望著天地間陰郁的水汽，無聲嘆了口氣。無論如何，面具人有一點是對的，他們封氏在宸州仍然享有特權(quán)豁免，即便作惡的“祀”字真和他們有關(guān)，他也不能隨意動手。

    而他位屬熒惑，善迷障、善攻伐，卻并不擅長驅(qū)散邪惡。

    真是為難。干脆靜觀事變。

    熒惑星官撐開傘，重新毫無意義地舉在頭頂。他又開始感覺無聊了。這個國家有清晰嚴密的律法，但正是因為清晰嚴密，他總能看見一些人是如何名正言順地踩在別人頭上。

    這律法是王朝的律法，卻不是每個人的律法。無聊。

    虞寄風悠悠地嘆了口氣。其實他給出那塊雪脂玉簡，不全是為了試探。他喜歡做一些“打破規(guī)矩”的事，尤其是在這個法網(wǎng)嚴密的國朝；當旁人因為認知被顛覆而驚慌失措時，他就會開心和發(fā)笑。

    “好無聊啊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目光又落在前方。他能看見那個走廊下的身影，那個少女在和手里的兔子說話，又把兔子舉到頭頂。兔子是據(jù)說不吉利的純黑長耳兔，兩只耳朵耷拉下來，好像是她自己長了長耳朵。

    虞寄風被這個聯(lián)想逗笑了。他靜靜地看著那姑娘走進雨里，和兔子一起被淋濕。她沒帶傘？

    他轉(zhuǎn)動手里的傘，腳跟提了提，還是又落下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都一百多歲了，活得也不短。人家比我年輕多了?！彼絿佒?，踢了踢腳邊的瓦片，“怎么會有人一直跟兔子說話？”

    星官抬頭看自己的傘面，又若有所思起來。

    “撐起不必要的傘，和說出沒人聽的話?！彼麤]頭沒腦地自言自語，“聽上去，這兩件事都挺孤單的?！?/br>
    青年墨藍色的身影也消失在雨水里。

    而在更隱蔽的地方……

    剛才的面具人身影閃現(xiàn)。

    他或她凝視著這座城市，半晌，擔憂地吐出一口氣。

    “少主究竟怎么了……‘祀’字變得越來越強，也越來越急。竭澤而漁，不是長久之計啊?！?/br>
    在他特殊的視野里，城市里密密麻麻分布著黑影。有的濃，有的淡；有的清晰可見，有的尚未成形。仿佛巨大游魚產(chǎn)下無數(shù)顆等待孵化的卵，每一顆卵又若有若無地相互連接。

    它們不斷從人們身上吮吸力量，也不斷傳送到城外的通天觀去。

    通天觀所在之處，淡淡黑霧彌漫，遮蔽了觀內(nèi)情形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云乘月舉著兔子小薛，沖出秋雨，頂著阿杏姑娘的驚叫，成功坐上了馬車。

    阿杏姑娘看她淋雨，十分懊惱，好像這是她的錯似的，非要帶她去買姜湯，又打開馬車上暗刻的書文之影，讓車廂里充滿暖風，很快將她和兔子都烘得干干爽爽。

    溫暖的空氣團團彌漫。

    散發(fā)黑衣的青年坐在她對面，身姿端正優(yōu)雅，吐出一句：“自作自受。”

    云乘月喝下最后一口姜湯，看他一眼，對他伸出右手：“看，這是什么？”

    她手掌攤平，又捏成拳，對他晃了晃。

    “拳頭?！毖o晦瞄了一眼，嗤笑道，“哦，你還能教訓我不成？”

    云乘月抱起旁邊乖巧的小薛，在它頭頂輕輕揍了一拳，很有優(yōu)越感地說：“我可以打兔子?！?/br>
    薛無晦：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幼稚?！?/br>
    “你又用我的詞?！?/br>
    云乘月又揉了揉無辜的兔子腦袋。她身上暖和了，鼻尖涌動的香氣就變得明顯。她深深吸了一口，猶不滿足，渴望地看著薛無晦。

    他不動。云乘月保持端莊的微笑，開始一點點往旁邊挪。不一會兒，她就挪到了薛無晦身邊。

    亡靈的帝王也不動，乜斜著眼看她。等她真的挪了過來，斜靠過來想吸一大口時，他冷笑一聲，頓時散為輕煙黑霧。

    云乘月?lián)淞藗€空，只能惆悵嘆氣：“小氣?！?/br>
    黑霧重新聚在她對面，化出青年的身影。他仍然坐得端正，唇邊的笑意卻清晰了一些。

    云乘月正要再努力嘗試一次，視線里卻飄過一縷黑影。她定睛看去，發(fā)現(xiàn)那影子細長，漆黑里纏著暗紅，飄搖著沒入薛無晦的身體里，消失不見。

    她再一眨眼，又看不見了。忽然，她腦海中浮現(xiàn)出曾經(jīng)見過的一幕：“祀”字的黑影浮現(xiàn)在徐小姐的肌膚上，盤踞、游動如黑蛇。盧大人說，這是死靈的手段。

    死靈……

    云乘月遲疑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