徽寧初年皇帝登基時，清剿廢魏王余孽，殺得人頭滾滾不計其數(shù)，受牽連的朝臣數(shù)不勝數(shù)，為此六部乃至五軍都督府中下層官吏足換了一半有余。

    這還只是皇室內(nèi)斗。

    一位位高權(quán)重、人脈廣闊、有扶立之功的皇室郡主涉嫌通敵，甚至連身份都是假的，這足以將朝野間再度血洗一遍了。

    如果說廢魏王一案中，殺的大多還是朝臣，宗室尚且可以置身事外。那么這一次，連宗室也跑不掉了。

    “王爺……”王妃顫抖著抓住鄭王的手。

    鄭王安撫地抬手去拍老妻的脊背：“別怕，別怕?！?/br>
    他拍撫著妻子的脊背安慰她，似是知道妻子內(nèi)心的焦灼不安：“愔琴，你聽我說，這件事沒有你想的那么可怕，更不會牽連很多人，你想想，我剛才跟你說的什么？”

    鄭王妃竭力按捺住心底的惶然，努力冷靜下來，終于后知后覺地從丈夫的囑托中品出了異樣：“皇上是想將消息壓??？”

    這是好事，不管原因是什么，只要皇帝有意遮掩消息，就不會正大光明的清算，牽連范圍也就不會那么廣。

    不知為什么，王妃覺得剎那間鄭王的神情變得非常怪異，于是她問：“怎么了，王爺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沒什么?！编嵧跤职矒岬嘏牧伺钠拮拥募绫?，“愔琴，你要守口如瓶，知道么？這其中更多的事不是你該過問的，更不能宣之于口。”

    王妃握住鄭王搭在她肩頭的手，溫婉地望著鄭王：“妾身知道輕重，王爺安心，這話出你口入我耳，妾身絕不會再說給旁人聽。”

    鄭王點頭。

    他和王妃夫妻多年，最信任的便是妻子。于是在她肩上一按：“我明白，這府里能讓我安心托付的，只有你一個?！?/br>
    王妃柔和一笑：“王爺一早入宮去了，天寒地凍的，灶上還燉著人參雞湯，王爺喝一碗暖暖身子。”

    鄭王點頭道好，王妃便起身喚侍女進(jìn)來，轉(zhuǎn)頭只見鄭王靠在榻上的迎枕上，溫聲道：“王爺先在榻上靠一靠，喝了湯再睡。”

    鄭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。

    他又想起在文德殿里的那一幕，竟然開始情不自禁地懷念今早入宮之前、一切茫然無知的自己。

    ——到底為什么，要讓他這一把老骨頭來承受過于驚悚的現(xiàn)實呢？

    今晨，文德殿

    “鄭王叔祖?！蹦贻p的皇帝從御階上一步步走下來，伸手親自扶起躬身行禮的鄭王。

    鄭王連聲謝恩，直起身來，目光往殿后的梁柱一掃，只見梁柱后的桌子空了，平日里坐在那里負(fù)責(zé)記錄皇帝言行的起居郎不在，心中一動。

    皇帝負(fù)手立在殿中，他不坐，鄭王自然也不敢坐，心中思緒飛快轉(zhuǎn)動，用眼角余光以一個高明的方式偷覷著皇帝的臉色。

    “叔祖先看看這個?！被实蹨睾偷溃瑫r遞來一封奏折。

    宗親等閑不得參與政事，鄭王驚疑不定地接了奏折，低頭飛快地看了一遍。

    這封奏折大致是奏請皇帝不要因私廢公，應(yīng)當(dāng)盡早查驗永樂郡主身份，并提出請皇帝擇選宮內(nèi)外身份貴重、人品端正的命婦來擔(dān)當(dāng)此任，好使天下信服。

    奏折末尾，用朱筆批了個‘準(zhǔn)’字。

    “朕的意思是，定在十二月初七，屆時由叔祖母與左都御史鄧誨的夫人來擔(dān)當(dāng)此任?！?/br>
    鄭王應(yīng)道：“皇上信任，臣夫婦必不敢負(fù)?！?/br>
    與此同時，他心底慢慢生出了一絲不祥的預(yù)感——皇帝派人傳道口諭就能辦成的事，為什么非要一大早將他召進(jìn)宮呢？

    果然，只聽皇帝繼續(xù)道：“叔祖莫急，朕還另有一事。”

    禮下于人必有所求，鄭王咽了口唾沫，等著皇帝開口。

    只是皇帝開口之后，說出的話卻與鄭王的猜測截然相反。

    “等到初七那日，叔祖母無論看見什么，對外都說沒有。”

    好像咣當(dāng)一聲一把重錘敲在了天靈蓋上，鄭王初初聽到這句意味深長的話時，心中的震撼并不比王妃少半分。他怔愣片刻，難得失態(tài)地追問：“皇上，難道那南朝暗探所言非虛？”

    少年皇帝轉(zhuǎn)頭看向他，食指在唇邊輕輕一壓。

    鄭王當(dāng)場急的額頭上都滲出了汗珠，他在宗室中地位極高，不僅因為他輩分極高，還因為他一直擔(dān)任大宗正，掌宗室事務(wù)。永樂郡主的身份，直接牽涉皇室血脈真假，正是鄭王不容推辭的分內(nèi)之事，豈能輕易含糊過去。當(dāng)即連尊卑都不大顧得上了，連聲追問皇帝。

    桓悅被他追問半天，終于難得開了金口：“叔祖所想不錯。”

    “那——”鄭王感覺腦袋一陣陣發(fā)暈，“皇上，宗室血脈不容混淆，稍有不慎貽禍無窮，斷不能……”

    桓悅對他做了個止聲的手勢。

    “叔祖誤會了?！被笎倻睾偷?，“三司中扣押的那個南朝暗探，是假的，真的湘平郡主早已幼年夭亡，沒有活下來的可能。”

    他的言下之意是，真的湘平郡主已經(jīng)不在了，只要將永樂郡主認(rèn)定為武安王親女，就不會留下任何可以鉆的空子。

    鄭王本能地反對：“皇上，這個頭不能開！”

    大晉宗室不能參與政事，宗室獲得的一切待遇全都依賴于血脈。正因為他們的生死榮辱都來源于血脈，所以對血脈的看重執(zhí)著到了極點——這是他們立身的根本。

    桓悅看人的眼力一向很準(zhǔn)。

    他一看鄭王肅然不已的神色，就明白很難輕易說服他——宗室的根本利益根植于血脈，而鄭王身為大宗正，對宗室血脈的維護(hù)和在意程度絕非三言兩語可以輕易動搖的。如果桓悅搬出朝野安穩(wěn)的大道理來勸服鄭王，可以糊弄他一時，卻不能糊弄鄭王一輩子，往后還要留下后患來。

    桓悅喜歡一次性把所有問題解決掉，更何況鄭王身為大宗正，宗室玉牒也由他掌管，即使現(xiàn)在隱瞞，到了往后也會讓鄭王摸出蛛絲馬跡來。

    于是他搬出了自己早就準(zhǔn)備好的說辭。

    “宗室血脈不會混淆，往后朕也不會允許第二例出現(xiàn)?！被笎傓D(zhuǎn)過頭，對著鄭王微微一笑，“皇姐已經(jīng)有孕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殿內(nèi)短暫地陷入了靜默，顯然可憐的鄭王一時間被這句話沖昏了頭腦，還沒來得及深思。

    桓悅神情淡淡地注視著鄭王的表情，果然片刻之后鄭王驀然回神，爆發(fā)出一聲難以置信的驚叫。

    “這是□□……”鄭王神思昏亂地吐出幾個字，隨后又恍然回神——永樂郡主根本不是桓氏血脈，□□一說自然無從談起……不對！

    永樂郡主離京月余，直到數(shù)日前才返回京中。鄭王就是再不懂醫(yī)術(shù)，也知道回京的這些日子絕對不夠診出喜脈來，也就是說，永樂郡主在離京前就已經(jīng)有了身孕！

    那時根本還沒有什么真假郡主的流言！也就是說在永樂郡主身份被揭穿之前，這二人就已經(jīng)有了首尾。這個簡單的時間賬沒人不會算，一旦走漏風(fēng)聲所有人都能猜出來！

    鄭王眼前一陣陣發(fā)黑，皇帝與郡主背著姐弟的名分私通，這和郡主身份為假比起來，明顯還是前面那個更要命——《晉律》中可是寫的明明白白，同姓兄弟姐妹婚者，當(dāng)誅。雖然沒人能拿這條罪名來約束皇帝，但傳揚(yáng)出去，這是連帶著皇帝的聲名也要嚴(yán)重受損，倘若落到史書之上，堪與諸位昏君并列了。

    而今南北戰(zhàn)況一片大好，朝中尚算安定，北方七州欣欣向榮。如果南北成功一統(tǒng)，皇帝的威望聲譽(yù)將更上一層樓，未來鐵定能得個‘文’‘武’‘高’‘宣’等頂尖的謚號，將來青史記載，必然是彌合南北一統(tǒng)天下的明君，甚至可堪與大晉太祖皇帝并肩。如果這個時候傳出此等消息，鄭王簡直不敢相信。

    “皇上——”鄭王驀然爆發(fā)出駭然的叫喊，“此事絕不能、絕不能走漏風(fēng)聲！為天家顏面計，絕不能使眾人所知！”

    他不是傻子，當(dāng)然不敢置喙皇嗣，那與尋死無異。

    “叔祖放心。”皇帝那張端麗的面容上浮現(xiàn)出奇異的笑容來，“和入后宮相比，皇姐當(dāng)然還是更愿意做郡主?！?/br>
    鄭王仰起頭，唇角抽搐，終于明白自己是被架到火上下不來了。

    要說動最看重宗室的鄭王，桓悅從鄭王最在意的天家聲譽(yù)下手。而轉(zhuǎn)過頭去說服鄧誨時，桓悅則換了一套說辭。

    鄧誨是個忠耿直臣，心心念念都是天下安定君主圣明?；笎傸c出這是為了朝局安穩(wěn)，隨后開始自由發(fā)揮，編造了一套永樂郡主早在數(shù)年前就已經(jīng)主動坦白了她的身份，一直兢兢業(yè)業(yè)忠于大晉真假摻半的鬼話。等他搬出大宗正鄭王之后，鄧誨終于被他說動了。

    明湘：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對鄭王說，我已經(jīng)有了身孕?！彼⒅笎?，“幾個月之后，孩子從哪里變出來？”

    要知道，鄭王之所以能被迅速打動，永樂郡主的‘身孕’才是最關(guān)鍵的因素。這個根本不存在的孩子本身就是皇帝與永樂郡主私通的鐵證，卻又沒有人敢于讓皇帝放棄自己的皇嗣，故而鄭王就算心里在罵娘，也不得不咬著牙認(rèn)了，甚至出手為其描補(bǔ)。

    “這個么。”桓悅莞爾，笑容中帶著說不盡的風(fēng)致，“反正朕的子嗣，未來必然是皇姐所出，只是早一點說出來，也不能全然算作騙了鄭王叔祖。”

    明湘以袖掩面，喃喃道：“我以后無顏再見鄭王了?！?/br>
    .

    雪醅從嘉州送來的急信上，寫了一樁功勞。

    為了反擊采蓮司，雪醅接替明湘之后，展開了一系列報復(fù)。其中包括但不限于聯(lián)絡(luò)受制于鸞儀衛(wèi)的南朝士族對采蓮司施壓，展開對南朝官員的刺殺，同時埋在朝中的青鳥各自出動，開始給采蓮司找麻煩。

    鸞儀衛(wèi)為此付出了很多代價，但同時，也確實達(dá)到了雪醅想要的目的。

    南朝這潭水，被她攪得愈發(fā)渾了。

    此時的南朝皇宮中，皇帝怒氣沖沖揮退了王經(jīng)等人，轉(zhuǎn)過頭來惡狠狠逼視陸蘭之：“采蓮司都是吃干飯的廢物么！”

    陸蘭之并不辯解，低頭請罪。

    采蓮司比鸞儀衛(wèi)可囂張多了，抓人頂罪屢見不鮮。因為這三位官員相繼遇刺，必須給朝廷交代，現(xiàn)在采蓮司大牢里已經(jīng)關(guān)滿了人——但這一次抓人頂罪沒用，真正的北晉刺客抓不住，往后還會有刺殺發(fā)生。

    陸蘭之表現(xiàn)出恭順的一面，皇帝的火氣發(fā)作一會，慢慢消退了。他呵斥陸蘭之幾句，責(zé)令其盡快抓捕北晉刺客，隨后又道：“北晉太過張狂，采蓮司無能，陳橋也沒用，勝仗才打了幾場？”

    一聽這話，陸蘭之心里咯噔一聲，他別的不怕，只怕皇帝下旨督促陳橋盡快主動出兵打一場大勝仗。

    皇帝和世家還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夢里，陸蘭之卻是清醒的。南朝敗退非陳橋一人之過，而是上下盤剝、過度壓迫等導(dǎo)致的南朝軍中士氣極低，士卒疲敝。陳橋穩(wěn)扎穩(wěn)打，謹(jǐn)慎用兵，北晉贏也贏得有限，而北晉時間拖得越長，糧草銀兩軍資等壓力也就越大，這對南朝恰恰是大大有利的。

    陳橋的步伐很穩(wěn)，但如果皇帝硬要橫插一腳，打亂了陳橋的布置計劃，逼著陳橋出兵，兵敗如山倒恐怕就近在眼前了。

    果然，陸蘭之所料不錯，皇帝開口的下一句就是：“責(zé)令其盡快出兵，不得畏縮?！?/br>
    陸蘭之：“……”

    皇帝愚蠢起來，是很難辦的。陸蘭之嘗試了一下，發(fā)現(xiàn)無法勸動皇帝，反而招致了皇帝的怒火，遂自覺地閉嘴告退了。

    出宮之后，陸蘭之先去采蓮司，而后折回了陸府，他招來從小看著他長大，忠心耿耿的老仆人，只囑咐了他一件事：“去把府中上下篩查一遍，那些來歷不干凈的人不必留著了，全部處置了?！?/br>
    陸蘭之重新接管陸府之后，曾經(jīng)篩查了府中上下，發(fā)覺其中混進(jìn)來許多眼線，那時他按兵不動只做不知，但現(xiàn)在既然他準(zhǔn)備為自己打算，那這些人就不必再留了。

    吩咐完老仆人，鎮(zhèn)撫使也趕來了陸府。

    陸蘭之面色如常，喚他過來：“北邊照影有消息了？”

    第146章

    “永樂郡主到——”

    自從進(jìn)了大晉京城之后, 照影就從采蓮司睡蓮目光所及的范圍徹底脫離了。

    照影在昏暗的天光中睜開眼。

    天色半明半昧，朝陽還未升起，耳邊一片寂靜。

    她張了張嘴, 喉嚨干澀發(fā)痛, 想要呼喚侍女奉茶，然而發(fā)出的聲音嘶啞輕飄。

    照影不得不咳嗽著，裹緊身上素色的棉襖下床，顧不得桌上茶壺里的水已經(jīng)冷了, 狠狠灌下去一大口，冰冷的茶水滾入喉中，壓下了干澀的疼痛。

    冷風(fēng)從窗縫里鉆進(jìn)來，凍得照影一激靈，終于后知后覺從困倦中醒過神來。

    她抓著棉襖，一聲不吭地回了床上, 用厚重的被子裹住自己, 再也沒有想過叫侍女進(jìn)來伺候。

    在到達(dá)大晉京城之前, 她還抱著天真的向往，認(rèn)為自己能揭穿那個假郡主的身份, 認(rèn)祖歸宗，從此過上人上人的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