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便是這次花宴名義上的主角，成國公府的花匠精心培育數(shù)月之久，才將這株嬌貴的綠梅養(yǎng)活。

    成國公夫人眼看著侍女捧來這盆開得正盛的綠梅, 轉(zhuǎn)眼一看, 只見三女兒朱華亭亭立在一旁, 朱衣云鬢嬌艷動人，心中大為驕傲, 拉著朱華的手細(xì)細(xì)看了又看，臉上漾出笑來。

    “我的華兒果然出眾?！彼滟澋?，“合該配天底下最好的姻緣?！?/br>
    朱華粉面微紅, 卻不扭捏, 笑道：“娘說這些，也不怕招人笑話?！?/br>
    “誰敢笑話？”成國公夫人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鬢發(fā)，“你的心意娘都明白?！?/br>
    她依在女兒耳邊, 低聲道：“湘平郡主接了帖子, 應(yīng)該會來?！?/br>
    朱華的眼睛頓時(shí)一亮。

    成國公夫人笑了：“湘平郡主往日從不在內(nèi)宅中打轉(zhuǎn), 去年鄭王妃在芳林別院中設(shè)宴，湘平郡主都只匆匆露了一面，這一次可是正正經(jīng)經(jīng)接了咱們家的帖子?！?/br>
    “不是娘妄自菲薄?！背蓢蛉说?，“咱們家雖然尊榮，總比不過鄭王這等宗親的面子大，你猜湘平郡主來咱們府上，是沖著誰？”

    朱華那張嬌艷如芍藥的臉一點(diǎn)點(diǎn)泛起緋紅來：“可前天父親還說，朝中遞上去請求……請求立后的折子都留中不發(fā)?！?/br>
    成國公夫人一哂：“我的傻孩子，皇上總不能一直不立后，不過是早晚而已。”

    她抬手輕推了一把朱華：“你大姐二姐一早就回來了，就是為了幫娘料理府中上上下下，好讓你盡情嶄露頭角，你別愣著，快去迎客?！?/br>
    朱華應(yīng)了一聲，裊裊婷婷地起身向外走去。

    成國公府想讓三小姐出風(fēng)頭的心思擺在明面上，所謂綠梅不過是個幌子，這一點(diǎn)各家女眷都知道。然而后位就像一條太過誘人的捷徑，但凡有些野心的人家，都忍不住要讓自家女兒爭上一爭。

    既然要爭，就要揚(yáng)名。成國公府的花宴，就是個再好不過的機(jī)會。有野心的人家，早早就開始為自家女兒造勢，自然也不肯放過花宴——退一萬步說，就算沒有當(dāng)皇后的機(jī)會，在花宴上展示出才華品德，也不愁沒有好親事。

    因此今日的成國公府，可謂琳瑯滿目。

    一陣風(fēng)吹過園中，帶起淡香陣陣，環(huán)佩叮咚。

    朱華作為主人，在眾多勛貴千金中談笑風(fēng)生，正是眾星捧月之時(shí)，突然不知是誰說了一聲：“葉臻來了?！?/br>
    朱華身周為之一靜。

    緊接著，成國公夫人身邊的王嬤嬤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，急急伏在朱華耳邊，低聲道：“小姐，葉家那位在園子門口撞見了兩位郡主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一同過來了！”

    兩位郡主？

    說時(shí)遲那時(shí)快，朱華猛地抬起頭望向園門的方向，朱紅與玉白的兩道身影聯(lián)袂而來，占據(jù)了她的全部視線。

    滿園千金小姐齊齊行禮，盛儀郡主朱紅的裙擺掠過朱華眼前。

    裙幅上閃爍的珠光與展翅欲飛的鸞鳳火一般燦爛奪目，她的容貌甚至比火還要灼烈美艷，能令任何自詡美貌的美人黯然失色，那一瞬間朱華幾乎想要立刻沖出去更換掉自己身上同色的裙裳。

    “免禮?！?/br>
    另一個聲音輕輕地道。

    盛儀郡主的美艷就像一團(tuán)燃燒到極致的火，奪目到了極點(diǎn)。然而即使是這樣奪目的美貌，也不能將立在她身旁的湘平郡主映的黯淡半分。

    朱華抬首。

    她先注意到的不是玉白裙幅上閃爍的珠光，不是湘平郡主通身華貴的琳瑯環(huán)佩，而是一張素白的、秀美的面容。

    湘平郡主當(dāng)然很美。那種皎月一般清幽婉轉(zhuǎn)的美貌，是絕不會在任何美人面前黯然失色的。然而朱華第一眼落在她臉上時(shí)，先注意到的卻不是這位久負(fù)盛名的郡主容貌如何，而是那種神秘的、高高在上的氣質(zhì)。

    明湘步履從容地朝上座而去。

    她只是行走在花園中的石徑上，卻像是行走在高高在上的九層云闕間。

    直到明湘落座，很多人才醒過神來。

    明湘的聲音不高，她很少會揚(yáng)聲說話，因此落在旁人耳中，她的聲音就像是清澈的、淌過林間的山溪。

    “各位不必拘束。”她淡淡道。

    園中的靜默終于被打破，聞聲而來的成國公夫人一把牽起女兒，便要引朱華上前拜會，在看見湘平郡主身旁淡黃衣裙的少女時(shí)，面色又是極輕微的一變。

    那黃衣少女秀麗沉靜，淡如煙柳，雖然不是十分的絕色，卻別有一種沉靜的書卷氣。

    正是首輔葉問石的孫女，葉臻。

    也是如今公認(rèn)的，除了朱華之外，家世人才最有希望問鼎后位的官宦千金。

    葉臻和朱華的關(guān)系一貫平平。

    這是很自然的，葉臻的祖父是清流文臣之首，朱華的父親卻是頂級勛貴。清流與勛貴本就屬于截然不同的兩個圈子，互相看不上眼，自然也就沒有多少交集。甚至于文臣武將本來就是東風(fēng)西風(fēng)，一方勢強(qiáng)，另一方必然勢弱。

    受家世影響，朱華和葉臻盡管不是相看兩生厭，也差不了多少。再加上中間橫亙著一個后位，朱華看見葉臻隨著湘平郡主而入，當(dāng)即心里就是咯噔一聲。

    明湘招手叫了這位喜怒都寫在臉上的三小姐近前，只見這位三小姐一瞬間從生機(jī)勃勃的小鹿變成了溫柔文靜的兔子，聲音都變得怯生生。

    其實(shí)明湘還挺喜歡朱華這樣鮮妍明媚的少女，她自幼安靜多思，最好的朋友盛儀郡主卻與她的個性截然相反。只是朱華在她面前顯得過分小心翼翼，明湘便和她溫和地說了幾句，示意她可以退下了。

    “我看上去很可怕嗎？”明湘轉(zhuǎn)過頭，問盛儀郡主。

    盛儀郡主正環(huán)視全場，確定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人能壓過她的美貌，聞言志得意滿地回頭：“你當(dāng)然不可怕，你如果可怕的話……”

    她狡黠地一笑：“你如果可怕的話，為什么還有這么多人想在你面前露面呢？”

    壓軸的綠梅終于被端了上來，盛儀郡主從前不是沒有見過綠梅，但她格外興奮地對著隨綠梅一同出場的成國公府大小姐笑了起來。

    成國公府大小姐朱妍出閣已經(jīng)兩年，特意回府來幫母親cao辦花宴，就是存心想讓meimei揚(yáng)名。然而她正在后面盯著花宴流程，突然驚聞盛儀郡主駕臨，且將meimei襯得黯淡無光。

    她看著急匆匆趕回來換衣裳的meimei，簡直氣個倒仰。

    “朱妍?！笔x郡主笑盈盈朝她招手，“丹陽不是回京了嗎？今日怎么沒見到她？”

    朱妍：“……”

    君子報(bào)仇十年不晚，盛儀郡主眼看著朱妍氣得臉色都白了，笑吟吟一扯明湘手臂：“阿湘，這位是成國公府大小姐，聽聞她嫁到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嫁到了哪家？”盛儀郡主轉(zhuǎn)頭問朱妍。

    看到明湘的那一瞬間，朱妍什么火氣都沒了，咬著牙根溫柔婉約道：“回郡主，臣婦嫁到了武安伯府?！?/br>
    朱妍再惱怒也明白，同樣是郡主，盛儀郡主最多能給她找點(diǎn)小麻煩，湘平郡主卻是真正能決定她夫君前程乃至meimei婚事的。在湘平郡主面前放下身段，不算丟臉。

    明湘：“哦?！?/br>
    她無意多言，朱妍也就識相地住了嘴，自覺退了下去。

    葉臻依舊從容地立在她身旁，明湘感受到投來的目光，抬起眼，只見葉臻正悄悄地望著她。

    “看什么？”明湘含笑道。

    葉臻也微微地笑：“郡主令人一見忘俗。”

    明湘拍了拍她的手背，溫聲道：“自去玩，不要拘束在我身邊?！?/br>
    于是葉臻行了個禮，退了下去。

    直到葉臻退到了下首席位之上，明湘還能感受到她時(shí)不時(shí)投來的目光。

    明湘早習(xí)慣了，場中幾乎所有人都在時(shí)不時(shí)看她，于是她轉(zhuǎn)頭和盛儀郡主說起話來，卻不知下首席位上，葉臻輕輕地嘆息起來。

    “湘平郡主真美?！彼潎@道。

    葉家的侍女不解其意，跟著道：“湘平郡主確實(shí)生的極美，奴婢看有些人，都看得呆了呢?！?/br>
    葉臻輕輕搖頭：“不，她最美的不是容貌?！?/br>
    她用一種向往的、傾慕的眼光，長長久久凝望著高居上首的明湘，“是權(quán)勢??！”

    “只有潑天的權(quán)勢，才能滋養(yǎng)出來的無上美貌和光芒?！?/br>
    有人喚著她的名字，那是素來圍繞在葉臻身邊的貴女們找了過來。

    葉臻慢慢收回那種向往的目光，轉(zhuǎn)眼望見人群另一邊，換了身水藍(lán)色裙裳的朱華，突然嘲諷地一笑。

    這就是她不喜歡朱華的原因。

    朱華一門心思想當(dāng)皇后，十之一二是向往后位，其余□□卻是出自傾慕皇帝，一顆心都在皇帝身上。

    這樣的愚蠢，怎么能長長久久坐穩(wěn)后位呢？

    而她不一樣。

    她傾慕的，是那把鳳椅承載的無上權(quán)勢。

    .

    花宴過半時(shí)，明湘決定先行離席。

    她來此處，一方面是被盛儀郡主硬拉來的，另一方面也是閑極無聊，想著來湊個熱鬧，看看哪位最像是皇帝會喜歡的。然而花宴過半，牽著女兒meimei來向她寒暄的夫人們看了滿眼，真正能入明湘眼的卻沒幾個。

    私心來講，她最看好的竟然是一開始就注定出局的葉臻。

    “可惜了。”她輕嘆一聲。

    ——“為什么葉小姐不可能？”

    那天晚上，盛儀郡主這樣好奇的問。

    “因?yàn)槿绻馑颊娴挠幸饬⑺秊楹?，絕不可能拖延至今?！?/br>
    葉臻的祖父是葉問石，清流之首，云州學(xué)派執(zhí)牛耳者。

    葉問石和皇帝的矛盾已經(jīng)到了很難壓制的地步，歸根結(jié)底，這是云州學(xué)派代表的清流一脈看出了皇帝對于清流的淡漠，一旦葉問石致仕，如果云州學(xué)派不能立刻有新人進(jìn)入權(quán)力中樞，那么很快就會陷入沒落的局面。

    所以葉問石哪怕明知會將皇帝越推越遠(yuǎn)，還是堅(jiān)持要推舉韓廷攘成為下一任翰林學(xué)士，而皇帝決定推出楊凝當(dāng)?shù)叮瑴?zhǔn)備與葉問石展開博弈。

    在這種情況下，如果皇帝真的對葉臻有意，那么一開始就會向葉問石透露?；屎蟪錾砬辶魅~家，這一步棋的分量不比韓廷攘繼任翰林學(xué)士輕，足以安撫云州學(xué)派的躁動。

    但皇帝什么都沒有做。

    這意味著，從一開始，他就沒有考慮過葉臻。

    既然皇帝不愿在婚事上向清流退讓，那就意味著清流和皇帝要展開博弈。

    桓悅在等，等葉問石先出手。因?yàn)槿~問石今年就要致仕，皇帝可以拖延，但他沒有時(shí)間了。

    明湘想起兵部遞上來的計(jì)劃，以及數(shù)個衛(wèi)所的調(diào)動，轉(zhuǎn)遷邊關(guān)的神衛(wèi)軍。

    南齊繃緊了弦，大晉也等不得了。

    南北一統(tǒng)，這是南北兩朝共同的夙愿，區(qū)別只在于一統(tǒng)之后國號究竟是晉還是齊。

    因此，在朝中已經(jīng)開始心照不宣備戰(zhàn)的當(dāng)口，皇帝和清流的博弈必須盡可能控制住規(guī)模，不引起反彈。至少，要讓道理站在皇帝這邊。

    就像皇帝也沒有選擇直接對他的老師、有從龍之功的首輔葉問石動手，而是挑出了次輔楊凝當(dāng)?shù)?。明湘對待葉臻的態(tài)度也堪稱溫和，因?yàn)樗龔哪撤N程度上代表著皇帝。

    她要讓世人都看見，皇帝對葉家始終親近，是葉問石貪慕權(quán)位，有負(fù)圣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