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念：……

    就兩個卷宗，還能怎么認真？

    午后未正時分，顧念跟隨周錄事走向東側(cè)的一處偏殿，殿上匾額寫著兩個遒勁有力的大字，“履雪”。

    大理寺少卿官居從四品上，在整個大理寺，是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’的角色，自然不可能像他們寺丞、司直那樣敞開式辦公，而是擁有一整座小殿做自己的專屬‘辦公室’。

    門口守著的青衣小吏代顧念他們敲了兩下門，兩息過后，里面才道，“進來?！?/br>
    那聲音猶如金木相擊，低沉悅耳，卻隱隱透著寒氣。

    兩輩子第一次感覺到來自‘上司’的威壓，顧念緊張得心跳驟然加速，他對著門扇絳環(huán)板上的雕花深吸口氣，穩(wěn)了穩(wěn)心神，才推門邁進去。

    周錄事似乎也很緊張，遲了幾秒才跟在顧念后面進門。

    殿內(nèi)的空間異常寬闊，正對門是張巨大的八字三折屏，屏上畫著只臥獅，筆觸寫意，霸氣十足。

    屏前放著張黑漆桌案，長逾六尺，氣派非凡。

    桌案后，新任的大理寺少卿一身鮮艷奪目的淺紅色圓領(lǐng)袍，嚴襟肅領(lǐng)，意氣風發(fā)。

    看清那張臉的時候，顧念整個人都呆住了。

    案后那人鬢若刀裁，眉如長劍，眉骨到鼻梁的弧度優(yōu)越而犀利，五官俊美無儔。然而，那對漆黑的雙眸仿佛在冰潭里浸過百年，銳利冰冷，寒氣森森，滿殿的陽光在他眼底也沉淀不出絲毫溫度。

    在他身上，世家公子式的優(yōu)雅貴矜與戰(zhàn)場上淬煉出的鐵血冷厲奇妙地糅合在一起，不怒而威。

    午后的陽光帶著一天中最高的熱度照在顧念背上，他卻如墜冰窟，渾身陣陣發(fā)涼。

    年深。

    顧念萬萬沒想到，新任大理寺少卿，居然會是他！

    難怪孫獄丞要他認真準備。

    可是，怎么會是他？？？

    按照書里的劇情，年深這個時候已經(jīng)傷重到接近廢人，早就應(yīng)該被接回鎮(zhèn)西軍去了！

    他為什么會留在長安，還變成了自己的上司大理寺少卿？

    作者有話說：

    關(guān)于外語環(huán)境的問題把后面的解釋搬到前面來。

    說外語詞匯在當時的社會環(huán)境里是‘異類’嗎？在設(shè)定里并不是。

    本文的歷史環(huán)境是架空的，但參考的背景時代是唐朝。唐朝是個什么樣的時代？在文化上極其開放大氣，兼容并包，萬國來朝。

    胡餅、胡服、胡旋舞……胡人文化在大唐的流行元素里占據(jù)了半邊江山，胡人在金吾衛(wèi)里隨處可見，外來宗教紛紛在長安城內(nèi)安營扎寨，西市等地方充斥著大量胡商胡人酒肆，達官貴人喜歡帶著昆侖奴和新羅婢顯示排場，外國人甚至可以官至宰相和節(jié)度使。

    長安城內(nèi)光登錄在冊的胡人就有四五千戶，根據(jù)學者們的估算，至少有數(shù)萬人（最少的說兩萬，最多說二十萬，答案不一，），而當時長安的整體人口，也不過百萬左右，胡人占比還是很高的。（因為時間不同，安史之亂后戶籍制度被破壞記錄不準的原因等各種原因，關(guān)于長安人口的說法也很多，最少的40萬，最多的197萬。韓愈上書唐德宗的《論今年權(quán)停選舉狀》中，提到的長安城人口的記載:"今京師之人，不啻百萬。"）

    這樣的環(huán)境下，作為在政治文化中心生活的長安百姓，生活里本來就充斥著各種外語詞匯，時不時還會接觸到新的，這種文化交流于他們來說是極其常見的狀況。比如來自梵語的【玻璃】、【茉莉】、來自阿拉伯語的【八哥】，【祖母綠】，來自泥婆羅國的【波薐菜】（現(xiàn)在的菠菜），等等都來自音譯，后面出現(xiàn)的渾羊歿忽，也是少數(shù)民族語言的音譯，馎饦，來自突厥語的音譯，饆饠，就是波斯文pilaw音譯的食物名，這些音譯的外來名字絲毫不影響他們在唐朝人的餐桌上盛極一時。

    備注：1、下浣：唐代定制,官吏十天一次休息沐浴,每月分為上、中、下浣,后借作上旬、中旬、下旬的別稱，也可指代休息日。本處指代下旬的休息日，同理，中浣指中旬的休息日。

    2、三墳五典：三墳五典八索九丘，其成書具體年代已不可考，相傳作于三皇五帝時期?？鬃幼鳌渡袝ば颉贩Q：“伏羲、神農(nóng)、黃帝之書，謂之《三墳》，言大道也；少昊、顓頊、高辛（嚳）、唐（堯）、虞（舜）之書，謂之《五典》”?，F(xiàn)已全部散佚。

    3、都知：唐代喜歡宴飲，宴會游戲的主持人通常會由當時貌美聰明的青樓歌舞姬擔任，既要獻藝又要統(tǒng)籌現(xiàn)場氣氛。其中最當紅的這種主持，據(jù)說被稱為都知。

    第10章

    難道還沒逃出被他殺死的命運么？

    看著桌案后的年深，顧念一時之間陷入了混亂。

    夢里被殺的一幕幕再次出現(xiàn)在眼前，脖頸和腹部也開始隱隱作痛。他甚至完全沒有注意到，兩邊的側(cè)案后還坐著兩位半熟的面孔，蕭云鎧和杜泠。

    年深面無表情地看著進門就僵住的某人，“顧司直是來履雪殿發(fā)呆的么？”

    這句話如同一桶迎面潑來的混著冰碴的雪水，澆得顧念整個人清醒過來，“下，下官過來述職?！?/br>
    周錄事垂著頭走上去，恭恭敬敬的在年深案頭把顧念的資料翻出來，攤開放到最上面。

    顧念心緒煩亂，述職的表現(xiàn)可想而知。旁邊的蕭云鎧都聽得直皺眉頭，年深更是毫不客氣地提筆寫了個‘下’字。

    瞥見那個‘下’，站在旁邊的周錄事不禁替顧念嘆氣，品評為下，上月月俸發(fā)放減半，相當于品級直接掉到了從八品下。

    “顧司直，限你本月內(nèi)處理好手上那樁懸案，再有怠惰，就地免職?！蹦晟罾浔乜戳颂孟抡局念櫮钜谎郏瑢⒛蔷韺懼隆值奈臅f還給周錄事。

    “下官遵命?！鳖櫮钪幌胫s快離開，胡亂應(yīng)聲后就跟著周錄事退出了大殿。

    走出沒多遠，他就腿軟地靠在了柱子上。

    “哎，周某初次見少卿也被嚇得不輕?！币娝樕珣K白，周錄事不但沒有嘲笑，反而感同身受地安慰了一句，“這上過戰(zhàn)場殺過敵酋的人，就是不一樣?！?/br>
    顧念回頭看著殿外匾額上的“履雪”兩字苦笑了下，殺過敵酋算什么，被他‘殺’過才真的可怕。

    顧念和周錄事離開之后，蕭云鎧忍不住開口，“呂侯不是已經(jīng)幫麾下拿到赦免的詔書了嗎？”

    “他為麾下求這個詔書，可未必是好心。”年深沒有開口，倒是對面檢查弓弦的杜泠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，“此案不查清楚，麾下就要永遠背負這個殺人的罪名?！?/br>
    人言可畏。年深今年年底加冠后，再立兩個軍功，就有機會順勢接下鎮(zhèn)西侯的爵位。如果此時授人以柄，就給別人留下了以后攻擊年深和鎮(zhèn)西軍的借口。

    再者來說，鎮(zhèn)東侯呂青以剛剛肅清大批jian黨，朝綱不穩(wěn)為由，硬留麾下在長安幫忙。名義上需要他們鎮(zhèn)西軍協(xié)助，本質(zhì)上也跟把人軟禁在長安做人質(zhì)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否則別的姑且不論，真需要協(xié)助，長安城南衙十六衛(wèi)那么多位置，怎么會把他們安排成文職？

    說白了，呂青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不信任任何人，畢竟他現(xiàn)在距離那個高位僅有一步之遙，容不得閃失。

    蕭云鎧不屑，“可是，你沒看到他剛才慫成什么樣嗎？被麾下看一眼就嚇得腿軟了?！?/br>
    杜泠不以為然，用指腹試了試弓弦，“腿軟有什么可丟人的，忘記前幾天進來的那些家伙抖成什么樣了？別說這些只會用腌臜手段的酷吏，咱們先鋒營里，初入營的兵卒又有幾個見到麾下不害怕的？”

    蕭云鎧噎了噎，下意識地看了眼正在翻閱文書的年深，對方面色不動，仿佛根本沒聽見杜泠的話。

    “你真相信那家伙能把案子查清楚？”為了自身安全，蕭云鎧覺得自己不應(yīng)該再跟杜泠繼續(xù)討論將軍‘嚇人‘的問題，把話題的重點轉(zhuǎn)回查案上。

    前幾天他可是特意打聽過的，這位顧司直，雖然父親和阿兄都是武將出身，但他本人就是標準的紈绔子弟，草包一個，根本不堪大用。

    “他不是說自己知道幕后主使是誰么？”杜泠用指腹試了試弓弦，查清了最好，查不清他們也沒什么損失。

    “這你也信？他當時那么說肯定就是為了活命瞎編的?！?/br>
    “那你怎么解釋他毫發(fā)無傷的從火坑里出來這件事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運氣？”

    杜泠挑了挑眉，“要不要賭一下？”

    “賭就賭?！笔捲奇z豪氣地一拍桌案，震得桌上的物件跳了幾跳。

    履雪殿那邊離周錄事和林主簿辦公的地方不遠，見顧念臉色不好，也為了節(jié)省時間，省得待會發(fā)月俸的時候再跑一趟，周錄事索性直接把顧念帶了回去。

    他們進門時，林主簿正悠閑地在窗前煮茶。

    桌案上放著套做工考究的銀制茶具，風爐、茶碾、羅合、水方、火筷、各色長短匙等一應(yīng)俱全，滿滿當當?shù)財[了大半張桌案。茶杯邊甚至還摞著兩籠四格的波羅子，分別放著四款不同造型的花式點心，一派‘下午茶’的氛圍。

    見兩人進門，林主簿捋了捋花白的胡子，邀請他們坐下喝杯茶。

    覺得自己急需熱茶的撫慰，顧念也沒客氣，跟著周錄事一起坐下來，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飲而盡。

    那杯姜湯樣的茶震驚了顧念的味蕾，他一時有些分不清，自己到底在喝湯還是喝茶。不過，熱湯下肚，到底還是讓他慘白的臉色緩和了些。

    點心的味道還算正常，至少是甜的。

    跟他解釋過‘下’的意思后，周錄事將剩下的三千文月俸發(fā)給了他。

    顧念看著那三緡銅錢唇角微撇，同樣的職位，只拿別人一半的工資，頭頂還懸著把達摩克利斯之劍，隨時都有可能被開除，這待遇分明是從正式員工退步到實習生了啊，還是沒有法律保障的那種。

    他愁眉苦臉地回到偏殿，坐在位置上對著桌上那份年深‘殺人’案的卷宗發(fā)呆了許久。

    現(xiàn)在有兩個選擇，一是直接辭職，這樣的話也能離年深遠點。

    可是，能遠到哪里去呢？

    秦染的藥肆就在義寧坊，距離大理寺不過兩三條坊巷，年深每天下朝說不定都要從他們藥肆門口經(jīng)過。

    這么近的距離，即使自己不在大理寺，他想要找自己的麻煩也輕而易舉，甚至還有可能連累藥肆那邊的人。

    不對，為什么要辭職？

    顧夫人為這個‘公務(wù)員’職位花了不少錢，現(xiàn)在連個零頭還沒賺回來呢，平常也就算了，現(xiàn)在家里這個樣子，走了未免太虧。至少，至少也應(yīng)該混到下個月被免職再說？

    說起來，錢多事少，還可以抽出時間來作別的，這個職位真的算是難得的好工作。

    第二個選擇就是‘化干戈為玉帛’，繼續(xù)之前的路線，向年深示好，努力留在大理寺。

    可他現(xiàn)在最拿不準的就是年深的態(tài)度。

    他上次說放過自己是真的嗎？會不會記仇？

    書里的年深可是愛恨分明一諾千金責任感極強的，不會那么小心眼吧？真記仇的話剛才明明可以直接讓他就地免職。按照周錄事剛才說的，這幾天被免職的人少說也有十幾個，包括自己原來那位‘上司’，王寺丞。

    可是，自己繼承的身份是反派，換做是他也不會放過在牢里那樣拷打自己的人。

    難道是想留下他出氣？只是出氣還好，萬一……顧念忍不住打了個哆嗦，夢里被殺的情形還歷歷在目，說不害怕是可能的。

    不對，年深真的想殺自己的話，以他的武功，前幾天隨便哪個晚上都可以過來神不知鬼不覺的把自己‘咔嚓’掉，根本不用等到今天。

    顧念心亂如麻，腦子里仿佛有兩個人坐在辯論席上開始了無休無止的辯論，糾結(jié)得無法作出決斷。等回過神，才發(fā)現(xiàn)周圍空蕩蕩的，其它人早就走光了。

    去他的，無論有什么事情也等明天再說。

    下班不積極，思想有問題！

    顧念逃避性地捏了捏額心，決定暫時拋掉這個麻煩的難題，去西市換換心情。

    三千文銅錢有多重？二十幾斤。

    這還不算他被扣掉的那一半‘工資’里的祿米。

    所以，發(fā)工資什么的，其實是項體力活。

    懷念著手機支付時代的便捷，顧念抱著三串沉甸甸的銅錢吃力地走出側(cè)門。只見一片斜陽下，井生蹲在路邊，正拿著木棍在地面上一筆一劃的練習寫字。

    他招呼了聲，井生立刻丟掉木棍迎了上來。

    顧念把那個死沉的錢袋子交給他，揉著發(fā)酸的手臂道，“走，咱們shopping去?！?/br>
    燒瓶是啥？井生遲疑了半秒才跟上顧念的腳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