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像現(xiàn)在, 如果是其他人誤會她要跳樓, 她會立馬解釋清楚，還會有點兒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然而, 修誤會以后, 她忽然就不想解釋了。

    ——你把我騙得團(tuán)團(tuán)轉(zhuǎn)，現(xiàn)在我騙騙你不過分吧？

    謝黎很少騙人, 但她擅長控制情緒，只要她控制自己別笑出聲來，修應(yīng)該就沒辦法發(fā)現(xiàn)她的破綻。

    謝黎多慮了。

    事實上, 修看到她坐在天臺的一瞬間，所有理智就已灰飛煙滅, 根本無力分辨她的神色是真是假。

    謝黎是會自殺的人嗎？

    ——不是。

    她甚至不是會逃避真相的人, 不然他也不會在她的面前自曝身份。

    她冷靜、勇敢，是一個堅強(qiáng)無畏的戰(zhàn)士。

    這么多年來，她堅持追查懸案，為人們伸張正義，有的案子甚至連受害者本人都放棄了, 她卻一門心思追查到底，不允許真相被權(quán)威掩埋。

    但戰(zhàn)士就一定是無堅不摧的嗎？

    戰(zhàn)士就不會心灰意冷, 選擇以極端的方式結(jié)束自己的性命嗎？

    修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。

    他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，即使愛上了謝黎，也本性難移。

    他比誰都清楚，謝黎喜歡的是“謝啟則”，而不是修……她對修可以說是深惡痛絕。

    假如她知道修和“謝啟則”是同一個人，肯定會傷心難過。

    可是，他是如此貪婪，如此自私，魔怔了似的想要知道她為自己傷心難過的樣子。

    現(xiàn)在，他知道了。

    ……她寧愿結(jié)束自己的性命，也不愿意跟修在一起。

    早知道謝黎這么厭惡修，他愿意一輩子……扮演低能無知的“謝啟則”。

    但現(xiàn)在說什么都晚了。

    謝黎已經(jīng)坐在了天臺的邊緣。

    再往前一步，就是百米深淵。

    不是沒有辦法救下她。

    他可以驅(qū)使菌絲捆綁住她的手腳，也可以驅(qū)使菌絲把整座城市變成一個濕-軟的巢xue。

    這樣一來，即使她從萬丈高空一躍而下，層層疊疊的菌絲也可以保證她毫發(fā)無傷。

    問題是，接住以后呢？

    她想到有光的地方去。

    而他，是讓世界失陷于黑暗的人。

    修看著謝黎，胸口一陣尖銳的絞痛。

    他沒有信仰，也不信神。

    在他看來，信仰只是一種統(tǒng)治工具，沒什么比從思想上統(tǒng)治一個人更加有效了。

    所謂“苦行僧”、“自我鞭笞”，都是因為對生活失去了掌控，妄想以痛苦為代價，求取虛妄的神的原諒與庇佑。

    現(xiàn)在，他卻冷不防闖過了無神論者與信徒之間的界線，奇跡般明白了信徒的所思所想。

    假如痛苦可以求取謝黎的原諒與庇佑，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鞭笞自己。

    ……但要是謝黎想讓他放手呢？

    修用力閉了閉眼睛，身形已經(jīng)有些搖晃。

    就像回到了無知無助的嬰兒時期，什么都不懂，什么都無力改變，只能眼睜睜看著父母像談?wù)撋笠粯诱務(wù)撍奈磥怼?/br>
    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時，都是一無所有。

    但隨著時間的流逝，或多或少，都會得到一些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。

    再窮的人，也會有親人之愛，夫妻之愛……父母之愛。

    他卻沒有。

    普通人輕易可以得到的東西，他必須處心積慮、運籌帷幄，竭盡全力才能觸碰到一點兒溫暖的邊緣。

    于是，他只能故作不屑，強(qiáng)行壓下對感情的渴望——所有感情都是低劣的沖動。

    正因為父母對他如此冷漠，他才可以走到世界之巔，不是么。

    他自欺欺人幾十年，終于無法再自欺下去?！　∷胍玫街x黎的愛。

    但因為過去的經(jīng)歷，偏激到近乎偏執(zhí)的性格，完全用錯了方式……一步步走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。

    讓一個自私的人學(xué)會放手，就像讓食rou動物放棄狩獵的本能一般，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。

    可是，他別無選擇了。

    謝黎好整以暇地欣賞了一會兒修的神色，見他眼睛紅得像是要滴血，仿佛下一刻就會哭出來，終于大發(fā)慈悲決定說出真相。

    誰知，就在這時，修又開口了，他的聲音一向溫和悅耳，這時卻嘶啞難聽到聽不出原本的音色：

    “……我是一個很窮的人。”

    謝黎：“……”你再說一遍？

    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剖析內(nèi)心，一字一句都說得分外艱難，像是從血淋淋的心臟里掏出來的一般。

    然而，作為真菌類生命，他沒有心臟，也沒有鮮血，只有錯綜復(fù)雜的菌根網(wǎng)絡(luò)。

    “父母生下我，藤原升栽培我，你喜歡我……”他緩緩說，“都不是因為真正的我。”

    他從未真正擁有過屬于自己的東西。

    有段時間，為了彌補這種空虛，他迷上了掠奪的感覺，沉迷于當(dāng)一個強(qiáng)盜式資本家——cao縱欲望，玩弄人性，視一切為賺錢工具。

    欲望是如此低劣，人性是如此脆弱。

    街頭巷尾五花八門的小廣告、手機(jī)上關(guān)不掉的彈窗、廁所門上骯臟模糊的聯(lián)系方式……科技發(fā)達(dá)的今天，人們面對原始而低級的騙局，仍然毫無抵抗力。

    他們甚至分不清，什么是商品，什么騙局。

    ——某種程度上，騙局和商品是一樣的，針對的都是人類的欲望。

    唯一的區(qū)別是，騙局是赤-裸的，商品則經(jīng)過精美的包裝。

    每一件商品的誕生，都會伴隨著人們的憂慮與恐懼……生老病死，美丑強(qiáng)弱，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，就會深陷互相攀比的陷阱。

    他像下棋一樣，居高臨下，謀篇布局，幾乎是漫不經(jīng)心地玩弄人們的憂懼。

    ——新發(fā)售的武器賣不出去，那就讓上一代的武器效響應(yīng)變慢，或能耗過高，不再能夠保護(hù)自己，人們自然會蜂擁購入新武器。

    要是不上當(dāng)怎么辦？

    很簡單，利用信息繭房，將人們分門別類，貼上標(biāo)簽，以憤怒分化他們，扼斷他們交換信息的渠道。

    這樣，就可以輕松控制他們的思想了。

    這些都是經(jīng)濟(jì)學(xué)和社會學(xué)的基礎(chǔ)概念——社會比較論、信息不對稱、計劃性報廢、恐慌營銷、信息繭房……只要人們會獨立思考，都能發(fā)現(xiàn)端倪并加以抵制。

    但他早已考慮到這一點，根本不給人們獨立思考的機(jī)會。

    科幻作家想象的未來里，獨-裁者讓下層民眾失去思考能力，都是強(qiáng)迫的、粗暴的、壓倒性的。

    現(xiàn)實生活中，卻只需要龐雜而紛亂的信息流就行了。

    打開手機(jī)，謾罵、謠言、錯誤的科普、無意義的短視頻、刺激的名人八卦……數(shù)不清的信息碎片，如同成群結(jié)隊的白蟻般啃噬人們的思考空間，隨后是讀寫能力。

    很快，人們甚至不愿意看一篇一千字左右的文章，更何況獨立思考。

    然而，cao縱欲望的人，最終也被欲望俘虜；玩弄人性的人，最終也被人性玩弄。

    修看著謝黎，眼睛發(fā)紅，像是求救：“……我有很多，但都是錯的?！?/br>
    他的語言能力似乎退化成了“謝啟則”。

    “我的一切都是錯的，出生是錯的，學(xué)到的知識是錯的，搶奪到的東西也是錯的?！?/br>
    他的雙眼紅得可怕，浮著一絲觸目驚心的水光：“你是我唯一擁有的正確……但我好像也做錯了?！?/br>
    “如果我放你離開——”他的聲音啞得像是從喉嚨上撕下來，“你愿意從上面下來嗎？”

    謝黎張了張口。

    如果說之前打算接受修是因為無可奈何，那現(xiàn)在她確實被打動了。

    她看到了他的……真心。

    雖然是一顆千瘡百孔、黑得無藥可救的真心。

    也許，人性就是如此。

    人們很難對司空見慣、順?biāo)浦鄣臇|西感到震撼，于是，當(dāng)壞人掏出一顆真心時，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動容。

    她也不能免俗。

    謝黎輕輕嘆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怎么辦，說好了騙他……她好像騙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可能因為，她一個字都沒有說，他就已經(jīng)把自己嚇得快哭了吧。

    想到這里，謝黎有些哭笑不得地說：“……我沒打算跳樓，只是上來吹吹風(fēng)。”

    她揶揄地瞥他一眼：“不好意思啊，好像把你嚇哭了?！?/br>
    修沒有說話，像是蒙了。

    謝黎想了想，繼續(xù)說道：“說我愚蠢也好，軟弱也好……我并沒有打算放棄你?！?/br>
    修緩慢眨了一下眼睛。

    “我以前的轄區(qū)，全是罪犯，包括這么大點兒的孩子——”她用兩只手比劃了一下，整個人頓時顯得搖搖欲墜，仿佛隨時會摔下去一般。

    修的神色立刻變了，死死地盯著她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