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黎扭過頭，看見車衡平靜而明亮的眼睛。車衡轉(zhuǎn)回去，說：“我偶然看到過青盧鄉(xiāng)的資料，還有很多……照片。”

    “死嬰的照片。”沒等趙黎問，車衡補充道，他說得輕描淡寫，“那個時候管得嚴，被發(fā)現(xiàn)了，就拉出去強行墮胎。董立財是村支書，應該就是負責人?！?/br>
    “強行墮胎?！壁w黎重復了一遍，他笑了一聲，音調(diào)冷得不行，他轉(zhuǎn)過身來側(cè)躺，語氣認真，說，“車衡，我問你，整整半年沒有新生兒，難不成那半年都是只有三兩個月的孩子嗎？之前呢？半年之前懷上的孩子都去哪里了？還是這半年里的孩子，一個頭胎都沒有，都是二胎？”

    車衡也轉(zhuǎn)過身來，他看著趙黎的眼睛，半晌，沉聲說道：“趙黎，你是一個刑警。你能做的，只是給受害人一個公道?！?/br>
    趙黎看著他，沒說話，一股腦地坐了起來，點了根煙，披上外套，出去了。

    “你干什么去？”車衡皺起眉頭，問他。

    “四處走走?！壁w黎淡淡道。掩上房門。

    十一月，夜里已有些許涼意。趙黎點了根煙，漫無目的地在村子里亂逛，腦子里許多線索在轉(zhuǎn)，模糊地拼成了一條線。撲朔迷離的案情中，背后的隱情將要現(xiàn)了身形，一些其他的罪行卻昭然若揭，可沒有人能為其定罪，沒有人能還那場“慘案”一個公道。

    最晚在明天晚上，常湘就能列出嫌疑人名單，結(jié)案就在一夕。他看著手里計生委的名單，心里卻裝進了一件永遠的懸案，而兇手逍遙于世，永遠沒有贖罪的那一天。

    一股腐臭味撲面而來，趙黎抬起頭，竟然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處荒地。這股味道……他猛地瞪大雙眼，手向后腰摸去。

    來不及了！

    一聲凄厲的啼哭聲響在腦后，趙黎全身寒毛倒豎，瞬間矮下身子，一個前滾翻，把防身匕首抽出來，反手握在手里。正欲抬頭，一個人影不知從哪里竄出來，一腳踩在他肩膀上，輕飄飄地說：“反應不錯，讓個路，大兄dei！”

    趙黎懵逼地抬起頭，只見一人手中拿著一把一尺長的窄刃刀，借著踩著他肩膀的力度，躍起來將近三米高，一刀劃向空中的一個黑乎乎的玩意兒。

    那東西凄厲地慘叫了一聲，重重落地。趙黎這才看清，這竟然……是他在夢里見過的死嬰的模樣！

    男子的刀緊緊地釘在死嬰身上，一只手緊壓刀鞘，大喝了一聲，雙手結(jié)了幾個印，金色的咒文憑空出現(xiàn)，一道又一道地涌入刀背，死死地在死嬰身上結(jié)了一張網(wǎng)，那死嬰又凄厲地大叫了一聲，咒文金光大盛，掀起一陣風波，以男人和死嬰為中心擴散出去。

    灰塵大作，勁氣吹飛了趙黎的劉海，他瞪大眼睛，硬是沒有眨一下。

    一切歸于平靜，男人站起身來，笑著地看向他。

    趙黎回過神來，四處看了看，喃喃道：“我這他媽的是還沒醒?！?/br>
    第5章 未開之花（終）

    眼前所見的場景打破了趙黎二十七年以來對這個世界的認知，他愣怔了足有半分鐘，滿腦子在飄彈幕。直到男人走到他身前來，刑警敏銳的本能使他回過神來。

    趙黎微微后退一步，警惕地盯著他，男人伸手的動作在趙黎的眼中成為慢動作，他全身的肌rou繃緊，隨時準備做出反應。

    “別緊張，咱倆算是同事?！蹦腥司故且c他握手，見他不動作，另一只手伸進懷里掏名片，遞給趙黎，“我是異常腦電波發(fā)出者聚集地管理所駐江城辦事處負責人兼外勤人員兼衛(wèi)生員江酒臣?！?/br>
    趙黎：“？？？”

    江酒臣一鼓作氣，再次掏出一個小本本，說：“這是我的證明?！?/br>
    國家異能人士證。

    趙黎感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，琢磨著又覺得憑自己一個人把他按住的可能性不大，他狐疑地翻開了小本本，還真看到了機要部門的印章。

    “我才來江城，干的活跟你一樣，只不過你抓活的……”江酒臣勾起嘴角，“我抓……異常腦電波發(fā)出者?！?/br>
    這人說話云山霧繞，想來也不是什么正經(jīng)人。趙黎聽了他這話，又看了看手上的名片，很不符合核心價值觀地說了一句：“你抓鬼的？”

    江酒臣“嘖”了一聲：“21世紀了，要講科學。”

    講個屁的科學，趙黎這時候很想爆粗，剛才那一幕你倒是給我科學地解釋一下，他想著朝剛才的地方看過去，整個人一愣。

    細小的藍色磷火飄飄忽忽地懸浮著，本來的平地塌陷了下去，露出一些纖細的白色枝狀物體，在月光下反著微弱的白光。

    趙黎心頭咯噔一聲。

    “嬰兒骨骼脆弱，按理說早就該化為腐土。但怨氣太重，尸骨終年不朽，怨氣日積月累，凝成實體，化為嬰靈。”

    趙黎看向江酒臣，這人語氣平靜，似乎只是在敘述一件事實，語氣中沒有半點唏噓。

    這人不好奇嗎，怎么如此平靜，他知道這尸骨從何而來嗎？

    看到這尸坑之前，趙黎都不敢想象這樣的慘景。

    1995年，青盧鄉(xiāng)的大街小巷貼滿了標語，下屬的村子的磚墻上也噴上了各類各樣的油漆。鄉(xiāng)醫(yī)院門口人來人往，一個又一個大肚子的婦女被拉進來，出來的時候身上還蓋著被子，本來隆起來的小山丘卻塌陷了下去。

    鄉(xiāng)醫(yī)院后院有一口枯井，日復一日，竟被死嬰填滿了，散發(fā)出腐臭難聞的味道，黑氣籠罩著醫(yī)院的上空。

    下屬的村子里也被派去了一波又一波的醫(yī)護人員，上面的獎勵給的豐厚，舉報幾個孕婦，就能得到一百多塊錢。上面領導“唯才是用”，不計較出身，只要是愿意加入，就允許加入，年輕力壯的大小伙子全都套上警察的衣服，跟著村支書挨家挨戶地抓，砸，把大著肚子的女人從屋子里拖出來，順從的便跟著走了，省了事情，不順從地照著肚子踹上兩腳，孩子也就保不住了，只好流掉。

    村子里搭上了帳篷，兩個人進去，一個人出來。足月的小嬰兒離開母胎還能發(fā)出了一聲清脆的啼哭，一針下去，也就沒動靜了。

    后來一天要做的手術太多，又哪能挨個用針去扎，捂死了？摔死了？也都一樣，人推著手推車在外面等，死嬰一車一車地拉，全都堆在村子外面的荒地里，挖個大坑，坑填滿了，就埋了。太陽一起來，十幾里地都是一股臭味，好幾個月都沒散掉，連狗都不愿往那邊去。

    響應號召嘛，出力打砸的掙了舉報的錢，出技術的有機會評優(yōu)升職，七八個月的孩子，一針引產(chǎn)針扎下去，生出來的時候還會哭會蹬腿，李林芳在那小小的脖子上捏了一下，一個生命就此成為無機的rou塊。她從帳篷里走出來，跟一個男人擦肩而過，那時從未想到，這么僅此一面之緣的陌生人，有朝一日竟然會與她的名字如此息息相關。

    那人是張廣之。

    這時候杜海平剛剛實習，在醫(yī)務隊沒什么大用途，因為是本地人，也里外摻和了不少，沒費什么力氣就轉(zhuǎn)正了。

    當年造下的孽果，隔了二十多個年歲，終于找上了門來。

    趙黎蹲在坑邊，給車衡發(fā)了位置共享。他從眼角覷了江酒臣一眼，那人站在距他一米左右的位置，面色平靜，目光看著遠方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    趙黎站起身來，嘆了口氣：“這結(jié)案報告該怎么寫?！?/br>
    江酒臣上下打量他一番，嘴唇微揚，說：“沒看出來，你接受能力挺高啊?！?/br>
    趙黎不咸不淡地掃了他一眼，說：“你能不能跟我回去一趟？”

    江酒臣疑惑地看向他。趙黎表情十分耿直：“我不敢走?！?/br>
    這句話說出口，趙黎心中的小人已經(jīng)三百六十度空翻式撞墻，心想這要是讓常湘知道了，估計能笑他笑整整一年。

    江酒臣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，趙黎等江酒臣走到與他平齊才邁開步子，兩個人肩膀隔著一臂的距離，步調(diào)相同地往村里走。

    屏幕上，一藍一紅兩道標記漸漸重合。江酒臣凝眉，微微動了動手臂，這小動作落在趙黎的眼底，看來偷襲是行不通，于是他便說：“車衡，出來吧。”

    車衡從樹后面現(xiàn)身，趙黎朝江酒臣走了一步，說：“剛才多虧他，我才……”

    他話還沒說完，趁江酒臣不備，一個擒拿鎖住他的手腕，一瞬間就把手銬子扣了上去，膝蓋在江酒臣的膝窩頂了一下。

    江酒臣猝不及防，單膝跪地正欲掙扎，車衡的槍口已經(jīng)頂在了他的腦袋上。

    趙黎的面色早沒了方才的放松姿態(tài)，解下了江酒臣的配刀，掂了掂，分量不輕，是真刀。看長度和款式，是一把橫刀，唐刀的一種，不知道這人帶著這東西是怎么出行交通的。

    趙黎對車衡說：“重要嫌疑人。裝神弄鬼，你一會兒去那邊看看，有沒有全息裝置?！?/br>
    江酒臣一頭黑線，扭過臉去看趙黎，有點好笑，說：“大隊長，您這臉翻得也忒快了點吧？鴻門宴還給口飯吃呢，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少廢話?！壁w黎正色，對車衡說，“‘梆’他！”

    幫我？江酒臣沒等反應過來，“梆”的一聲，腦袋上挨了結(jié)結(jié)實實一個爆栗，饒是他慣常沒個正形，也被兩個人這讓人窒息的無聊默契弄得一愣，再一看兩個人個個一臉嚴肅正經(jīng)，不知道怎么能干出這種幼稚的事情。

    “我告你暴力執(zhí)法?！苯瞥紵o奈，“你倆之前那些案子都怎么破的??？”

    趙黎面無表情：“再‘梆’?！?/br>
    眼看著車衡又掄圓了胳膊，江酒臣識時務者為俊杰，趕緊叫停：“行行行，我不說了，別梆別梆！”

    林不復帶著人連夜往過趕，趙黎和車衡輪班看著江酒臣。這還是江酒臣干這差事以來第一次正面接觸上面的刑警，簡直是哭笑不得。

    他手上戴著手銬，翹著二郎腿悠閑地坐著，趙黎是越看他越不順眼，江酒臣掃了他一眼，用車衡聽不到的聲音輕聲說：“你可以不信，但是不要再有第三個人知道。”

    他說著掃了車衡一眼，說：“這沒有任何好處?！?/br>
    趙黎沒說話。

    剛才現(xiàn)場沒有找到任何的播放裝置，除了眼見為實，趙黎還真想不出來還能有其他的什么解釋了。他做警察，活人死人見了不少，自然不信這種鬼神之事，可竟一時無法辯駁。

    江酒臣的出現(xiàn)實在很是可疑，先帶回去再說吧。

    回到市局已經(jīng)是第二天早上了。八點鐘江酒臣被帶進刑訊室，十點鐘趙黎被“帶進了”局長辦公室。

    十點半關局還沒訓完，林不復在刑偵隊哭哭啼啼地假裝要給他燒紙哀悼，常湘的嘴唇上終于再次出現(xiàn)了鮮艷的顏色，涂上口紅后氣色好了許多。她打開了一封內(nèi)部郵件，掃了一眼林不復，說：“讓他昨天出外勤，該。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?！?/br>
    趙黎哼哈地答應著，毫無歉意地反省著。目光不經(jīng)意地飄到局長辦公室的玻璃窗外，眼睛瞬間直了。

    江酒臣靠著墻站著，笑瞇瞇地朝他揮了揮手。

    關敬峰敲了敲桌子，趙黎回過頭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結(jié)束了這場口水的洗禮，趙黎拉開了局長辦公室的門，正欲邁步，關局卻又叫住了他，說：“有些成分的人，永遠不要去招惹?！?/br>
    趙黎疑惑，卻還是點了點頭。門咔噠一聲關上，趙黎這才反應過來關局說的人，可能就是江酒臣。

    那人神出鬼沒的，已經(jīng)不見了。

    刑偵大隊洋溢著歡快的氣息，一掃往日加班的窒悶，趙黎一進屋有點納悶兒，林不復湊上來，說：“老大，審出來了？跟我說說，那個嫌疑人到底是怎么抹除痕跡的？”

    趙黎蹙眉，說：“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那小子不是招了嗎？剛才關局過來說讓你過去的時候跟我們說案子破了啊。”林不復說。

    常湘的眉毛越蹙越緊：“趙黎，你過來一下?！?/br>
    “大領導有指示?！绷植粡屯嫘Φ?。

    趙黎走過去，兩手分別撐著電腦桌和椅背，看向常湘的電腦屏幕。

    常湘臉色很難看，說：“關局說讓我根據(jù)郵件寫結(jié)案報告。你看，郵件里說縣局里找到兇手，兇手畏罪自殺，于昨天溺亡，今天才打撈上來，經(jīng)指紋對比，與案發(fā)現(xiàn)場相符合?！?/br>
    這個人是青盧鄉(xiāng)豐橋村的外遷人口，因為他與董立財關系密切，常湘特意留意過他的最近動態(tài)，幾起案發(fā)時他根本就不在江城市，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。況且……他們都知道，案發(fā)現(xiàn)場根本就沒留下什么指紋。

    難不成這幾起案子……？

    她正欲說什么，趙黎一把按住她的肩膀，搖了搖頭。

    常湘抬頭看著趙黎的臉，一種極度的失望涌上心頭。她定定地看著趙黎，說：“關局跟你說什么了？趙黎?！彼噶酥鸽娔X屏幕，一把扯過擺在一邊的死亡現(xiàn)場照片狠狠地拍了一下，冷聲說，“你好好看看這幾個人，這還是你嗎？”

    這聲響巨大，辦公室里都靜了，朝他們兩個看了過來。

    趙黎心中無奈至極，卻不知該如何解釋。既然關局都是這種態(tài)度，今天找他，也肯定不只是他的意思，如果放了江酒臣是上面的指示，那趙黎昨晚見到的，就必然是真的了。

    趙黎不知如何作答，常湘一推鍵盤，五指成梳向后攏了一把長發(fā)，說：“我寫不了?！?/br>
    她面無表情，推開椅子往外走，路過車衡的辦公桌，她拿起煙盒敲出來一根煙，點燃了深吸一口，大踏步地走了出去。趙黎忙追過去。其余幾人看得目瞪口呆。

    沒過幾分鐘，兩個人精神狀態(tài)十分正常地走了回來，常湘回到電腦前，鍵盤敲擊聲啪嗒啪嗒地響了起來。

    林不復坐在桌子上，目光在趙黎和常湘之間徘徊了幾圈，往后倚在他與車衡辦公桌的擋板上，對車衡說：“我覺得他們兩個有jian情。”

    車衡看著電腦屏幕，頭也不抬：“酸。”

    太陽當空，金色的陽光灑在空落的小村的磚瓦上，也灑落在荒地上?？颖恢匦绿詈茫瑥浬⒍嗄甑暮跉馍⒘巳?，剛下過雨，泥土散發(fā)出隱約的清香。路邊不知是誰放了一捧小白花，盛著露水，那般潔白無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