虎視眈眈爬向困縛住的獵物，扭動的身軀奮力掙扎，我靜靜地望著樹枝間結(jié)起的一面網(wǎng)，直至蝶翼遭啃食殆盡。

    自巖洞離開后已過數(shù)日，于房里靜養(yǎng)許久，身子也日益恢復(fù)。其實在里頭經(jīng)歷的事兒，我已記不大清，僅有當(dāng)時刺骨般的陰冷，猶如肌膚抹上了一層薄雪，即便現(xiàn)下仍沁著一股寒意。

    「介兒，你背后可還疼？」兄長來到正于庭院坐著愣神的我身旁，他瞧了我背后一眼，倏地神色驚惶道：「這不都出血了？！」

    他拉著我走入屋內(nèi)，感覺背部有些刺癢，我趴在榻上不解地問：「我背上怎了？」

    「傷口出了血，忍著些，我給你上藥?！顾嫖也鹣氯狙牟?，敷上的膏藥引起一陣劇烈刺痛，我只得咬牙忍耐。

    昨日我初次踏入神秘的樓閣上方，原來不過是些格局相似的廳室罷了。我被帶入其中一間廳室，里頭僅有個似床榻的石檯，他們要我卸下衣衫趴于上頭，我雖是不解，可也沒有反抗的理由。待我趴于冰冷堅硬的石檯后，他們讓我口中咬住一團(tuán)布，接著用銳物于我背上扎刺了半天，疼的我兩眼淚珠不住滾落，好似遭火灼燒一般，甚是昏了過去，醒來時便已在自個房里。

    我明白那正是其他人所嚮往，象徵著組織認(rèn)可的青花印記，不料竟是直接刺于背后皮膚之上，經(jīng)過一夜折騰，我對這熱辣辣感覺，似乎也逐漸開始麻木了。

    「介兒?！固幚硗陚?，我坐起身來將衣衫披上，兄長忽地輕喚，眉頭深鎖道：「你可覺得痛苦？」

    痛苦……？是指這背后的印記？還是身子的狀況？我不解的望向他，他欲言又止了一會，甫道：「生在這組織，可讓你覺得痛苦？」

    『你可曾想過要是沒生在這個組織？』

    腦海頓時響起向姝的聲音，跟著是她猙獰、幽怨的神色，如同烙印般浮現(xiàn)，我雖是訝異，可胸口卻無比平靜。為何姝姝和兄長都這般問我？生在這組織，豈該感到痛苦才是？我左思右想一番，仍不覺得明白，不禁脫口道：「為何會……感到痛苦？」

    聽聞我的疑問，兄長不知為何眼眶泛淚，他隨手抹去眼角淚水，忽地凝起憔悴容顏，嚴(yán)肅道：「介兒，咱們雖自幼在這兒長大，可會任之家的所作所為，并非凡常世俗之事。世間并非僅有屠戮殘殺，你可要好生記著?！?/br>
    何謂凡常世俗？屠戮殘殺又有何謬？我百思不得解，只得困惑的望著他陰鬱側(cè)顏。

    擁有青花之印，意即受到組織認(rèn)可，雖是真如先前預(yù)料，得以自由出入會所，然等著的卻是更為復(fù)雜的訓(xùn)練。除去練些劍術(shù)、刀法，還得修習(xí)匿蹤暗襲、拆卸繩鎖、喬裝易容、毒物耐適，甚是籠絡(luò)人心等細(xì)作伎倆。

    而東廳那巖洞尸坑，原是為著練習(xí)會任之家首落不見血的絕技所用。時隔許久再度回到巖洞，冰冷陰風(fēng)令我不由打起寒顫，腐壞的氣味依舊難聞，在途中還見著了疑似向姝的白骨，依師兄所述，往后若來此處，需順勢清除擋道尸骨，我依言將那俱白骨抱起，扔入漆黑坑底。

    曾幾何時，胸口不再有鬱悶感覺，甚是先前曾有過的喜悅、恐懼，一切都變得淡然，卻也憑著這般平穩(wěn)心境，于日漸艱巨的訓(xùn)練中安然度過；唯有毒物那次，連著幾日需得服下毒藥，身邊有些人飲毒后立即暴斃，運(yùn)氣好些點(diǎn)的，癥狀如吐血、肌膚泛紫、胸口劇痛等煞是普遍，所幸我似是天生耐得住毒，僅有些微不適罷了。

    「兄長……？」

    某日傍晚訓(xùn)練后，回到家中竟發(fā)現(xiàn)兄長莫名慘死于屋內(nèi)，他蒼白而慘澹的臉，張著空洞如淵的雙眸，孤凄地躺于血泊，我愣愣地盯著許久，心中卻無有絲毫哀慟感覺。

    至外地出任務(wù)的父親恰好回來，我不解的問他，為何兄長會死于家中？然他僅是冷硬的道了句：「是他罪有應(yīng)得?！?/br>
    他斜眼瞧向我，左眼上的疤痕，如同睥睨著世間的一切，他用嚴(yán)肅冷漠的口吻，吩咐我將屋內(nèi)清理乾凈，隨后又出門去了。

    我使力拖著兄長冰冷僵硬的軀體，將他葬入庭院的樹木后方，雙手沾滿血跡和土泥，衣衫也染上不少，但暗色血漬融于布料的墨黑并不顯眼，我倒不甚在乎，畢竟染上鮮血這事在平時訓(xùn)練中也是常有的。

    擁有青花之印便可自由出入會所，也得不經(jīng)許可至外頭去。組織外和山里頭境況全然不同，縱然先前對外界之事一無所知，但這一年來在樓閣中也學(xué)習(xí)了不少，況兄長偶而外出採買，也會帶上我一塊。他經(jīng)常告訴我，外邊的世界是如何廣袤，是如何令人嚮往。我雖是仍無法體會其中奧趣，可屢次到城里外見識，也逐漸能明白，組織內(nèi)的生活，有如于井底窺看蒼穹般，是多么的狹隘。

    那晚，少了兄長的陪伴，我獨(dú)個下了山去，天色一片灰濛濛，沿著城外潺潺溪水漫步，嘈雜蟲鳴卻令我有些煩躁。

    「哇啊啊??！」

    一陣驚叫忽地傳來，遠(yuǎn)遠(yuǎn)望見有個男孩跌入溪水中，八成是不慎踩入隱于平靜溪水的深處，矮小個子簡直要滅頂，儘管他如何拼命掙扎，卻不過同那遭網(wǎng)纏住的蝶，留下于生命消逝之前的殘喘。

    「莫慌，我這便來救你！」

    我袖手旁觀之時，對岸那頭出現(xiàn)一名奇裝異服的少女，她奮不顧身躍入水中，試圖打算救人。那少女身材瞧來高挑，可溪水仍淹至了她胸口處，驚慌的男孩胡亂揮舞雙臂，險些連她自個都要遭殃，過了半晌，這才好不容易將他順利拉上岸來。

    男孩許是驚魂未定，驚呼了聲便轉(zhuǎn)身就溜走。而那奇裝異服的少女，突然和我對上了眼，與我相凝了片刻，我望著她詫異的神色，不覺脫口問道：「你……為甚么要救他？」

    我不明白，方才對話聽來，兩人該是素不相識，可她到底為何，竟能為了一個陌生孩子，險些丟了自己性命？

    「救人哪需得甚么道理？」

    …………？

    「安兒！該回去啦！我四處尋不著你，師傅他可氣著呢！」

    似是有人接近這兒，我趁著她分神時趕緊離開。

    『世間并非僅有屠戮殘殺，你可要好生記著?！?/br>
    尋思許久，我仍無法理解她所言意涵，可不知為何，腦中卻浮現(xiàn)了兄長曾說過的話。

    至外地出任務(wù)的次數(shù)已記不清，這之中多是刺殺些貪官污吏、富商大賈，或是些因情勢對立而遭盯上的凡人；偶爾干些細(xì)作的活兒，潛入委派者之?dāng)碃I，偷取或用刑審問機(jī)要。

    許是我天資聰穎又有著副月貌花容，上頭總多派我干些苦差事兒。記得曾有次潛入某地主家，為迫使他交出足以影響周邊勢力的地域之權(quán)，以美人計佈局?jǐn)?shù)月，才終于誘使他就范；還有次的目標(biāo)是當(dāng)?shù)刂邌莸膉ian商，刺殺前還得先從他嘴里撬出私運(yùn)的通路，尤其累人。我厭惡著那些貪圖性命之人，狼狽求饒的丑陋樣貌。

    話雖如此，與其窩在山里困諸高閣，還得抽空給東廳那些孩子指教，我倒喜歡獨(dú)個出外干活去，盡早完成任務(wù)后，便能偷得半日間。

    在這組織中，未滿十歲之孩童，需通過試煉獲得青花印記，方可成為組織正式一員，接著修行各式技藝；十五歲后始赴外地執(zhí)行任務(wù)，間暇之馀，還得留于會所協(xié)助東廳孩童訓(xùn)練；至于滿二十歲時，則需接受較為艱難的任務(wù)。對于經(jīng)歷過青花印記試煉者，眾人皆心知肚明，那將是另一場試煉，倘若失敗或叛逃，便唯有一死。身在如履薄冰的殺伐世中，早有隨時死去的覺悟，我并不懼怕死亡，那試煉對我來說，不過是凡常任務(wù)之一罷了。

    歲月如梭，這年我方滿二十足歲，稍早接獲上頭消息，據(jù)說是自京城漢王來的密令，需偕同使節(jié)團(tuán)，遠(yuǎn)赴西域異國，記得……好似稱作樓蘭來著？聽來又是個麻煩的活。那地方與此相去極遠(yuǎn)，路程恐怕得費(fèi)上數(shù)個月，不過這倒是挺稱我心意。

    「jiejie，我聽聞消息了?！姑麨橄乙舻纳倥?，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在我身旁，纖長眉目凝視著我，道：「您何時欲出發(fā)？」

    十來初歲時，我曾偶然指導(dǎo)過她幾回，而后她便自稱同門師妹，經(jīng)常跟在我身邊，就如同現(xiàn)下，我分明是偷溜來城里摸魚，卻還是給她逮了著。

    「明日清晨?！狗置魇敲芰睿齾s不知從何聽來風(fēng)聲，我也不打算隱瞞了。涼爽徐風(fēng)吹起她一頭短發(fā)飄揚(yáng)，她道：「如此趕？行裝可來得及整備？」

    「差不多了?！刮抑噶酥讣缟系陌?，她卻訝異道：「聽聞西域那地方寒涼，jiejie您身子畏寒，得穿暖一些，光這點(diǎn)怎的足夠？」

    「喂，你做啥呢？」

    「讓弦音給jiejie添些衣物！」

    她嘴里說著，一面拉著我向街道走去。

    栽植著花朵的庭院，原先佇立在那的樹木，我已忘了是何時不見的，只記得后來父親差人來，種滿了隨處可見的花朵，便一直留存至今。

    我摘下了些，將青藍(lán)色花朵，及一個破舊的墨色布袋，置于花圃后方的小土丘，是當(dāng)年我瞞著父親偷葬的墓。

    您說過的話，介兒都還謹(jǐn)記著，現(xiàn)下雖還無法參透，或許有朝一日能理解……畢竟不知往后是否有機(jī)會再回到這兒，介兒在此先向您道別。

    下山趕往京城，依照指示，該是先于城外與朝廷的使節(jié)團(tuán)會合，再一同向西方行進(jìn)。遠(yuǎn)遠(yuǎn)就見一團(tuán)人車，于城門旁整備。

    「樓臺亭閣?！刮医?jīng)過一名高挑男子身旁，耳邊傳來一聲低語，我也順勢回應(yīng)道：「蘭燼于焉。」

    「傅姑娘……可無謬？」核對過暗語，那男子收起短扇，咧起嘴來欣喜招呼，我也揚(yáng)起笑，親切道：「正是。尹佐官，這陣子勞您擔(dān)待了。」

    此時的我尚不知曉，這趟遠(yuǎn)行，將會如何改變自個一生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