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五章:益州行】
?泉……??她錯愕的看著我,霎時又沉下臉色默默離去。 我望著那一抹靛青色背影,于黑夜中匿影藏形,不知是否因著墨色漆夜的緣故,原是鮮艷耀眼的青,這回瞧來卻襯著種哀凄之感。 回過頭瞧向廳室中,僅足以通過一介纖瘦女子的門縫,何暮背對著門外,垂著頭一語不發(fā),那情景直是令人心塞,我輕推開門靜靜地靠上前道:?阿暮……?? ?清泉姑娘,令你見笑了。?他轉過身來朝向我,面上十分平靜,可我曉得他現下心里是如何哀慟,他道:?當年是咱年幼無知,總以為十年很久、很是遙遠,可這期限之日終究是到了,咱也心里有數,阿姐一向注重約定,說啥便是啥,十年離去自是不可免,可咱……? 話停在這兒,他側過白皙英挺的臉龐,那雙深邃瞳眸滿是哀愁的望向遠方,將無法訴諸而埋藏于心底的慨然寄託黑夜之中。 ?咱跟了阿姐十年,以為很是熟稔了,可到頭來對她仍是諸多不解,阿姐她心思難料,無從揣度,就如云霧般,越是想看清便越是摸不著邊,咱至今也不明白,為何當年要與咱定下這莫名之約。?他微微抬起頭,無助淡然的目光瞧向我道:?清泉姑娘,你初來至今,阿姐心情總是好,她定是很中意你的,可咱天真的以為,你若這般住下,阿姐應當不會離去的……。? 何暮當年和江煙渚求師問學時,她要他許下三個約定,第一便是先前已得知的,不可過問其家世及來歷之諸;第二則是那十年之約,由向她求師問學起約莫十年,她便會離開此地;最后,則是要他于往后不得提起任何有關于她的一切。 滿是謎團的三約,尤是那最后一約,彷彿是為了要抹去存在一般,她為何要這么做呢? 何暮和她相處近十載,仍是不明不白,況我這與她相識不過三日的局外者,更是濃霧里頭尋花瞧,怎個也瞧不清。 清早,我收拾好行囊待于廳室等候,期間我到這宅中各個廳室轉了一遍,因著那令人安祥的氛圍,我很是喜歡這地方,可惜再也無緣來訪,即便僅留宿了三日之馀,心底仍有些留戀。 ?久等了。?江煙渚一襲青藍色長衫,平日脂粉未施,可今日不知怎的描上一層淡妝,更是襯托出她的非凡美貌,清秀眉目間,胭脂紅粉帶了點艷麗姿色,頰上淺淡緋紅為她添了些許生氣,這般瞧來,她今日心情可是特別的好? 除去雙手提著的行囊,她還在腰際間纏了把由雕花木鞘收著的細劍,不料這大夫也要使劍的么? ?讓我來罷。?我伸手接過她瞧來有些沉重的行囊,畢竟我那時初醒神來,身邊僅有個輕便的包裹,里頭并無多少物品,自是沉不到哪兒去。 ?那就勞煩你了。?江煙渚絲毫沒有客氣,只見她微微笑道,將其中一個行囊交至我手中。 好、好沉!里頭竟是裝了些甚么呢? ?對了,怎的沒見著何暮??方才于宅中繞了個遍,卻是沒見著何暮的身影。 ?阿暮道是欲先辦點事兒去,晚些時候會至駁岸與咱們道別。?相處了十載的師徒,分別難免幾分傷感,可她面上卻是無有絲毫落寞,只是淡然的道,這令我不禁想起何暮昨日所述,江煙渚隱于心底的那分冷漠。 先至街上吃了些簡單東西果腹,我們來到這石砌而成的駁岸邊,不愧為繁富江南,這人流來往之處,停泊的漁船和載客小舟,總的下來約有數十艘之多,還有許多商船正在卸貨,似是由外地送來的舶來品,那口大箱子外頭還繪著特殊的圖騰,該是甚么異族的象徵罷。 ?阿姐,清泉姑娘。?何暮立于岸邊一艘船旁喚我們過去,不知他是辦甚么事去了,離別前的最后一餐也不同我們聚聚,反而比我們早至這港口,見他與一旁捲著袖子的大叔談了幾句,點些銀子交予他后,那大叔便先上了船,該是這船的主人。 ?咱已先打點好了,你們只管安心出發(fā)罷。?何暮拱手向我們道,看來他已是下定了決心,與相處十載的恩師訣別,面上很是和氣,情緒也比起昨日夜里來的穩(wěn)定許多。 ?阿暮,這些年來,你就似我多了個小弟般,總被我差來使喚,有你辛苦了。?江煙渚很鄭重的和何暮道別,神情似個親長溫柔和藹,可又突然轉換了情緒,她打趣道:?你年紀也差不多,該找個媳婦來疼疼了,瞧你這表里如一君子相,定是不乏人選!嗯……你那珍味樓青梅竹馬的陳嫈姑娘,你瞧來如何?? ?阿、阿姐!?何暮被她逗的滿臉羞紅,苦腦的搔搔頭,接著低下聲來,肅然道:?雖咱一點兒也配不上邊,可咱早有心上人了。?他深邃瞳眸中,透露出堅定不移的正直氣魄。 ?是么,那可甚好啊。?可江煙渚只微微笑的看著他,氣氛一時頓在那,兩人默然對視,然心中所向恐怕是相互悖離。 這師徒二人間的關係,由我這外人瞧來可有些沉重,他直勾勾的毅然眼神,仍無法牽起她的半點心思,而他的心意,她定是心知肚明,可卻選擇不予回應,許是她不愿令彼此間的氛圍變了調,儘管現下已是訣別之時,她望這師徒之情可永存于憶中最后一筆。 ?差不多時候了,何暮,我倆今日在此訣別,愿你往后安好,莫要怠了學問。?江煙渚這道別話兒說的很是輕快,云淡風輕的身姿背過,便自個踏上船先離去,殊不知那一聲稱呼名姓,使他心頭有多少碎裂痕跡,何暮面上不禁刷上層黯淡神色,只慨嘆的望著她離去的背影,跟著用方言小調唱起了詩句:?荊吳相接水為鄉(xiāng),君去春江正渺茫,日幕征帆何處泊?天涯一望斷人腸。? 那清亮如宏的嗓音,我在一旁聽著,彷彿耳際也奏響著悠揚樂聲,可那歌聲中,竟是唱著如何的悲歡離愁。 ?何暮,感謝幾日來的照料,愿你一切順心。?我也向他別過,提起包袱欲要準備登船,卻聽身后傳來:?咱也很是欣喜,清泉姑娘,他日咱倆再相會罷。? 我回過頭,只見他也正欲離去,背著這兒揮揮手向我道別,雖江煙渚的三約中有提及,往后不得再有聯系,可確是不曾限制我和他不得再會,何暮那言下之意應是如此。 ?姑娘,要出航啦!?掌船大叔出聲叫喚,我才趕緊提起停滯的腳步登上船,不知為何,我見何暮最后的神情,好似藏著一絲絲的笑意,許是我自個看岔了才是。 我進入船甲上的小客艙,江煙渚靠坐于窗邊,面上滿是欣喜與期待的望著外頭江水景緻,這客艙并不大,但這一行似乎僅有我倆,倒是顯得寬敞。 我放妥行囊,跟著坐于另一邊窗旁,瞧了瞧方才登船的地方,卻已見不著何暮的身影,心中忽地有股淺淡的別離傷感。 何暮雖cao著點兒怪腔怪調,可人確是實至名歸的青年君子,生著張英挺俊拔的臉蛋,渾身書卷氣息,人又溫柔善良,這般好的男子,定是如江煙渚所言的不乏人選,可惜了他偏偏愛上,那如煙似霧一般難以觸及的她。 他們師徒倆立于一塊兒,男的俊,女的美,場面有如畫作一般美好,雙方皆是才華蓋世,可卻郎有情、妹無意,感嘆命運造化弄人。 想到這,我心里頭忽然冒出一絲慶幸,可不知是為了何事,我對這古怪思緒感到莫名。 河道的兩岸寬,約莫一箭之地距離,船速并無多快,陣陣微風由方形小窗口徐徐吹拂,原是有些悶熱的艙室里頭,也隨著行駛而引入絲絲涼意。 江煙渚緊閉雙目,似乎正就著清涼微風養(yǎng)神休息,一對蝶翼般的長睫,如櫺幕掩蔽,輕柔鼻息間彷彿透出沁心芬芳,那曼妙身姿、國色天香之貌,儘只是靠著窗邊休息,也令我瞧的入迷。 『在這兒睡,當心身子著涼。』 『嗯……要不,抱我回房里去?? 『你這丫頭真是……。』 ?泉,你怎啦?哪兒不適?讓我瞧瞧罷。?江煙渚見我毫無反應的盯著她,不知不覺間湊到我身旁關心道,并遞了盞茶來。 ?無事,發(fā)會愣罷了。?我接過那盞清茶,細細的品味起,和幾日前何暮向我介紹的不大相同,這茶不似之前那般清甜回甘,而是帶了股草藥的淺淡香氣,飲入口中,由口舌間沁出一股獨特芬菲,心神也漸漸沉靜、平穩(wěn)下來。 ?我自個特製的藥草茶,喚作沉心茶,如何??她也端起茶淺嚐一口,莞爾笑道:?這藥草可有平穩(wěn)心神的效用。? ?感覺確是不差。?耳邊僅有江河流水順著船身撥開的聲響,倆人就這般靜靜地品茗。 ?煙渚姑娘,你這一行可是有所打算??這么一想來,她確是無有道過自己所行目的,然,我不知她欲往向何處,可卻心甘情愿隨她走遍海角天涯,不知怎的,我心底就是有這莫名感覺。 ?沒有呀。? ?………………? 不料她真給我這般答覆。 ?說笑、說笑的!? ?………………? ?益州你可知否?我這行的目的地便是那處。?見我正滿臉鄙夷的瞅著她,她這才趕緊斂歛玩鬧之態(tài),正襟危坐道。 ?益州……蜀郡的舊稱么??自漢朝便有益州這地,位于中原偏西南處,三國時期劉玄德佔據那一地作為領地,稱作蜀,后世也多沿用此名,直至唐初漸將其更名為蜀郡。 ?正是。?江煙渚面上添了一股淺淡哀愁的望向窗外,道:?在那兒有些回憶,我想回去瞧一瞧。? ?那地方是你故鄉(xiāng)么?? ?不,僅是在那兒住了段時日。?她面色淡然的道:?有些回憶太過美好,可也有些傷悲的不堪回首,然俱已成了過往,至今我仍萬分后悔那時的抉擇……可卻是后悔莫及,無可挽回。? 她這般訴說,恐怕的是有段悲傷過往,我也不便深究,可我猜想,該是與她先前提及的那位訂約之人有所關聯。 ?可你現下打算前往,無非是欲面對那段過往罷。?她沒有表示否定或認同,只是自個在心里頭思量著甚么,面上倒是顯得平靜。 接著我們甚無交談,任由水波聲于耳邊潺潺作響,她該是仍惦念著方才話題,憶想自個過往之事,我不想打斷她,兀自闔上眼休息。 夢里,那一縷輕煙似的青色背影,又一次的由我面前漸行渺小,無論我如何叫喊,甚是拚盡全身氣力去嘶吼,可那遠去的身影,終究是頭也不回的,消失于暗夜之中。 『別……別離開我……莫要留下我一人……』 ?砰!?不知過去多久,忽然一陣巨響將我驚醒,船身劇烈晃動了下,莫不是撞著了甚么? ?怎了?!?我連忙問站于艙室門口,探向外頭的江煙渚,跟著到她身旁去了解現況。 ?姑娘們,對不住!我這船不知撞著了甚么鬼東西,船身有些損毀,若是繼續(xù)航行,恐怕會出問題,真他娘的該死!?掌船大叔滿臉憤恨的哀怨道。 ?船家,那我倆可先離開了,愿你早日修繕完全。?江煙渚提了行囊,向掌船大叔道。 ?啊……這……?掌船大叔滿臉窘急,無奈的搔搔頭,江煙渚似是明白他所顧忌,接著道:?先前那船資便予你作為修繕費罷,畢竟也是載我們這趟才出事,也有些過意不去。? 她這話一說,掌船大叔面上霎時恢復光采,口氣突然好了許多:?姑娘恩德!哈哈哈!這附近該有個小村落,你們自個去尋尋罷。?江煙渚對他微微笑答謝,而那大叔也跟著爽朗的大笑起來。 ?接下來該怎的好??我接過她沉重的行囊問道。 由我們停泊的地方望去,前頭便是一整片樹林,方才大叔簡略所述,約于西北方一處應有個小村子,可不知距這兒相去有多遠。 ?先去那小村子瞧瞧罷,順道休息會兒。?她和我并行,尋著那林道的一路小徑走去。 ?休息……你可累著了么??昨夜那么晚就寢,今朝非但早了個起,又接著忙了會,也難免有些疲倦。 ?不,我精神可好。?她幽深瞳眸凝著我道:?泉,你方才下了船后,步伐明顯有些躊躇,現下恐怕仍暈著罷。? 我確實不甚勝水,前幾日于銅里乘小舟時便得知,原以為已隱藏的妥當,不料仍被她這大夫瞧的透徹,我現下精神的是有些恍惚。 ?不妨事,趕緊尋著村子罷。?我加快步伐,可卻不經意被落枝絆了個踉蹌,幸而被她一把抓個牢實,才免于摔個正面碰地。 ?泉,莫要勉強。?她凝神蹙眉道,那墨黑瞳眸中,難得的顯露出幾分擔憂。 ?抱歉……。?我向她賠不是,她見我安分下來,面容緩和的微微笑道:?若你當真有何不適,定要儘快讓我知曉,我好歹也身為個大夫。? ?嗯……。?我自覺有所虧欠,這才老實的慢下步伐跟在她后頭,而她也刻意放緩速度配合。 初識至今,這美麗女子總讓我有分莫名感受,有時認為她很是可靠,有時卻又感覺難以捉摸,有時莊嚴沉穩(wěn),卻也有時如個孩子似的調皮,不管如何,我現下也只得依著她,這份莫名的信任感,著實令我不解,可我也不愿再多有思索,許就這般隨著她,我記憶也恢復的快些。 約莫一個時辰終于到達村子,天色也漸漸暗沉,我們才趕緊尋個客棧下榻一宿。 ?二位姑娘,怎么個安排??掌柜的大嬸嘴里嗑著瓜子,一邊愛理不理的向我們問道。 ?兩間房,先定個幾晚,多謝。?江煙渚熟練的道,接著由囊中取了些銀錠子給她。 ?有甚么需要,儘管找我小兒吩咐。?大嬸指了指在一旁打掃的少年,繼續(xù)嗑起她的瓜子。 那少年長的不高,倒很稱那一張白凈的娃兒臉,胸前還掛了個似是樹木果實的顯眼鍊子,他靦腆的笑了笑,放下手邊的事來向我們道:?小的名喚張榮,二位姑娘,里邊請。? 各自回了房,我放妥行囊,撲身倒在榻上,正如江煙渚所述,我的是勉強了身子,雖已過了多時,可頭暈之狀仍是無有減輕。 ?叩叩——?雖聽見了叩門聲,可我身子卻是使不上力,待了片刻仍無人應門,門扉忽然輕啟,開出微微縫隙,就見一個纖瘦身影步入房來。 ?泉,讓我瞧瞧。?江煙渚拉了把椅凳坐到床榻邊,白皙素手輕靠于我額前,而我現下竟是只得微瞇著眼,由朦朧視野中瞧著她模糊的輪廓。 ?你渾身發(fā)熱,額前還正燒著,定是染了感風,待在這兒好生休息。?過了會,她取了條浸過冷水的軟巾敷于我額前,無奈的嘆了口氣道:?早叫你莫要逞強,你偏生不聽,現下果真染了病。? ?對不起……勞煩你了……。? ?這湯藥先服下,今日好生歇息,明早我再來給你瞧瞧。?聽我道歉,她面上神色淡然,僅是沉默地凝著我好一會兒,才接著端了碗湯藥過來。 ?不愧為大夫,照顧起人很是妥貼。?我輕聲道,她愣了片刻才接著笑道:?這看病可不給白看的。? ?無是不求取酬勞出了名的么?? ?我改了心意不成?? ?那,江大夫可要向我取些甚么報酬?? 她起身欲要離開,于門口笑了笑,道:?取你性命。? 我聽著那似是玩笑的話,不知是否因著身子不適,我竟發(fā)起了寒顫,不成我方服下的那湯藥當真有甚么問題?……應是不至于……罷。 實在過于倦睏,我不得就這般失神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