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罷了早膳，褚瑤牽著鳴哥兒的小?手，在莊子里隨意閑逛。

    冬日草木微弱，偌大的莊園里空曠而清朗，零星能見到幾個(gè)人在打理草木，修繕廊庭水榭。

    褚瑤幾乎花了半個(gè)時(shí)辰才將莊子勉強(qiáng)逛完，莊園的大門就在前面?，她想起昨晚裴湛說她可以隨意出入，于是便?試著往外走去。

    果真大門的守衛(wèi)并不?阻攔，只是程鳶跟了上來，問她想去哪里？

    褚瑤說哪里也不?去，只是出來瞧一眼就回?去。

    莊子外面?是一片空曠的草地?，被?一條小?路劈成了兩半，再往前便?是一條還?算寬廣的大道，能容兩輛馬車并排而行。

    這里遠(yuǎn)離喧嚷，僻靜悠遠(yuǎn)，確實(shí)是個(gè)休閑的好?地?方，只是她心里不?能寧靜罷了。

    她在莊子里萎靡過了幾日，裴湛會(huì)?在每個(gè)傍晚趕過來，夜里便?宿在這里。

    他把奶娘和阿圓也帶過來照顧她和鳴哥兒。

    奶娘和阿圓得知她有身孕，愈發(fā)將她看?緊了些，反倒是幫她做了選擇：這孩子，是不?要也得要了。

    聽她們說，最近安康郡主與二皇子的母妃俞妃走得愈發(fā)親近，宮里人都傳她這是打算與二皇子聯(lián)姻。

    俞妃因?此趾高氣?昂了許多，聽說陛下有將她冊(cè)封為皇貴妃的打算。

    言辭之間，頗有為裴湛惋惜與擔(dān)憂的意味。

    萬一二皇子娶了安康郡主后，借靖南王的勢(shì)力充實(shí)自己，難保不?會(huì)?威脅到太子的地?位。

    褚瑤聽著卻是并無什么感?覺：這是裴湛自己的選擇，無論?結(jié)果如何，與她都沒有什么干洗，也怪不?到她的頭上。

    這一日，褚瑤終于提起了些許興致，叫阿圓出去采買了一些食材，說要給她們做古董羹吃。

    奶娘陪著鳴哥兒在湯池玩了一會(huì)?兒后，出來看?到熱騰騰的古董羹，驚奇之余，不?免悵然道：“這擱在以前，我是萬萬不?能想到，我一個(gè)目不?識(shí)丁的市井婦人，有一天能過上這種神仙日子，不?僅可以泡溫泉，還?能吃上這樣稀奇的東西……”

    她隨口的一句感?嘆，卻叫褚瑤忽然萌生了一個(gè)大膽的想法。

    冬日天氣?嚴(yán)寒，人們大多選擇去香水行洗澡，稍微好?一些的香水行會(huì)?有專門搓背按摩的師傅，人們?cè)跓釡锱菥昧穗y免會(huì)?覺得口渴，如此香水行業(yè)也會(huì)?提供茶水、酒水以及一些應(yīng)季的果子。

    可是她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家香水行會(huì)?提供飯菜供人食用，畢竟大多數(shù)人們?nèi)ハ闼兄皇菫榱讼丛枇T了，至多在那里待上一兩個(gè)時(shí)辰便?離開?了，不?至于讓自己餓著肚子。

    倘若把沐浴與吃飯的生意做到一起，就需要有一個(gè)能留住客人一整日的理由。

    比如除了沐浴與吃飯，還?有許多可以消遣的事情，如高雅之人可以斗茶、聽曲兒、下棋，普通人可以打葉子牌、投壺、捶丸，甚至還?要照顧到孩童，辟一方天地?專供孩童玩樂，打上一副木制滑梯，再放置一些竹球、毽子、陀螺等孩子喜歡玩的東西……

    這樣一家人遠(yuǎn)道而來，在此處消磨一整日的時(shí)光，也不?會(huì)?覺得無聊。

    褚瑤為這樣一個(gè)想法而感?到興奮，她同奶娘和阿圓說，這溫泉山莊只住她們幾人委實(shí)太浪費(fèi)了些，若是能改成香水行，叫更多的人來此處泡溫泉，定然會(huì)?是個(gè)很好?的生意……

    而后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她們聽。

    奶娘和阿圓聽著雖覺得不?錯(cuò)，但是唯有一點(diǎn)，這莊子是太子殿下的，他會(huì)?同意將自己的莊子改成香水行嗎？

    “他會(huì)?同意的?！瘪椰幒V定道。

    他不?是說，她想讀書?或者做生意都可以么？既如此，便?先折騰他這座莊子，倒省卻了額外租賃的錢財(cái)。

    趁著興頭正盛，褚瑤立即找來紙筆，這便?將莊子大致的輪廓勾出來，盤算著要挖幾個(gè)大池？幾個(gè)小?池？還?有哪個(gè)房間要做成食肆，哪個(gè)房間要供大人消遣，以及哪個(gè)房間只供孩童玩樂……

    這是奶娘與阿圓來的這幾日，第一次看?到褚瑤臉上有了鮮活的表情。

    褚瑤正沉浸在勾畫之中，門口的守衛(wèi)通傳，說是陸夫人過來了，想要見她。

    陸夫人竟找到這里來了，想來還?是沖著她腹中的孩子來的。

    不?曉得裴湛有沒有派人去陸家解釋清楚，但既然對(duì)方都找過來了，看?在陸少淮的份上，褚瑤也沒有拒絕見她的理由。

    甚至她對(duì)陸少淮的愧疚，讓她在聽到陸夫人的名字時(shí)，心中咯噔一下，正沸騰的熱情忽然就消散了下去。

    陸少淮的死在她叫她一直耿耿于懷，甚至就算遇到開?心地?事情，自己也只有片刻的歡愉，轉(zhuǎn)而就想到了陸少淮。

    她間接造成了他的死亡，背負(fù)著一條性命，還?有什么資格開?心呢？

    褚瑤親自去外面?將陸夫人接了進(jìn)來。

    陸夫人哀傷過度，人也蒼老了許多，看?到褚瑤，灰暗的眼眸中才算有了一絲光。

    “先前去你?食肆鬧事，委實(shí)是我沖動(dòng)了，希望你?看?在我那時(shí)頭腦不?清明的份上，原諒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陸夫人，那件事我沒有怪您……”

    她扶著陸夫人來到房中，與她坐下說話。

    陸夫人打量著她的臉，隨即又看?向她的肚子，緩緩嘆息：“殿下同我解釋過了，說先前確實(shí)是我誤會(huì)?了，你?與二郎之間清清白白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，陸郎君是個(gè)很好?的人，他是個(gè)謙謙君子，與我只是朋友……”

    陸夫人苦笑著搖搖頭：“看?來二郎果然沒有和你?說起以前的事情……”

    褚瑤疑惑道：“什么事情？”

    “他哪里是想與你?做朋友，他分明還?放不?下你?……”陸夫人看?她一臉茫然的樣子，回?憶往事，滿心愧疚，“當(dāng)年，我選你?嫁給太子殿下，并非是因?為你?們生辰八字十分契合，是我有自己的私心……”

    “什么私心？”

    “是因?為當(dāng)初二郎向我提過想要娶你?為妻，可是你?那時(shí)家境貧苦，與你?多病的母親相依為命，你?家這樣的門戶和我家實(shí)在不?般配。二郎求得緊，我也說服不?了他，幸而那時(shí)太子殿下忽然來陸家，說要與二郎交換身份留在綏州。二郎自幼便?被?培養(yǎng)成太子殿下的替身，那時(shí)無論?如何也沒有理由拒絕，便?只好?暫時(shí)離開?陸家……”

    褚瑤聽到這里，已經(jīng)大概猜到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了。

    “太子殿下留在陸家后，是我主動(dòng)提起給他娶一個(gè)夫人，一來能照顧他的起居，二來也能掩飾他的身份，而且保證給他找一個(gè)聽話好?拿捏的，如此才將你?嫁給了太子殿下……”

    “只有你?嫁給太子殿下，日后二郎回?來，他就算再喜歡你?，也絕不?敢去碰太子殿下碰過的女人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先前一直為此事沾沾自喜，覺得既籠絡(luò)了太子殿下，又能徹底掐斷二郎對(duì)你?的念想，卻未曾想過有朝一日，二郎英年早逝……”

    “這大抵是上天對(duì)我自作聰明、毀人姻緣的懲罰吧……”

    褚瑤安靜地?聽完，心中一直纏繞的那個(gè)疑團(tuán)，此刻也終于撥開?云霧，得到了解答。

    原來陸少淮先前說過的那句，他于她有愧，指的便?是這個(gè)。

    他一定是覺得，正是因?為他向母親求娶了她，所以才會(huì)?導(dǎo)致她陰差陽錯(cuò)地?嫁給了太子……

    褚瑤鼻頭一酸：傻子，這種事情有什么好?愧疚的嘛？

    陸夫人和她說了許多陸少淮以前的事情，抒發(fā)著對(duì)已故兒子的思?念之情的同時(shí)，也在悄悄打量褚瑤的神色，見她也流露出傷懷的神情時(shí)，便?又握著她的手問了一遍：“阿瑤，你?腹中的孩子，真的不?是二郎的嗎？真的不?是嗎？”

    褚瑤雖然心生不?忍，但她不?能歪曲事實(shí)，指鹿為馬：“陸夫人，我對(duì)陸郎君亦是心存愧疚，如今他不?在了，我也不?知該如何補(bǔ)償？只是這孩子……確實(shí)是太子殿下的，這件事我不?能騙您……”

    陸夫人緩緩收回?手來，眼中的光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的熄了下去：“你?知道嗎？我家二郎真的吃了很多的苦……”

    她喃喃道，“小?時(shí)候他被?選作太子殿下的替身，從那之后便?有專門的夫子教導(dǎo)他言行舉止，要他收斂性子，去學(xué)另一個(gè)人。十多歲的孩子，正是貪吃的時(shí)候，可是為了與太子殿下的體型相配，他每日不?能多吃，零嘴也不?許有……”

    “后來長(zhǎng)大了，遇到了喜歡的姑娘，我卻偏偏不?同意，還?把他喜歡的姑娘嫁給了旁人。他知道這件事后也沒有多說什么，甚至不?曾與我抱怨過一句，我以為他已經(jīng)看?開?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們搬來京城后，他那樣一張與太子殿下相似的臉被?人看?到了，起了閑言碎語，他為了避諱，不?惜親手毀了容貌。我心疼啊，這樣俊秀的一張臉毀了，以后還?怎么娶妻??？他反倒勸我，說他反正也娶不?了喜歡的姑娘，以后成不?成親都無所謂……”

    “陸夫人，逝者已矣，您節(jié)哀……”看?著心神俱碎的她，褚瑤知道再多安慰的話也是徒勞，“陸夫人，我有幸也曾做過您三年的兒媳，倘若日后您有需要我?guī)兔Φ牡?方，盡管開?口，我能做到的一定會(huì)?盡全力……”

    她忽的抬頭，眼中閃過一絲詭譎：“那你?現(xiàn)在就幫我一個(gè)忙好?不?好?？”

    “什么忙？您說……”

    陸夫人傾過身子，在她耳邊小?聲說：“你?下去……陪我家二郎吧?！?/br>
    她忽然拔了發(fā)髻上的簪子，往褚瑤的脖子上刺來。

    兩人挨得太近，褚瑤避之不?及，只能往后仰去，那尾端被?磨得極為尖利的簪子堪堪劃過她的脖子，不?可避免的劃破了她的皮膚……

    程鳶立即上前，一招打落陸夫人手中的簪子，下一瞬捏住她的手腕，稍一用力，便?叫手腕脫臼了。

    陸夫人疼得嘶喊道：“要不?是因?為你?，二郎也不?會(huì)?出去散心？要不?是因?為你?，二郎他不?會(huì)?去綏州。都是因?為你?，二郎才斷送了性命，你?下去陪他吧，你?應(yīng)該下去陪他的……”

    褚瑤捂著受傷的脖子，雖然疼痛卻也幸好?只是皮rou傷。她看?著因?喪子之痛而失去理智的陸夫人，忍不?住呵斥道：“陸夫人你?糊涂！你?既然知道陸郎君為了陸家受了那么多的委屈，為什么還?要做這種傷人不?利己的事情，置整個(gè)陸家不?顧？我今日若真的將命抵給陸郎君，你?們陸家又能得到什么？陸郎君不?是你?們陸家的免死金牌，還?望陸夫人以后行事，三思?而后行！”

    陸夫人伏地?痛哭。

    褚瑤讓程鳶幫她把脫臼的手腕接回?去，將人送出山莊。

    程鳶扭送著陸夫人出去，交給了院子里的侍衛(wèi)，隨即馬上回?來檢查褚瑤脖子上的傷口。

    “褚娘子，傷口有些長(zhǎng)，所幸傷得不?深，不?過日后難免會(huì)?留下疤痕……”

    “無礙，傷在脖子上，又沒傷在臉上……”比起陸少淮臉上那道疤，自己這一道又算什么？“我見不?得血，勞煩你?幫我包扎一下……”

    她這傷在明顯處，自然不?能避免地?被?裴湛瞧見。

    況且這山莊里都是他的人，陸夫人今日來此一事，不?可能瞞過他。

    所以她也沒有替陸夫人隱瞞，只是希望他莫要因?為此事為難陸家，就當(dāng)是還?陸少淮一個(gè)人情。

    “你?不?想追究，孤便?不?追究了……”他竟很好?說話的樣子，她都沒怎么勸說，他便?同意了。

    隨后拂開?她的耳珰，撥開?包扎傷口棉布看?了一眼：“宮里有能促進(jìn)傷口愈合和淡化傷疤的藥方，明日我叫柳華調(diào)配一些送來……”

    褚瑤見他情緒尚可，便?又與他說另一件事情來：“殿下，我閑來無事生出一個(gè)想法，我想把這溫泉山莊改成香水行，日后對(duì)尋常百姓開?放，你?覺得可以嗎？”

    “香水行？”裴湛俊眉微蹙，“你?想做香水行的生意？”

    “自然不?是單純的香水行生意……”

    她拿出白日里畫的圖紙，將自己的想法說給他聽。

    裴湛起初只是漫不?經(jīng)心地?聽著，心里卻在想陸家的事情，陸夫人今日在山莊行兇，縱然褚瑤有心放過她，但是只要是威脅到褚瑤性命的人，他不?會(huì)?輕易放過……

    可是她說到興起時(shí)，眼中熠熠閃著他從沒見過的光輝，竟吸引他逐漸聽了進(jìn)去，與她一起沉浸于她天馬行空的構(gòu)想之中……

    “殿下，你?覺得怎么樣？”她說得口干舌燥，也顧不?上喝水，一臉期待地?盯著他。

    這件事須得經(jīng)過他點(diǎn)頭，畢竟用的是他的莊子。

    裴湛便?故意沒有立即回?答她，狀似沉思?了好?一會(huì)?兒，才道：“孤覺得不?錯(cuò)?！?/br>
    褚瑤乘勝追擊：“殿下，我需要一位厲害的匠人師傅幫我設(shè)計(jì)莊園，也需要一個(gè)如邱老板那般生意場(chǎng)上的老手幫我打理這樁生意，更需要殿下借我很多的錢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?的意思?是，讓孤出地?方，出人，出錢，那你?需要出什么？”他點(diǎn)了點(diǎn)她有些干涸的嘴唇，“就出一張嘴嗎？”

    “哪有？”褚瑤反駁道，“我分明出的是腦子?！?/br>
    “你?想做香水行的生意，孤答應(yīng)你?，不?過須得立個(gè)字據(jù)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，”褚瑤早有準(zhǔn)備，拿出已經(jīng)草擬好?的字據(jù)，“香水行盈利之后，我與殿下三七分成，我只拿三成……”

    裴湛低頭瞥了一眼那字據(jù)：“不?行?！?/br>
    “那……二八分成？”

    “孤要的不?是這個(gè)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