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思游移的裴湛這才回過神來，低頭去看那瑟瑟發(fā)抖的小宮女。

    近來宮中的宮女太監(jiān)幾乎換了九成，只留了一成舊的宮婢太監(jiān)教新人學(xué)規(guī)矩體統(tǒng)，眼前這個小宮女顯然是個生澀的，想必進(jìn)宮也沒幾天，又何必苛責(zé)。

    “無礙，起來吧?！毙絻蓚?cè)每三丈就有一盞宮燈，空中亦有高懸的明月投下淡淡的銀光，沒了那盞琉璃燈也沒什么。

    阿圓得了赦免，很是松了一口氣，暗暗感激太子的寬宏：是誰說太子殿下冷心冷性不近人情的？殿下他明明人很好的……

    裴湛回到東宮，照例先去看鳴哥兒。

    再過幾天小娃兒便滿一周歲了，畢竟是他的第一個孩子，父皇和母后還是很喜歡的，打算在宮里給鳴哥兒辦一個周歲宴，邀請在京的宗親和大臣們參加，順便聯(lián)絡(luò)聯(lián)絡(luò)皇家與舊臣新臣的關(guān)系……

    裴湛知道，辦周歲宴是真心的，籠絡(luò)大臣的心也是真的。

    再者，今日母后叫他過去又叮囑了幾句，說是會特令大臣們帶家眷前來，屆時各家的閨秀齊聚宮中，要他好好相看一番，盡快挑一個娶進(jìn)東宮里，他宮里沒個女人可不行？

    是啊，他宮里沒個女人可真不行？

    再不把她接過來，她怕不是要被別的男人哄走了。

    先前幾日收到洪杉的來信，說是江通判之子江清辭與褚瑤之間關(guān)系曖昧，又是幫忙又是送東西，很是殷勤，詢問是否需要打斷江清辭的腿？

    江清辭是江通判的兒子，先前裴湛在綏州府衙住過一段時間，這位江通判對他百般討好，衣食住行無一不用心，看在江通判的面子上，江清辭的腿就留著好了。

    而后緊接著又來一封，說是江小郎君表白不成，禇瑤已經(jīng)明確拒絕。

    呵，還敢表白？

    還是打斷腿好了。

    隨后幾封信都是一切順?biāo)?，江小郎君未再出現(xiàn)。

    算了，還是留著他的腿吧。

    昨日收到的一封，原本開頭寫的也是一切順?biāo)?，可又被重重的劃去，后面的墨色和前面幾個字的墨色明顯不一樣，顯然是猶豫一番后重新寫的。

    寫的是江小郎君想求娶禇瑤為正妻，江家父母不同意，派人來禇瑤鋪?zhàn)娱T口造謠辱罵，推說是禇瑤勾|引江小郎君……

    呵，天冷了，江通判也該挪挪地方了，甭留在綏州了。

    “鳴兒今日怎么樣了？可還發(fā)熱？”他抱起兒子，問奶娘和知葉。

    鳴哥兒自從入京之后便有些水土不服，這兩個月來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一直發(fā)熱，總是哭鬧，吃得也不多，眼看著都沒有以前那般圓潤胖乎了。

    “回殿下，小皇孫上午還好，下午又起了熱，太醫(yī)過來瞧過，說是孩子太小，吃不得許多湯藥，只能慢慢以藥膳調(diào)養(yǎng)……”知葉受褚瑤所托，隨奶娘與鳴哥兒一起入宮，原想著在宮里照顧小皇孫幾日便可以回去的，沒成想小皇孫一直生病，至今還未好利索，她便一直逗留在宮里。

    “嗯?！甭犞袷遣o大礙的樣子，但畢竟病了這么久了，孩子他娘想來也是有必要過來看看的。

    第19章 狼狽

    褚瑤的甜水鋪?zhàn)娱_張的第五天，雖沒有前三日那般生意火熱，客人來來往往倒也穩(wěn)定。

    不過她隔壁的鋪?zhàn)右脖蝗吮P下來了，這兩天正塵土飛揚(yáng)的改造裝飾，秋荷過去瞧了一眼，回來時一臉擔(dān)憂：“表姐，我怎的瞧著隔壁鋪?zhàn)右蚕袷且鎏鹚猓俊?/br>
    褚瑤也有些擔(dān)憂，但是既是人家的鋪?zhàn)?，人家想做什么生意都行，自己無法阻攔。

    “且看看吧。”她無奈道。

    沒過幾日，隔壁鋪?zhàn)颖銙炱鹆苏信?，擺開陣勢敲鑼吆喝：“咱家甜水鋪?zhàn)娱_張大吉，今日所有甜水免費(fèi)品嘗！”

    既然不要錢，人群自然蜂擁而至。

    隔壁鬧哄哄的擠成一團(tuán)，褚瑤的鋪?zhàn)永镆晃豢腿艘矝]有。

    日薄桑榆之時，暮色漸漸沉淀，秋荷盯著后廚的食材與甜水一臉心痛：今日一整日，她們的鋪?zhàn)永镆矁H僅賣出三碗，且還是在隔壁排隊(duì)的人實(shí)在渴了才過來買的。

    余下的甜水還有很多，褚瑤打了兩壇子留著，一壇子給洪杉，一壇子給了蘇念，剩下的與秋荷一起全部倒掉了。

    “明日咱們少備一些，隔壁的鋪?zhàn)庸室鈹D兌咱們，以后幾日怕是生意都不會太好……”

    果真如褚瑤所說，隔壁鋪?zhàn)拥幕臃倍?，今日免費(fèi)續(xù)杯，明日贈送小禮品，后日半價，總有新鮮的招攬客人的辦法，而褚瑤這邊生意愈發(fā)得差，幾乎一整日也等不到一位客人。

    對方顯然有備而來，而褚瑤卻沒有足夠的本錢與其對抗，只能任由對方打壓。

    秋荷情緒低落，與褚瑤坐在鋪?zhàn)永锵鄬o言。

    褚瑤這邊想不出解決辦法來，她開始懷疑自己根本就不適合做生意，同行只是略施手段，自己這便全然潰敗，她果然還是把做生意想得太簡單了。

    隔壁顯然是做生意的老手了，褚瑤索性破罐子破摔放棄了與其抗衡，將鋪?zhàn)永锼刑鹚恻c(diǎn)恢復(fù)了原價，且為了保本每日只賣幾道甜水和幾味甜點(diǎn)，賣不掉就自己吃掉，賣光了便提早打烊。

    因著顧客少，鋪?zhàn)永锉泔@得寬敞清凈，有攜手出來逛街的小娘子們不想去隔壁挨擠，便來她的鋪?zhàn)永?，幾個小姐妹點(diǎn)上不同的甜水甜點(diǎn)，歡歡喜喜地聊天說笑，一坐便是一兩個時辰。

    褚瑤和秋荷也不趕人走，倆人忙著在后廚研究新的甜水糕點(diǎn)，覺得好吃便端出來送給客人品嘗，如此竟也慢慢有了口碑，客人口口相傳，以友帶友，小小的甜水鋪?zhàn)硬还芎螘r總有兩三桌客人，雖盈余不多，但至少每天也能見到些銅子。

    隔壁鋪?zhàn)尤允腔宇H多，客人絡(luò)繹不絕，褚瑤不為所動，安生守著自己鋪?zhàn)幽屈c(diǎn)可憐的營收過日子。

    這一日，鋪?zhàn)永飦砹艘粋€身穿薊粉色衣裙的小姑娘，盤著云朵似的發(fā)髻，兩邊各簪著月牙式的篦子，小兔子似的跳了進(jìn)來，直奔褚瑤面前，摟著她的胳膊熱切地喚她“阿姐”。

    褚瑤第一眼沒認(rèn)出來，復(fù)又打量了一眼，才認(rèn)出眼前這個小臉圓如銀盤的姑娘是知葉。

    她與知葉大概兩個多月沒見了，這小丫頭竟然胖了一圈。

    “知葉，你終于回來了！”這段時間，褚瑤不僅惦念著她，也惦念著自己的兒子。

    當(dāng)初京城來人將鳴哥兒帶走，褚瑤不放心，便叫知葉跟著一起去照顧幾日。沒成想知葉一去便許久不回，褚瑤的心也跟著不安了好久。如今知葉回來，瞧著面色紅潤，神態(tài)活潑，褚瑤終于能安下心來了。

    “瞧這小臉是胖了，想來在那邊過得還不錯吧？”褚瑤捏捏知葉臉上的軟rou，不僅胖了，還白嫩了許多。

    知葉捧著臉不好意思地笑了：“都怪我貪嘴，沒見過那么多好吃的，每頓飯都吃得好多……”

    “能吃是福，你胖些更好看，”褚瑤拉著她坐下來，“這一趟辛苦你了，不過你怎的在那邊待了這么久？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嗎？”

    知葉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：“鳴哥兒去了那邊之后便生病了，至今還未好利索，殿……他讓我回來告訴阿姐，想讓阿姐過去照顧鳴哥兒一段時間……”

    “鳴哥兒生病了？”褚瑤一聽便著急起來，“生的什么?。繃?yán)重嗎？”

    “阿姐別著急，不算嚴(yán)重，只是水土不服，”知葉說，“我和奶娘初入京城時也犯過這病，只不過我們大人能喝下藥，鳴哥兒太小，不肯喝藥，如此才一直斷斷續(xù)續(xù)病著……”

    兒子病了這么久，他才告知她，想來他大抵也是不喜再見到她，如今沒有別的辦法了才想起她來。

    不過眼下她也沒有心思顧及他的態(tài)度，聽到鳴哥兒生了那么久的病，可是叫她心疼壞了：“我這便去收拾東西，咱們盡早出發(fā)?！?/br>
    她將甜水鋪?zhàn)訒簳r交給秋荷與知葉打理，留了些銀子給她們，囑咐她們?nèi)f事莫要急躁，安心守好鋪?zhàn)蛹纯?，這些日子暫時辛苦她們幫忙照顧一下母親，她很快就會回來。

    而后回新宅同母親說了一聲，簡單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后，從家中找出幾個罐子來，乘車去舊宅的院子里挖了兩罐子土，又叫住賣水郎，裝了滿滿三罐子的水。

    鳴哥兒既是水土不服，她便帶著家鄉(xiāng)的“水土”過去，許是有所幫助。

    五個罐子搬上馬車后已到了午后的申時，褚瑤隨便買了幾個餅子在路上吃，這便往京城趕去。

    綏州城與京城挨著，路程不算遠(yuǎn)，天黑之時便趕到了京郊，只是算算時辰，皇城怕是進(jìn)不去了，入夜之后皇城有宵禁，他們只得在客棧住上一晚，明日等城門開了再進(jìn)城。

    洪杉也一并隨行而來，囑咐她晚上鎖好門窗，他就在外面守著，有事喊他。

    一夜無事發(fā)生，褚瑤心中惦念著孩子，夜里雖睡得晚，但醒得卻極早。外面將明未明，她穿好衣服來到窗邊醒神，朦朧晨色中，客棧的后院已經(jīng)有條不紊地忙碌開來，有人灑掃，有人砍柴，有人正往馬廄中投著草料……

    昨夜思緒繁雜，想著此次進(jìn)宮看望孩子難免會遇到裴湛，如今兩人身份天差地別，屆時相見，在他面前自己又該如何自處？

    今日想想，昨晚所思不過是庸人自擾，自己與后院那些忙碌的人并無區(qū)別，不過是蕓蕓眾生的一個普通百姓，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便是了，想那么多作甚？

    在客棧用過早飯后，馬車碌碌往皇城方向趕去。

    穿過外城大概用了半個時辰，入內(nèi)城后，再有兩三程便能抵達(dá)皇城。

    馬車卻是在這時出了事。

    套車的兩匹馬忽然發(fā)狂不受控制，在大街之上橫沖直撞，馭車的護(hù)衛(wèi)將皮鞭甩得一聲比一聲響，卻仍是無法讓馬兒停下。

    車廂里，馬車搖擺的巨大力道將褚瑤拋摔到地板上，褚瑤立即抱住自己的腦袋，身子卻重重撞到了對面座板上……

    座板上的五個罐子無一幸免，或是砸到了褚瑤的身上，或是直接掉落在地板上，破碎的罐子與褚瑤一并在車廂里被拋來拋去，水和土攪合在一起變成了泥水，瓦罐的碎片扎破了她的手臂、后背和腿……

    有人用橫木插進(jìn)了車輪中，馬車猝不及防停下，車門洞開，滿身狼狽的褚瑤被甩出車廂，滾落在地上。

    這一摔比方才都重，褚瑤兩眼一黑，險些暈死過去。

    “褚娘子小心！”洪杉丟下手中的橫木，朝她奔來，抱住她就地一滾，助她躲開了一支冷箭。

    那支鳳羽箭“錚”的沒入褚瑤身側(cè)的地面，箭尾羽毛震顫，證明這箭力道極大，若被射中，后果怕是不堪設(shè)想。

    不等褚瑤后怕，洪杉攜著她立即躲入離他們最近的鋪?zhàn)永铩?/br>
    馬車撞壞了街上的許多東西，所幸天色尚早，行人不多，才未曾傷到無辜之人。兩個隨行的護(hù)衛(wèi)一個被人纏住，要求補(bǔ)償損壞的物品，另一人疾奔而去，應(yīng)該是去搬救兵了。

    “皇城腳下，還有壞人敢如此明目張膽的害人？”褚瑤現(xiàn)下滿身泥水，發(fā)髻松散亂成一團(tuán)，她想要整理一下自己的發(fā)髻，可胳膊稍稍抬高了些，便牽扯著背后的傷，胸口也疼得要命，不曉得是不是肋骨折了一根。

    洪杉面色凝重：“那兩匹馬發(fā)狂絕非偶然，且有人想暗箭傷人，褚娘子，看來是有人不希望你來這里……”

    “沖我來的啊……”她不過是想來看看兒子，萬沒想到還要遭受這樣的劫難。褚瑤不敢再妄動，疼得縮成一團(tuán)，抵著桌角默默忍受著，思索著會是誰想要害自己。

    洪杉見她疼得厲害，便托付掌柜幫忙去請郎中?？烧乒衲懶〔桓页鋈ィ菰S他們在此躲難已是發(fā)了善心了，洪杉也不好為難，自己也不能離開褚瑤身邊，一時急得滿頭大汗。

    褚瑤忍著疼安慰他：“沒事，都是皮外傷……”

    疼痛讓時間變得尤為緩慢，褚瑤感覺過去了很久，也沒等來救兵，問問洪杉，原來才過去兩刻鐘而已。

    終于，外面?zhèn)鱽砹笋R蹄急踏的聲音，車輪碾過青磚，轆轆遠(yuǎn)聽，如雷霆過之，沉穩(wěn)有力，聽著便知不是普通的馬車。

    褚瑤偏頭往門口看去，不多時，兩匹黑鬃黑尾的棗遛馬踏風(fēng)而至，一輛繁貴富麗的馬車停在門前，車門隨即打開，有人從車上跳了下來。

    他一身素雅的山鞏色寬袖衫袍，絲帛腰封上綴著吉祥紋鏤空玉佩，發(fā)上僅一根鳳頭白玉簪，愈發(fā)襯得那張臉宛如潤玉，貴不可言。

    是裴湛，他竟……親自來了。

    褚瑤先前想過一定會見到裴湛，卻沒想到會在這般情況下與他相見。

    他一襲素雅華服纖塵不染，自己滿身泥濘狼狽不堪。

    她本能地將臉轉(zhuǎn)回來，埋到了臂彎里，聽到洪杉畢恭畢敬地同他稟報：“褚娘子從馬車上摔了下來,身上有外傷，不曉得有沒有傷到骨頭和肺腑……”

    下一瞬，褚瑤身子驀的騰空，被人從身后抱了起來。

    “??！”她痛吟一聲，“疼……”

    “忍一會兒。”他皺著眉頭，似乎極為嫌棄，連抱她都隔出了些許距離，畢竟她身上的確太臟了，與其說是抱，更像是端著……

    褚瑤就這么被他端上了馬車。

    第20章 進(jìn)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