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為難處】
雨水自云團深處墜落,跌入下方的喧嚷城市,在玻璃窗上滑出一道長痕,給室內(nèi)對坐的兩人之間增添一條涇渭分明的分割線。 那是一間燈火通明的茶樓包廂,陸昀坐在長桌右側(cè),垂下頭顱,一語不發(fā),安靜注視身前茶盞,默數(shù)著浮動其中的零碎葉梗。 數(shù)至第七片時,耳畔忽然傳來一聲問詢:“小昀,衣服鞋子收到了嗎?” 他這才稍微抬起眼簾,喉間發(fā)出一聲短促音節(jié),勉強算是肯定回復(fù),目光旋即落向下方,竭力避免發(fā)生任何對視。 盡管他的態(tài)度顯得敷衍冷淡,然而對面之人不以為忤,仍舊保持輕柔音調(diào),又問:“你穿了嗎?還合身嗎?mama之前還不知道你長多高了,特意問了顧阿姨,她說你現(xiàn)在個頭躥得很快,我就試著買了幾套——” “都不合適,我也不喜歡。”陸昀輕聲開口,打斷了對方的溫和絮語,“以后不用寄了,太麻煩。” 他的語氣聽來相當(dāng)平淡,然而話鋒隱含銳利,冷不防戳來一句,將那份飽含關(guān)切的情意狠狠扎回來者胸口。 隨后,像是出于一種確認傷害程度的挑釁心態(tài),他重新抬眸,往正前方向看去。 視野中心端坐著一位中年女性,衣著光鮮,秀發(fā)如云,眉目間的容光明艷,一改從前的婉約風(fēng)情。只是受到先前的言語刺激,她斂起眉頭,唇角連同長睫一并顫動不已,眼底隨之蓄起薄霧,水色閃動間,即將垂落晶瑩淚珠。 從某些方面而言,陸昀完美繼承了這個易哭特性。 ——時隔六年,他再次和母親重聚了。 似乎覺察到了兒子正在注視自己,王曼霖迅速調(diào)整情緒,艱難扯出一張笑顏,繼續(xù)強行維系話題:“那……那mama就不寄了,來,嘗點荔枝吧,你小時候最愛吃了。” 她一邊說,一邊將果盤推向陸昀,左手無名指上的鉆戒熠熠璀璨,折射而出的輝光幾乎灼疼了陸昀眼睛。 “我已經(jīng)長大了。”他再次發(fā)出拒絕,然后如愿以償看見對方露出委屈神色。 此時此刻,陸昀仿佛是只應(yīng)激的小刺猬,一改從前的溫吞脾氣,竭盡全力繃緊全身,費勁心思想要刺痛那個試圖觸碰自己的手掌。 他抗拒任何來自于母親的親近,即使她是婚變中受害者,但作為人母,她亦傷害了他。有句老話曾說,愛之深,恨之切,原諒他人絕非一件容易事,上下嘴皮的一開一合,不能代表內(nèi)心真正走向釋然解脫。 曾幾何時,陸昀認定她是這世上最為呵護自己的人,而王曼霖也的確做到了,她是那類將照顧家庭成員一事擺在人生首要位置的傳統(tǒng)女性,不惜放棄大學(xué)學(xué)業(yè),堅定選擇陪伴伴侶打拼,因此身負賢惠美名。 當(dāng)然,賢惠女人的命運永遠系在丈夫的良心上,值得惋惜的是,她并不幸運,在人生的豪賭中一敗涂地。 于是風(fēng)波停息以后,她并未爭奪撫養(yǎng)權(quán),反而選擇迅速離開,孤身前往外地生活。 對此,陸昀稍感失落,卻沒有絲毫怨言,以為母親太過憂郁,想要盡快逃離傷心地罷了。 畢竟分別之前,母親囑咐他要暫且忍耐,總有一天,她會把他接走一起生活——陸昀每天都在安靜等待那個團圓時機的到來。 奈何孩子對于母親有著天然思念,無法輕易斷舍剝離,到了次年寒假,在強烈的情感驅(qū)動下,陸昀決意循著她的蹤跡,偷偷前往隔壁城市。 臨走之前,他還特意攜帶上了近期榮獲的證書獎狀,打算驕傲展示給母親看,告訴她自己過得很好,別擔(dān)心,然后重新投入那個溫暖軟和的臂彎里小小的撒個嬌。 豈料計劃趕不上變化,前腳才背上小書包,后腳就撞見了過來串門的顧瑤,她將之視作一場新奇冒險,吵吵嚷嚷想要加入,于是倆小孩湊在一起合計半天,最終變更為雙人同行。 說來當(dāng)時實在膽大包天,他們竟然不作提前報備,只倉促留下一張字條,便手拉手溜出家門,連續(xù)換乘四趟交通工具以后,終于踩著夕陽余暉成功抵達了目的地。 可惜預(yù)想中母慈子孝的感動場景沒有出現(xiàn),那是一個充滿尷尬與狼狽的會面——當(dāng)他們按響門鈴以后,開門迎接的卻不是mama,而是一名陌生的年輕男性。 由于雙方都是生面孔,沉默須臾以后,男子困惑地撓了撓頭,好奇發(fā)問:“小朋友,你們是來找誰的???” 顧瑤性格外向,因此搶先回復(fù)道:“我們找王阿姨。” 男子扭身朝著室內(nèi)喚了兩聲,陸昀聽見一陣腳步踏踏,王曼霖這才從門后閃出,依舊是那熟悉溫柔的形貌。 “這么著急喊我做什么呀,還在炒菜呢。”她面上掛著盈盈淺笑,想來心情甚佳,然而余光觸及到門口的兩名孩童身上,笑靨立時顯出幾分僵硬,旋即恢復(fù)如常,不漏半分端倪。 “他們說是來找你的,認識嗎?”男子挽住她的手臂,姿態(tài)頗為親密。 聞言,王曼霖略略頷首,走至兩人面前,以半副身軀巧妙擋住陸昀,轉(zhuǎn)而撫摸顧瑤腦袋,只說:“啊……這是我朋友家的孩子,可愛吧?” 這番回答相當(dāng)模棱兩可,不算謊言,卻未完整吐露實情,不過陸昀向來心思敏銳,剎那間聽懂了弦外之音,驚愕之余,嘴巴輕顫著微微張大。眼見那句「mama」即將脫口而出,王曼霖抬手按在兒子肩頭,不輕不重地按捏下去——這是獨屬于母子倆的默契,每當(dāng)陸昀出現(xiàn)失言情況時,她便會用這個方式以示阻止。 陸昀攥緊衣角,所有話語就此咽回腹中,緘默成為這場會談的基調(diào),主導(dǎo)權(quán)限由此落到母親手上,叁言兩語中,他成為了前來串門的朋友孩子。 由于時間間隔太久,后續(xù)發(fā)展逐漸在回憶中模糊褪色,他恍惚記得事件最終以顧瑤強勢拉著自己匆忙告辭為收場,她其實根本搞不清楚成年人彎彎繞繞的復(fù)雜心思,只知道再不抓緊離開,他就要崩潰大哭了。 自此以后,「mama」這個字眼,淪為深藏血rou之下的地雷,正如她隱瞞他的存在一般,陸昀亦絕口不提任何與母親相關(guān)的人事。 “我知道你還慪著氣……” 一道悵然嘆息幽幽傳來,將他拉回現(xiàn)實當(dāng)中,王曼霖局促地撫過額角一縷碎發(fā),眉目間的哀婉之意愈發(fā)濃重,凝在眸中,無法化消。 “這些年你從不肯和我見面,上次好不容易打通電話,還沒說兩句你就掛斷了——難道真的要鐵了心和mama當(dāng)一輩子的陌生人嗎?” 她伸出雙手,用力握住兒子手背,幾乎因委屈而泫然啜泣:“小昀,那幾年mama過得也辛苦……你要理解mama啊。” 陸昀當(dāng)然理解,伴隨年歲長成,以及閱歷方面的增加,他知曉母親面臨的諸多不易,一個沒有文憑、沒有專業(yè)技能且與社會脫節(jié)多年的孤弱女人,注定行走艱難,她宛如一株菟絲,需要外力作為依托,同樣不能負擔(dān)任何累贅。 然而理解與原諒屬于兩碼事,至少,他需要一句道歉。 可是王曼霖似乎沒有這個意識,她低低訴說著數(shù)年以來的經(jīng)歷,詳述自己的諸多為難與不得已,見陸昀沒有撤回手掌,以為孩子多少心軟了些,身體不由前傾些許,繼續(xù)介紹自己的婚姻近況:“mama這次的對象,要出國工作幾年,可以攜帶家屬。放心,跟之前那些人不一樣,他知道你的存在。他……他沒法生育,所以很樂意有個孩子在身邊,組成一個完整家庭。” 說至末尾,她唇邊聚出一點希冀笑意,試探性挑明此次來意。 “小昀,你想不想跟mama一起走呀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