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遲一頓，又嘆氣，低聲道：“再過幾日，李峁就會投降了，他此次前來，不是真的要迎回武昭帝，為的是給大齊朝臣，為大齊子民，換得一絲生機(jī)，李峁比誰都知道，大齊注定要敗?！?/br>
    帳內(nèi)一片寂靜。

    “……竟，竟無一人，想，想要復(fù)國?！惫顑x雙眼大睜，大笑兩聲，猛地?fù)P聲道：“陛下?。?！”

    話音還未散盡，那雙充滿怨恨，不甘的眼中已再無光彩，含恨而終。

    燕遲久久不語，伸手，替他閉上雙眼。

    三日后，李峁卸甲投降，被押回上京。

    武昭二十六年，大齊最后一支軍隊于壽禮河畔被夷戎圍困，拓跋燕遲下令優(yōu)待俘虜，三萬齊軍毫發(fā)無傷，不日便被攻下臨安，至此，大齊徹底亡國。

    上京大牢內(nèi)，季懷真渾渾噩噩，無聊至極地低著頭，直勾勾地看手指甲，有只耗子一溜煙地從身旁跑過，又被季懷真一腳踢開。

    他已不知在這里呆了幾日，初時還數(shù)著，后來便不數(shù)了。關(guān)押他的這間牢房還算好，起碼有個窗戶，能看見亮，比不得當(dāng)初關(guān)燕遲的那間昏暗潮濕，瀛禾并未苛待于他。

    長廊盡頭傳來動靜，一人瘋瘋癲癲，哈哈大笑著被押進(jìn)來，大喊著：“季大人！我來陪你了！”

    一聽這熟悉聲音，季懷真登時將其認(rèn)出，忍不住笑了，他趴在牢門前伸著脖子看，從被關(guān)進(jìn)來后就未再說過一句話，猛地想用嗓子，嘴巴竟是張張合合，一絲聲音都發(fā)不出。

    季懷真忙咽了口吐沫，嘶啞喊道：“李峁？”

    一人身穿白色囚服，帶著手銬腳鏈，被關(guān)進(jìn)季懷真隔壁牢房，四目相對間，季懷真吊兒郎當(dāng)?shù)卣{(diào)侃：“總算是把陛下給盼來了?！?/br>
    李峁笑道：“你心心念念盼著的，又何止是我。”他努努嘴，示意季懷真往后看。

    “?。俊?/br>
    季懷真邋里邋遢，披頭散發(fā)地回頭，見一人逆光而來，身穿鎖子甲，懷抱狼頭盔，雖風(fēng)塵仆仆，卻依舊難掩其俊美面貌，與這臟污不堪的上京大牢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在他身后，還跟著幾人，乃是瀛禾的人，以及幾位夷戎大臣。

    他們手拿刑具紙筆，一副要審問季懷真的架勢。

    季懷真明白了什么，怔怔一笑，抬眼四下環(huán)顧，喃喃道：“善賞惡罰，正合我意……”

    第130章

    李峁見狀，在一旁笑道：“哈哈哈，季懷真，季大人，風(fēng)水輪流轉(zhuǎn)??！”

    季懷真絲毫不理會李峁的落井下石，只怔怔看著燕遲。

    拓跋燕遲也看了過來，四目相對間，二人皆是一時無話。僅是一月未見，燕遲就滄桑不少，下巴冒著青色胡渣，定是日月兼程著趕回，甚至來不及把自己收拾干凈，鎧甲都來不及卸，便直撲上京大牢。

    然而他再狼狽，卻是比季懷真好上不少。

    那季大人形容枯槁，雙頰凹陷，光彩不再，重逢后好不容易被燕遲養(yǎng)出的二斤rou又沒了，整個人就被一口氣吊著，被一個念頭吊著——他要堅持到燕遲凱旋回來。

    季懷真吊兒郎當(dāng)?shù)匦Φ溃骸按蜈A了？”

    這話簡直就是明知故問，李峁都被擒回上京，如何能輸？

    燕遲不吭聲，只靜靜盯著季懷真。半晌過后，他回頭沖那幾位夷戎大臣道：“你們退下，我單獨審他。”

    幾人互相交換了神色，一人給燕遲行禮，提醒道：“此人不可輕易放過，他當(dāng)著大齊朝臣的面，殺了他們的皇帝，此舉挑釁惡劣至極，眼下齊人不滿，若不給他們一個交代，怕是會引起暴動。”

    燕遲還沒說話，季懷真就懶洋洋一笑，插言道：“各位大人放心，我必定交代得一干二凈，讓你們給我按幾個足矣平息民憤的罪名來?！?/br>
    此話一出，燕遲臉色瞬間沉下，朝季懷真身上看了兩眼。

    那群夷戎人面面相覷，都領(lǐng)教過季懷真這硬骨頭，過去一月中，無論如何勸說，威逼利誘，這人都不肯認(rèn)罪交代，甚至連句話都不說。偏得瀛禾又下令不許嚴(yán)刑逼供，當(dāng)真叫人無可奈何，咬牙切齒，怎的今日七殿下一回來，這人又性情大變，喋喋不休。

    “都退下，我有分寸?！毖噙t又回頭，沖那幾個被瀛禾派來的人道：“你們留下?！?/br>
    李峁在一旁看了不少笑話，嘻嘻哈哈：“季大人，怎么不管誰當(dāng)皇帝，你都是人人喊打的那個啊。”

    幾位夷戎大臣退下，只留燕遲和瀛禾的人在這里。他們見燕遲神色冷峻，卻不下令，一時間拿不準(zhǔn)主意，只把牢門打開，要按照慣用審訊手段，給季懷真上刑。一人的手剛碰到季懷真的衣袖，便聽得燕遲道：“你想做什么？”

    簡簡單單的一問，卻掩不住森然陰鷙語氣，那人驚詫回頭，對上燕遲隱忍不發(fā)的眼神，心中猛地一寒，不敢再動季懷真了。

    “嚇唬他做什么?！奔緫颜嬲纠哿?，便坐到地上，仰視著燕遲，笑道：“仗打完了？”

    燕遲道：“打完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人馬呢？”

    “駐扎在上京邊界，我的人，加上父王的人，足有六萬，還有獒云先前留下的兩萬，他又從敕勒川調(diào)兵，正向恭州、金水、汶陽這三處逼近，已成功拿下。大哥把這三處的兵力都調(diào)來回防上京了。”

    “真好?！奔緫颜纥c點頭，繼而一笑，“現(xiàn)在只要你一聲令下，便可圍困上京，有獒云的人堵在這三處，你大哥自然無法從敕勒川調(diào)取援兵，可你二人實力不相上下，此戰(zhàn)必定不死不休。壽禮一戰(zhàn)后，齊人不會再向著你，可支持你的夷戎人卻是更多了，瀛禾一定猜不到你會這樣破釜沉舟?！彼ь^，和燕遲四目相對，悵然若失道：“小燕，你要當(dāng)皇帝了。”

    燕遲一言不發(fā)。

    季懷真又低低笑了笑，扶著墻站起來，朝瀛禾的人看去，漠然道：“聽好了，也都給我記好了?！?/br>
    “我季懷真，黨同伐異，欺上瞞下，投敵叛國，勾結(jié)外族，迫害大齊忠良，以權(quán)謀私，營私舞弊?！彼蛔忠痪洌逦鸁o比，一邊說，一邊笑著。

    “以權(quán)謀私，營私舞弊，是因我向郭奉儀等人受賄；殘害忠良，是我受瀛禾之命謀劃刺殺武昭帝，刺殺不成，為保命嫁禍給陸錚，一是我與他之間有宿仇，二是他手中有我串通瀛禾，暗算蘇合可汗的證據(jù)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，審問之人登時變色大變。

    蘇合可汗在族中威望甚高，近乎于神，僅用十?dāng)?shù)年時間就帶領(lǐng)草原十九部打下今日功績，占據(jù)大齊半壁江山。雖已身隕，卻仍有不少追隨者，若此事屬實，草原十九部又怎會容忍一個弒父之人登上皇位！

    縱使瀛禾有鐵血手腕，又怎可能堵住每個人的嘴！

    況且京中早有風(fēng)言風(fēng)語，說季懷真與蘇合可汗的死脫不開關(guān)系，彼時消息一出，這季狗就惱羞成怒，親自帶人上門捉拿。

    “什……什么證據(jù)？”那人小心翼翼問了句，忍不住看向一旁的燕遲，若瀛禾下馬，身邊這位就是未來的皇帝。

    燕遲渾然不覺身邊的人看他的眼神變了，只靜靜看著季懷真，要聽他說個一二三出來。

    “陸錚陸大人早于其他齊人來上京，一直被瀛禾奉為座上賓，我還在臨安之時，就與瀛禾互通軍情，時刻向他稟報夷戎七殿下的作戰(zhàn)行進(jìn)計劃，與他里應(yīng)外合，一步步誘燕遲與蘇合可汗的人馬落于圈套。此事不巧被陸錚發(fā)現(xiàn)，我當(dāng)然不會留他，除此之外，我為自保，來往密信都未曾銷毀，與從郭奉儀等人處收來的錢財，一起藏于季府客房內(nèi)，你們派人去搜，便能搜到，錢，和信，都在?！?/br>
    李峁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聽著，突然看了眼燕遲，又看了眼季懷真，繼而嬉皮笑臉地插言：“季家陸家向來不對付，此事在我大齊人人皆知，陸大人怎會坐以待斃，他的奴仆早就私下將此事告訴了我大齊忠臣郭奉儀，郭大人又將此事告訴了我，還有幾人也知道，都可作為人證。哈哈，家家有本爛賬，原來你們夷戎人為上位，也要干掉自己的爹，哈哈哈，真是開了眼了?！?/br>
    說罷，又朝季懷真擠眉弄眼：“季大人，既要殺皇帝，為何私下殺不行，還非得陣前當(dāng)著我齊人的面殺，你可知你那一刀，xiele多少人的氣，引來多少人的恨？我大齊三萬將士，全因你這一刀功虧一簣啦！”

    “為何非得當(dāng)著齊人的面殺？那自然還是瀛禾的主意，這夷戎七殿下身上流著齊人的血，齊人自然近親他，瀛禾若想登皇位，當(dāng)然要找機(jī)會挑起七殿下與齊人的事端來才好。”

    季懷真與他一唱一和，哈哈大笑，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在上京當(dāng)紈绔胡鬧時的風(fēng)流模樣。

    “瀛禾不仁不義，要過河拆橋，我聽他指令，替他辦事，現(xiàn)在他要把我推出去平息民憤，我怎會甘愿，我這條瘋狗，就要咬他，拖他一起下水！”季懷真懶散一笑，jian詐狡猾得光明正大。

    審問之人冷汗津津，被這驚天秘密壓得喘不過氣來，若此事傳出，上京必定變天。

    就在這時，燕遲終于開口，向這幾人看了過來，平靜道：“都聽清楚了？都記下了？”

    眾人忙不迭點頭。

    燕遲又道：“回去復(fù)命吧?！?/br>
    各個驚恐至極，一副要嚇尿褲子的模樣，引得季懷真與李峁狂笑不止。

    季懷真笑得眼淚都出來，彎著腰，捂著肚子，披頭散發(fā)，狀似瘋癲。

    有人一步步朝他走來，從垂下的亂發(fā)中勉強(qiáng)看到一雙沾滿泥土與血的戰(zhàn)靴，季懷真笑聲漸弱，視線順著這靴子往上看，掠過燕遲筆挺修長的雙腿，掠過他的窄腰，掠過他總是抱著他攬著他雙臂。

    他的視線停留在燕遲的臉上，看著他這雙漂亮的眼睛，想起當(dāng)年上京季府初遇，想起汾州紅袖添香再會，燕遲那少年心事難掩的動人模樣。

    季懷真不笑了。

    他輕聲道：“小燕，你要當(dāng)皇帝了?！?/br>
    燕遲一步步靠近，等到與季懷真近在咫尺之時，眼中已有淚痕，他哽咽道：“你早就料到有這一天，拿自己做籌碼，給我大哥設(shè)下陷阱要與他魚死網(wǎng)破，所以才不愿讓別人知道在敕勒川與我成親的人是你。你要我明哲保身，不愿與我扯上關(guān)系?？赡愕耐寺纺?，你自己的退路呢，你可知現(xiàn)在人人都要我大哥處置你，再加上我爹一事，你不想活了嗎？”

    季懷真沉默了很久，才輕聲道：“若注定用這樣劍走偏鋒的法子才能保下你和阿全，為什么不行？一條賤命而已，沒就沒了?！?/br>
    燕遲垂在身側(cè)的手死死攥著，指甲掐進(jìn)掌心，已有血跡流出。

    季懷真又問道：“……我給你掙來的憑欄村，夠彌補(bǔ)你在上京大牢里吃的苦了嗎？”

    “我什么都沒有，沒人教過我如何愛人……唯獨拼上這一條賴命，這是你家大人能給你的全部了?！?/br>
    燕遲眼淚流下，眼睛通紅，冷冷看著他，一語不發(fā)，突然掉頭就走。

    季懷真怔怔看著，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，再也看不見，才收回那落寞目光，方察覺腿間痛意，慢慢坐回到地上。

    李峁拿臉貼著牢門，壓出道褶來，突然笑了笑，問道：“下次再見這小子，是不是就要喊他陛下了?！?/br>
    季懷真沒吭聲，李峁又自言自語：“你這招玉石俱焚可真夠狠啊季大人，我要是瀛禾，絕對不敢招惹你，居然自己性命都不顧，也要拉瀛禾下水……弒父這種天打雷劈的事情，他爹要是跟我爹一樣是個草包就算了，還偏偏是蘇合可汗。消息一出，就算拓跋燕遲不跟他爭皇位，這皇帝瀛禾也當(dāng)不了，除非他把草原四十九部給屠一半，不過燕遲要是真拿這個要挾他哥，你也活不成了。”

    李峁略一遲疑，又道：“……這小子會傻到放著皇位不要嗎？”他將季懷真上下一打量，“你本來就活不成了，齊人已經(jīng)喊著要殺你了，還差夷戎人嗎？你不死，收不了場?！?/br>
    季懷真輕聲道：“話多，我季懷真在朝堂上攪弄風(fēng)云這么些年，還用你來告訴我如何收場？”

    他往地上一躺，把稻草胡亂堆在自己身上當(dāng)成鋪蓋，眼神直直地發(fā)呆。

    李峁還在絮絮叨叨，已有些瘋了，低語道：“……那可是皇位啊，多少人爭破頭都爭不到?！?/br>
    “老季？季大人，你怎么不說話，這就睡著了？你還能睡著？”

    李峁伸長脖子看，臉貼著兩個牢房間的間隔，又?jǐn)D出道印來，他神情詭異，喋喋不休，卻得不到季懷真任何回應(yīng)。季懷真就那樣睜著眼睛躺在地上，聽著李峁的嘮叨沉沉睡去，夢里人來人往，不知睡了多久，有小石子打在他的額頭上。

    季懷真無精打采地翻身坐起，看向?qū)γ娴睦钺埂?/br>
    “如何？”

    李峁指著他幸災(zāi)樂禍道：“季懷真，你說夢話了季懷真！”

    季懷真一怔：“我說什么了？”

    “你在喊三喜??！”

    第131章

    當(dāng)天晚上，幾具尸體被從瀛禾府中抬出。

    陰風(fēng)吹來，掀起破草席的一角，一人的臉扭了過來，正是白日里隨燕遲審問季懷真的人。

    上京又下了一場雨。

    這場雨攻勢連綿，紛紛擾擾，將一切染上潮氣，才申時，天就黑了，雨偶爾停下，天卻還陰沉沉的，過不一會兒又會再下起來。

    陸拾遺蹲在庭院中，捏著濕漉漉的樹枝，翻騰地上的一只蚯蚓。頭頂一片陰影襲來，陸拾遺茫然地抬頭看去，見是燕遲，又癡癡笑了笑。

    燕遲道：“雨又快下起來了，你到屋中去吧。”

    陸拾遺沒吭聲，一腳踩中那半死不活的蚯蚓，轉(zhuǎn)身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