像漲潮。

    像決堤。

    “司絨。”

    封暄拿鼻尖挨著她濕透的鬢發(fā)。

    “司絨。”

    封暄的尾音漸漸喑啞。

    “司絨?！?/br>
    封暄用鼻尖輕輕地磨著司絨臉頰，把那兒磨得一片紅，還不甘心，濕濕重重地咬了一口，偏頭銜住潤著水澤的耳珠，像吃到了什么寶貝。

    “我可以用力嗎？”

    司絨撐起手肘，咬住了他下頜，用兩排齒印作回答。

    他們再次額抵額地對視，都從那層光膜里看到了坦坦蕩蕩的情意。

    他講著讓人溫度飆升的胡話，司絨挑挑揀揀，選著不那么混賬的應(yīng)，水霧似乎漫到了帳幔里，否則怎么會(huì)這樣潮濕。

    鏡園是歸燕的巢，這里不設(shè)任何疆界，封暄在柔軟跑道里馳騁，檐角的驚鳥鈴?fù)ㄏ_(dá)旦地鳴響。

    *

    臘月廿二。

    拙政堂一早便站滿了人。

    內(nèi)侍把窗子支開道縫，散味兒，也散聲兒。

    嗚咽聲從裴國公下垂的嘴角爬出來，陰魂不散地縈繞在拙政堂半空，師紅璇垂著手，和垂眉吊須的溫相對過一眼，一個(gè)八風(fēng)不動(dòng)，一個(gè)年老成精。

    封暄從主峰下來，一腳踏入拙政堂，隨風(fēng)壓入的氣勢碾碎了嗚咽聲，裴國公垂首跪在堂前，余光瞥著途徑的杏黃蟒袍，額頭的冷汗不住地落。

    “老臣年輕時(shí)也曾跟惠武帝打過東北賽罕部，不說立下汗馬功勞，用這一身老骨頭守了寸把國土也是有的，我裴家滿門忠烈啊，老了老了孩子受了冤卻無處可訴，‘殿上虎’李大人參我兒挪公款宴朋黨，那不過是年尾同窗相聚罷了，他李廣寧就沒吃過同僚幾盞酒嗎！”裴國公聲嘶音啞。

    “臣確實(shí)未曾飲過同僚酒，更不曾飲過裴公子這般一盞千金的瓊漿玉液。”李廣寧側(cè)步而立，肅聲道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裴國公覷了眼太子，抹把冷汗，老淚縱橫，“那都是謠言，是誤傳，是那有心人盯著我兒下絆子！我兒蒙受了好大冤屈，形銷骨立，頹于家中，老臣哭訴無門，豬油糊了心去求淑妃娘娘，娘娘病中也將老臣怒斥一通，道后宮不參與前朝事，天道自在人心！老臣糊涂，殿下便罰老臣一人，老臣自當(dāng)摘了國公府匾額，送到李大人腳下，作你的青云梯……”

    簡直胡攪蠻纏。

    太子離京后，后方的魑魅魍魎們沒有讓裴國公聚成勢，去攪一攪龍棲山頂?shù)淖蠚怆硽?，而是落進(jìn)了太子網(wǎng)中，被師紅璇兜在一塊兒，喂了點(diǎn)實(shí)權(quán)實(shí)職的餌，就內(nèi)斗成一團(tuán)，狗咬狗地恨不得把大伙兒的遮羞布全扯了。

    裴國公見大勢已去，太子歸京后，必定要一個(gè)個(gè)地收拾，這刀子遲早有一日要落在裴家滿門頂上，便日日跪在拙政堂前，企圖用一把老骨頭沾點(diǎn)兒舊功勛，把這罪責(zé)能撇的撇了，能扛的扛了，再不濟(jì)丟官罷爵也要保下幾條香火。

    “裴世珩任職三載，收受名家字畫，四方珍奇異物，折銀四百二十萬兩，”封暄端坐上首，略翻了幾眼折子便合上，“旁人收受冰敬碳敬，裴家只收珍玩名經(jīng)，名頭都打出京城了，孤在唐羊關(guān)都有所耳聞，國公爺真是謙遜了?！?/br>
    封暄驀地起身，將折子往裴國公跟前一丟。

    “啪”，裴國公覺得自個(gè)兒的脊骨都被砸折了一截，冷汗滴到了手旁，他伏地不敢說話，幾乎要以為那丟下來的是斷頭鍘刀。

    師紅璇品出了點(diǎn)味道，側(cè)身上前一步，作禮下拜，道：“臣有本奏?！?/br>
    *

    “你猜師紅璇奏的什么？”高瑜嗑著瓜子兒，吐了皮，悠哉地問。

    “撈裴國公一把?！彼窘q想都不用想。

    “嘿你怎么知道，太子同你支過聲兒？”高瑜霎時(shí)坐正。

    “沒有，裴老爺子哪兒都扯，就四個(gè)字沒扯，裴家確實(shí)滿門忠烈，到如今軍中還有老將肯為裴家說話，這是裴家和太子相斗多年屹立不倒的原因?！彼窘q望著外邊的天，扔一顆糖粒嚼了。

    “這事兒鬧得太難看了，其他小鬼好處理，裴國公頂著國公府的招牌把老脖子伸出去讓太子砍，就是要保兒子。那太子爺這樣重視四軍，這會(huì)兒也不能真砍啊，師紅璇這一奏，奏得好，把裴國公的脖子從鍘刀底下拉了回來，穩(wěn)住四軍里那些耿直老將的心，可師紅璇拉了一把裴國公，緊接著又推了一把，你再猜太子爺要怎么對裴家？”

    抽空。

    司絨和高瑜默契地比出個(gè)口型，同時(shí)笑了笑。

    從前如何對紀(jì)家，此時(shí)便如何抽空裴家。

    師紅璇是太子手底下第一人，知道太子要收權(quán)，還得收得漂亮，便配合太子唱了一出黑白臉。

    太子要在剛直參奏的清流跟前撐住場子，便要作出要鐵面直斬裴國公的模樣，師紅璇就懸崖勒馬，和溫相一起細(xì)數(shù)了裴家功勛，說得連裴國公都臊得慌，由此保下了裴家上下性命，也徹底絕了裴家人的青云路。

    自此往后，裴家拿祖上功勛作保命符的好日子一去不復(fù)返，一門上下都得掂量著過日子，在京里做個(gè)縮頭王八。

    這才是收權(quán)。

    “洗掉了裴家之勢，淑妃深居后宮能做什么？她倒想再得寵，也得皇上起得來床啊。一個(gè)裴國公，一個(gè)淑妃，換了三皇子在大理寺?lián)粋€(gè)不大不小的職，人還得夸一句太子能容人，親手足?！备哞K嘖地嘆，和司絨一道兒，嘴上就沒把門。

    “高將軍小心功高蓋主啊。”司絨也跟著笑談。

    “我有什么功？我無功！我早想好了，破云軍輸了半年，才打贏這么場大的，這怎么說都是功過相抵，誰要往破云軍頭頂上蓋大功我就跟誰拔刀。”高瑜不傻，太子這邊兒清著朝堂，年末朝中風(fēng)向如此，御史們的筆全削成了刀，誰敢往風(fēng)口上站那就等著挨筆削吧。

    “戶部別卡著破云軍軍餉就成，我可不想再窮了，再窮下去男人都快養(yǎng)不起了，”

    高瑜又灌一口茶，“前兩日阿勒回來了？”

    “嗯，”司絨沒多提，她回京已有十幾日，五日前封暄才放出回京的消息，就是要錯(cuò)開鳧山河畔那場血洗，以及模糊行蹤，她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“但第二日便走了。”

    高瑜聽著不對勁兒，沒問，從懷里掏出個(gè)紅木小盒，移過去：“小天仙，給你打的頭花兒。”

    “一對兒?。俊彼窘q撫著盒子，笑。

    “一對兒！那能送一朵嗎?！备哞わ嫳M茶，站起身揮揮手就要走了。

    司絨問：“上哪兒去？不跑馬了？”

    高瑜瞧著天色：“軍中有事兒！”

    司絨揣著小盒子：“別怪我沒提醒你，私扣丹青國手，一旦事發(fā)，皇后都得收拾你。”

    高瑜理直氣壯，提著刀翻出欄桿，倚靠在柱子旁，朝司絨眨個(gè)眼：“誰私扣紀(jì)五？沒私扣！破云軍就這規(guī)矩，他窺得了破云軍行軍布防之道，我更換布防這幾日關(guān)他一關(guān)怎么了，防軍情泄露嘛?！?/br>
    第80章 終章·阿悍爾公主

    年末下了幾場大雪, 厚雪軋實(shí)了，里頭藏的都是幾場風(fēng)云的余波。

    這個(gè)年過得簡單。

    一來，年前兩場戰(zhàn)事打完，北昭安定了這么些年, 算風(fēng)雨里飄搖過一回, 不算動(dòng)根基, 卻也損元?dú)猓瑨侇^顱灑熱血的大將們還未歸京，京里這些貴胄官宦們便不敢大張旗鼓地頂風(fēng)玩樂。

    二來，誰都怕再招惹個(gè)“殿上虎”, 捏著筆桿子能將人從金玉階掀下草石路, 那裴家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。

    正旦過后，逐漸放晴, 前線將領(lǐng)踏雪歸京，京里緊巴巴的風(fēng)向才驟然舒緩。

    緊跟著便是一連串的封賞述功, 鐘磐樓連設(shè)三日大宴，風(fēng)敲得環(huán)殿的鐘磬搖晃，余音裊裊不絕于耳，大宴后京里酒樓私席不絕, 眾人慢慢嗅出味兒，這是上頭睜只眼閉只眼開始松弦的意思。

    京里的年味兒自此才開始彌漫在大街小巷。

    春信未至，東風(fēng)先搖。

    風(fēng)里送來了阿悍爾的遙鈴, 懸在馬車四角, 藏珠穗里一張溫婉的臉龐若隱若現(xiàn)，阿蘭娜佩著青蘭色額飾, 胸前已經(jīng)不掛飾了, 對阿悍爾姑娘來說, 這是定了親的意思。

    她聽著北昭街巷里跑來飛去的熱鬧勁兒，看著滿街帆幌和連成波浪形的屋瓦，嗅著深巷酒香，說：“北昭真熱鬧啊?！?/br>
    九彤旗也熱鬧，但那是尤帶野性的外放的熱鬧，北昭是奔忙的浮華的熱鬧。

    句桑策馬跟在車簾旁，側(cè)首說：“擠了些，還是個(gè)四方城墻圍起來的地域，跑起來有疆界?！?/br>
    阿蘭娜笑起來像春雨點(diǎn)水，又柔又靈，緩聲說：“這就是你哄北昭太子，說阿悍爾公主不外嫁的因由吧？”

    哪怕是青梅竹馬一道兒大，句桑也總是抵擋不了阿蘭娜的聲音，他忍不住靠得更近些，說：“阿悍爾公主，做什么都得痛快。她待在北昭痛快，成，待在阿悍爾痛快，也成。做哥哥的，管不到她怎么活，只能給她辟一條無憂的后路?！?/br>
    cao心這許多，還不是因?yàn)橐粋€(gè)哥哥得頂兩個(gè)用，另一個(gè)凈扯后腿。

    兩人相視一笑間，遙鈴里摻進(jìn)了馬蹄聲，阿蘭娜看著長街盡頭飛馳而來的紅影，眼睛剎那亮起來了，把手伸出去，遙遙地朝那道人影揮動(dòng)。

    *

    這日正逢元宵，宮宴過后，鏡園里再設(shè)私宴。

    私宴就設(shè)在鏡湖旁，挨著幾株白梅，風(fēng)來時(shí)身上便落滿冷梅香。

    一群人在宮宴上通通留著肚子，一到鏡園，入席便啟了七八壇子阿悍爾帶來的烈酒。

    “高將軍怎的沒來？我還沒向她討教誰的雙刀更快呢?！蹦竞阃惭牒椭缮街虚g硬湊進(jìn)去，一手搭一邊肩膀問。

    稚山木著臉，把那只猴手拍掉了。

    倒是安央靜了一會(huì)兒，轉(zhuǎn)頭在木恒耳邊說了一句話。

    木恒的神情瞬間變了，手忙腳亂地捂緊自己的衣襟，說話都結(jié)巴：“真，真的么？真瞧不出來，我平日里看高將軍還挺，挺文秀呢?！?/br>
    易星覺得這人在學(xué)他講話，從后頭照著屁股踹了木恒一腳，讓木恒險(xiǎn)些栽倒，不遠(yuǎn)處的小皇子看見了，咯咯地笑，大聲地喊：“哥哥們來買我的餛飩！”

    木恒“嘿”一聲，利索地站起來，轉(zhuǎn)身就要給易星一拳，拳頭在半空被一只手截下來，是陳譯。

    陳譯今日才回，報(bào)事時(shí)被司絨留下赴宴。他在曼寧港帶著一百多條敵方巡船出了外海，偽裝成敵軍把那兩座作后備營的島嶼燒了個(gè)透，如今已經(jīng)從綏云軍調(diào)出來，封暄有意把他放到哈赤建城，畢竟是個(gè)在阿悍爾、北昭都能吃得開的人。

    易星挨著陳譯的胳膊，攛掇他跟阿悍爾的小子們摔跤，梅樹下嚷成一團(tuán)，積雪撲簌簌地落。

    姑娘們都沒喝多，湊在湖邊的小案上說話。

    司絨被梅樹下的動(dòng)靜吸引了一瞬的目光，剛堆起來的小雪團(tuán)就被塔音一指頭戳塌了，阿蘭娜笑得倒在司絨肩頭。

    封暄和句桑難得不談?wù)拢蟀霑r(shí)間都在口誅阿勒。

    句桑說阿勒給他惹了一籮筐麻煩，封暄說阿勒借北昭巡檢司清理鐵扇群島，算盤打得他在京城都能聽麗嘉見響。

    兩人眼光一碰，千里之外便有人耳朵癢。

    海上月圓，連綿不斷的潮音里，壞胚咬著兔子耳朵，正興風(fēng)作浪。

    *

    翌日天不亮。

    浴池里漫出白蒙蒙的水汽，院里白梅開得也好，一枝橫斜，探入窗扉，窺了一夜春戲，也落得個(gè)以身飼戲的下場，尖梢?guī)锥溟_得尤盛的全被揪了個(gè)光。

    錦被里揉著滿床花。

    司絨挽著袖擺，嗅手臂上的梅花香，嗅來嗅去，才察覺那梅花香是從衣襟鉆出來的，不禁多聞幾遍。

    隔著屏風(fēng)的幾個(gè)動(dòng)作，在模糊光影里，就已經(jīng)把浮在空氣中的旖旎燒出了形。

    封暄沐浴完出來，一邊佩腰帶，一邊站在床沿做一個(gè)目不轉(zhuǎn)睛的旁觀者，看人也看花，他望著屏風(fēng)上橫出一截的光桿梅枝搖搖晃晃，疑心那里又被催出了新瓣，情緒隨著生長的痕跡撓得心口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