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如今樓氏族人聚居之地便是在河?xùn)|道。

    崔凝想起樓仲說起過懸宿先生與他家里的淵源，“令慈便是那次隨著懸宿先生前往河?xùn)|道？”

    “是。這些年來，我母親一直在派人尋找她們，只是至今杳無音信，這件事情已經(jīng)成了她的心病。隨著年紀(jì)越大，越放不下?！睒侵賴@息。

    這話，何嘗又不是在說懸宿先生呢。

    “怎么會有流民？”崔凝不知道三十年前發(fā)生什么樣的天災(zāi)**，但想必懸宿先生不會明知危險還著帶一家子往河?xùn)|道走，所以這件事情極有可能是在意料之外。

    “當(dāng)時沁州于縣出現(xiàn)了大片鬼土，當(dāng)?shù)毓賳T瞞報朝廷，百姓往府衙狀告，不料州府與縣衙同流合污，非但沒有解決此事，還將狀告之人扣押。于縣百姓走投無路，集結(jié)千余人進(jìn)京狀告，沁州派府兵攔截，雙方起了沖突，恰被懸宿先生一行遇上。”

    崔凝疑惑道，“鬼土？”

    樓仲道，“聽說是土壤變紅，如灌鮮血，不能生長莊稼?！?/br>
    崔凝還是第一次聽聞這樣的異事，不免覺得驚奇，“那于縣的土地現(xiàn)在如何了？”

    樓仲道，“有些地方經(jīng)過深耕施肥，次年便恢復(fù)了，有些地方卻越發(fā)嚴(yán)重。當(dāng)年朝廷特地派人過去查探，似乎說是水出了問題?！?/br>
    這件事，工部應(yīng)該會有記載，回去一查便知，只是想到那對母女，崔凝不免嘆道，“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流落在外三十年杳無音信，恐怕……”

    樓仲頗為認(rèn)同她的話，“是?。≈徊贿^先生和我母親一直抱著一線希望，覺得那群人并不是暴民也不是匪徒，不一定會害她們?！?/br>
    崔凝點頭，轉(zhuǎn)而道，“掌柜方才說先生外出云游時與你有書信往來，不知掌柜可愿將書信交予我？”

    那些信件里多多少少有些比較私人的話，樓仲不太想交出去，但方才說過事事配合，自然不好轉(zhuǎn)眼便打臉，“我這就命人去取來?！?/br>
    假如樓仲想毀書信恐怕早已毀了，反正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通了多少封信，哪怕一處能夠查出來，他說不慎損毀一兩封又如何？所以崔凝倒也沒有太多顧慮。

    “懸宿先生得了《中天八卦》殘本之后潛心鉆研，平時還會觀星嗎？”崔凝問。

    樓仲搖頭，“我不知道，先生這半年一直把自己關(guān)在月下居，脾氣越發(fā)怪了，我都沒見過他幾回，平時也只許小廝打掃院子和起居處，從不讓人進(jìn)這間書房?！?/br>
    與樓仲的對話，讓崔凝覺得一切都在漸漸清晰起來，同時又多了許多疑問。譬如，從這間書房里的種種痕跡來看，懸宿先生已經(jīng)很久不曾關(guān)注過星象了，所以那句預(yù)言究竟從何而來？

    光是看陳元推測出“太白經(jīng)天”所演算的那一沓草稿便知道，觀星術(shù)、占星術(shù)絕不是抬頭看星星這么簡單，它們都需要大量的測算和推演，尤其那句預(yù)言并不是僅僅是從星象預(yù)測兇吉，它還推測不久之后將要出現(xiàn)的天象。

    假如懸宿先生真的一心鉆研中天八卦，根本無心觀星，那么，這句預(yù)言極有可能是兇手特意準(zhǔn)備，而能夠預(yù)測出此天象的人，放眼整個大唐恐怕都寥寥可數(shù)！

    天上繁星眾多，怎么會這么巧，一個兩個全都跑去測算太白星？

    崔凝摸了摸塞在袖子里的那張紙，心里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預(yù)感。

    朔風(fēng)忽急。

    夜雪之中，一名太監(jiān)躬身打著燈籠引領(lǐng)一名素衣寬袍的少年往內(nèi)宮方向去。

    沿路佇立的禁衛(wèi)忍不住將目光轉(zhuǎn)向少年，無他，因為這個人太特別了，素衣白發(fā)，眼睛上蒙著黑紗，在卷嘯而過的風(fēng)雪里，如妖似魅。

    太監(jiān)領(lǐng)著他到殿門前，微微清了下嗓子，聲音溫緩卻又十分響亮，“圣上，司言靈到了?！?/br>
    安靜須臾，里頭亦傳出一個太監(jiān)陰柔的聲音，“宣司言靈覲見。”

    門從里面打開，一個身著襦裙的宮人引領(lǐng)陳元入內(nèi)。

    今晚大雪，沒有什么光線，根本不需要遮眼，但陳元還是系上了，因為這樣讓他內(nèi)心覺得安全。

    殿內(nèi)燈火通明、溫暖如春，不似陳元想象的那么大，卻比他想象的奢華百倍，而坐在書案后面的女帝一身常服，頭發(fā)隨意挽著，雖則就連眉梢眼角都透出一股非凡的氣勢，但也比他想象中要平易近人許多。

    “末臣，陳……”陳元俯身參拜，頓了一下，繼續(xù)道，“司言靈參見陛下?！?/br>
    圣上目光從書上移開，“免禮?！?/br>
    陳元直起身，覺得那目光猶如實質(zhì)，讓他無從躲避。

    “把黑紗取了吧?！笔ド系馈?/br>
    陳元愣了愣，抬手將遮著眼睛的黑紗取下，突然明亮的光線令他眼睛有一瞬的刺痛，但很快便適應(yīng)了。

    “你不像他?！笔ド显u價道。

    他？

    陳元很快反應(yīng)過來，她所說的應(yīng)當(dāng)是上一代司言靈。

    第319章 自由

    曾經(jīng)，陳元對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，經(jīng)常想走出小院去看看，但是自從搬上觀星臺后就像斬斷了和世俗塵緣的一切，連好奇心都快消失了。

    可是此刻面對至高無上的女帝，他曾經(jīng)以為消失的那些東西，仿佛在一瞬間又回到身體里。

    他看著她的手，那是一雙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手，只要她稍微動一動手指，便能恩賜他求不得的一生。

    “是，末臣與他不同?！标愒ひ敉赋鲆唤z絲掩不去的顫栗。

    圣上聞聲，坐直身子，再次仔細(xì)的打量他幾眼，笑問道，“哦？你知曉他是怎樣的人？”

    “知道，也不知道?！标愒?。

    圣上嗯了一聲，帶著些許疑問。

    “末臣與他素未謀面，只知道……”陳元便俯首繼續(xù)道，“他是被這塵世束縛的人。”

    因為被束縛，所以被旁人利用，做下許多違背良心的事，至死不能解脫。

    “你與他又有何不同？”女帝饒有興致的問。

    陳元頓了須臾，仿佛終于下定決心一般，“末臣只愿被陛下束縛?！?/br>
    “哈！”圣上像是極為高興，又像是覺得荒唐好笑。

    陳元恍若未聞，從寬袖中取出一沓厚厚的稿紙，雙手捧過頭頂。他不懂塵世中的彎彎繞繞，但素來是個極為靈透的人，白天崔凝走后，他將她的那些話反復(fù)咀嚼之后才做出了現(xiàn)在這個決定。

    圣上從不缺為她效命的人，他若只是庸庸碌碌，憑什么求得她多看一眼？

    宮人上前取了手稿，奉至圣上面前。

    自女帝登基以來，大力推崇佛教，上行下效，如今舉國上下幾乎皆信佛，但她從沒有覺得道家無能，相反她對他們的能力知之甚深，并且十分認(rèn)同。

    陳元呈上的是他自入觀星臺以來所有的星象觀測。

    圣上對觀星術(shù)并不陌生，可是陳元這份手稿還是大大出乎了她的預(yù)料。手他在過去半年里用星象預(yù)測了較為重要的幾次天氣變化，粗粗看來，竟無一誤！

    這其中的預(yù)測并不限于長安一帶，更多還是其他各州府的情況。

    他在那觀星臺上，平常有誰去見過他，見了幾回、送了何物，全部都在監(jiān)視之中，所以應(yīng)該不存在偷偷收集消息弄虛作假的情況。

    如果對天氣變化有了精準(zhǔn)的預(yù)測，那么必然對農(nóng)事、軍事等各個方面都有助益！

    她在看完一遍之后，立刻便想到了這份手稿所帶來的各種價值。

    此刻，她不得不重新審視陳元此人。

    司氏姐妹一案告破后，很多人都覺得司言靈是個神棍騙子，其實不然，當(dāng)年他也是極有本事的一個人，在觀星、卜卦、琴棋書畫等各個方面都十分出色。正是因為他是這樣一個出色的人，所以后來的所作所為才更叫人失望。

    圣上當(dāng)年并非毫無察覺，只是未曾想過此事牽連那么廣，幾乎將半個朝廷都一網(wǎng)打盡。這使得圣上對有道門背景這些術(shù)士方士越發(fā)不喜，但她能在這女子艱難的世道成為萬人之上的帝王，自然不是個因噎廢食之人。

    她推崇佛教，不喜道門，其中一個原因便是道門入世者多，而佛家總在紅塵之外。俗世之人總?cè)菀子刑嗔b絆，在這個君權(quán)神授的世道，有宗教背景的人一旦有了私欲，會更加可怕。

    圣上撫平手稿，抬頭問，“你所求何事？”

    “自由?！标愒┌椎难劢尬㈩?，內(nèi)心巨大的波動使得聲音破碎，隔了片刻后，他聲音越發(fā)堅定，“我想要自由?！?/br>
    “自由啊……”圣上淡淡笑道，“這世上可沒有絕對的自由?！?/br>
    “不?！标愒钠鹩職夥瘩g了她的話，“心之所向便是自由。我想親自去酒樓嘗嘗那些飯是不是比平時更好吃，我想看看沒有圍墻的星空是不是更遼闊，我想站在人來人往的東西市，試試是不是人多一些會更快樂……我不想，一生都困在一方院子里?！?/br>
    從前他藏身的那個小院坐落于鬧市之中，平?？偰苈犚姼鞣N人聲，若是有活兒了，也能趁機(jī)出門看看別處的風(fēng)景，雖然只可以透過車窗窄窄的縫隙?？墒怯^星臺上只有風(fēng)聲雨聲，冬天風(fēng)雪尖嘯，每到夜里猶如萬鬼齊哭，它們擁擠著撞擊門窗，仿佛下一刻便能將他吞噬。

    “抬起頭來，回答我一個問題?！笔ド系?。

    陳元，“是?！?/br>
    “你最近可曾預(yù)測出‘太白經(jīng)天’？”

    陳元嘴唇微抿，想起崔凝說過的話，遂答道，“是?！?/br>
    “哦？”圣上的聲調(diào)似是漫不經(jīng)心，卻讓人不敢不說下去。

    “末臣近來觀測到太白星的軌跡，推測十二月壬子，太白晝見，經(jīng)天。”

    “太白經(jīng)天會如何？”

    “據(jù)古書記載，太白經(jīng)天乃不祥之兆，但末臣醉心于推算星象與氣候之間的關(guān)系，并不精于此道?！北闶撬欢?，亦能體會“東宮弒逆”這四個字中的兇險，更何況崔凝還曾專門提醒過，推算的天象可以說，但是占卜之辭萬萬不能提。

    圣上沉默片刻才道，“你所求之事，但看你日后有幾分真本事了?！?/br>
    沒有拒絕，沒有駁斥！

    陳元內(nèi)心激動不已，“謝陛下隆恩！”

    圣上也是許久未曾見過這般單純的快樂了，被他笑容感染，不由露出絲許笑意。

    開明坊。

    雪已漸小。

    兩側(cè)被霧氣籠罩的湯館，人聲鼎沸，到處掛滿燈籠，熱鬧顯然才剛剛開始，相比之下稍顯清冷的街道上卻是行人寥寥。

    這時，一行人策馬沖破雪幕直奔碎天江而來。為首那人一身黑衣，身姿矯健，后頭墜著那位卻是圓不隆冬的模樣，被馬上下拋著像一只身不由己的球。

    “總算到了！”易君如看著碎天江的牌匾，覺著臉都已經(jīng)被風(fēng)雪拍打的沒有知覺了，不由腹誹崔凝這大晚上不消停。

    一眾人“氣勢洶洶”的從大堂穿過，又是引起一番議論。

    “易大人！”守著月下居門口的鷹衛(wèi)遠(yuǎn)遠(yuǎn)見著易君如，拱手行禮。

    易君如隨意的抬抬手，“崔大人呢？”

    “大人還在查線索?！?/br>
    崔凝正在帶人把月下居仔細(xì)排查一遍，凡有疑點之處都記錄在冊，命人好生看管，不得毀壞。

    第320章 夾道

    易君如走進(jìn)月下居，正瞧見崔凝從一間廂房中出來，便疾步過去，“小崔大人讓人喊我來，不知所為何事？”

    夜已深，崔凝懶得客套，“此處有間書房，里頭東西過于繁雜，煩請易大人受累查一查，看看能否從中找到什么線索?！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