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璟懶得再與她啰嗦，隨手接過，扔給了崔春良。

    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，嘩啦啦如注，澆打著殘荷枝椏，月曇將披風(fēng)攏緊，朝趙璟施了中原的揖禮，頭也不回地走入了雨中。

    魚酈望著她離去的背影，驀地，竟有些羨慕她。

    不管前路是否風(fēng)雨如驟，至少她是隨心而去，自由自在，天高地闊。

    引路的內(nèi)侍手中提著宮燈，燭光暈黃如影，散在沉釅如墨的夜色中，隨著人步步遠(yuǎn)去。

    直到再也看不見了，魚酈才把目光收回來。

    她發(fā)覺趙璟正坐在太師椅上，抵著額頭一眨不眨地看她，目中有她讀不懂的探究與困惑。

    魚酈生怕他再生事，解釋：“起初我只是有一點惻隱，你說過啊，戰(zhàn)亂兵戈罪不及女子，我只是想到明德朝那些無辜受牽連的女眷。后來我就想到了這么一策，戎狄乃游牧民族，極善騎兵攻伐，這一點中原終究是落了下乘?！?/br>
    她頓了頓，謹(jǐn)慎地補(bǔ)充：“不管是大周，還是大魏?！?/br>
    趙璟道：“你在怕我？”

    這一點倒是保留了些閨閣少女的影子，每當(dāng)害怕時就說個不停，以掩飾自己惶惑不安的情緒。

    魚酈微怔，低下頭輕輕撫住腹部。

    她在倉促間披衣下榻，身上除單薄褻衣只穿了件繚綾外裳，細(xì)綾輕輕垂落，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，素袖輕挽，露出一截易折纖細(xì)的手腕。

    這個孩子就像是個魔胎，幾乎要把她的精氣都吸干凈，自從懷上便日益消瘦憔悴。

    趙璟起身，走到魚酈跟前，伸手撫摸她的臉。

    他的手指修長勻亭，一一描摹過她的眉、鼻梁、朱唇……摸得輕而仔細(xì)，像在撫摸一件易碎華貴的珍寶。

    魚酈呆呆站著，睜大了眼睛瞧他。

    “窈窈，你真的變了許多?！?/br>
    這是一件多么明顯的事情，自重逢時他就發(fā)現(xiàn)了，可是直到今夜他才嘗試著去面對。

    長久以來，他執(zhí)拗地想要把她變回從前的樣子，也是至今夜他才突然福至心靈，變不回了，她已與從前全然不同。

    魚酈叫他的話勾起幾分惆悵，目光翩然垂落，“是呀，我變了，你也變了?！?/br>
    趙璟將手停留在她的唇上，輕柔漫捏，宛若親吻，耳邊是夜雨淋漓，他的思緒也跟著亂了，于亂麻中他倏然抽出一分清明。

    變了就變了，他們?yōu)槭裁床荒車L試著去接受對方的改變。

    長久以來，他是不是都做錯了。

    這個念頭尚未成型，忽得被雨中一陣急切地足音所打斷。

    驛官奔至殿門口，高呼：“蜀地邸報！”

    如今也只有蜀郡邸報才能有這種夜開宮門、承奏天子的待遇。

    這疾聲高呼像一道鼓槌，驟然砸下，打散了繚繞于兩人之間的曖昧黏膩。

    魚酈的臉色驟變，望向殿門，內(nèi)侍捧著一道邸報進(jìn)來，雙手呈給趙璟。

    趙璟拿在手里，輕輕合攏五指，感受著那凸起的裱殼，極遺憾地心想：兩人之間怎么能隔了這么多呢？

    他溫柔地又看了一眼魚酈，闊步離開。

    魚酈一直站在原地，愣愣看著他離去，僵滯了許久，才后知后覺地想：還好，這一回沒有裝首級的匣子……

    她趔趄著走到榻邊，將自己裹進(jìn)被衾里，方才覺出渾身已經(jīng)涼透。

    這一夜她都沒有睡安穩(wěn)，夢寐中是從未涉足過的蜀郡，那凄風(fēng)沐雨，連山險隘，處處是尸骸，血流成河。

    魚酈自夢中驚醒坐起來，窗外的雨已經(jīng)停了，琉璃瓦上積了水，正滴滴答答落在廊廡的地磚上。

    合蕊端著安胎藥進(jìn)來，正蹲下要喂魚酈喝，忽見魚酈轉(zhuǎn)過一張茭白的臉，問：“昨夜……崇政殿可有旨意傳出？”

    合蕊輕聲勸她：“娘子，您早就答應(yīng)過官家了，蜀郡的事與您無關(guān)。您如今懷著身孕，股好孩子才是大局，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本不就是咱們女人該cao心的。”

    魚酈拽著她袖角的手緩緩松開，失魂落魄地看向窗外，雨后初歇，瑤臺亭閣沐在一片朦朧的水霧中，寧謐安靜，像一幅靜止的畫卷。

    她突然感覺到一陣痙攣，虛弱地捂住腹部，痛苦嚶嚀。

    合蕊驚駭不已，忙將湯藥放在榻邊的矮杌上，高聲喚御醫(yī)。

    自魚酈有孕，御醫(yī)便徹夜守在紫宸殿，趙璟下了死令，此胎務(wù)必安好。

    身家性命系于此身，御醫(yī)們不敢不盡心。

    跪在榻邊診脈，御醫(yī)直道不好：“娘子身體羸弱，又動了胎氣，快給她灌些參湯下去。”

    合蕊喂了魚酈小半碗?yún)?，那御醫(yī)仍舊愁眉不展，退出去與同僚商量了許久，派出一人往崇政殿遞信。

    趙璟來得很快，他來時魚酈已經(jīng)飲過湯藥躺回榻上，那被衾的大紅綢面燦烈如火，正襯得她臉上毫無血色。

    趙璟輕輕坐到榻邊，握住了她的手。

    她晃才察覺圣駕已至，轉(zhuǎn)過頭看他。

    兩人默默相對許久，魚酈問：“你是不是派人前往蜀郡暗殺雍明？”

    這個猜測繚繞于心許久，以至于每每在宮中聽見驛官奔跑的聲音她都會一陣心慌。

    頭上像懸了把劍，遲遲不落，只徐徐割剮著、折磨著人。

    趙璟眸色深沉，滿含柔情地望著她，將要說話，她忽得道：“你要發(fā)誓，若騙我，我們必沒有未來。”

    她很虛弱，聲音也輕飄，卻像一把尖銳的錐子，直扎入趙璟的心中。

    他聽過御醫(yī)的奏報，不能沖她發(fā)火，只有將滿腹怨懟艱難壓回去，沉聲道：“你說過你再也不會關(guān)心這些事了，你要待我一心一意，矢志不渝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也說過，你不會傷害雍明。”魚酈直勾勾望入他的眼底，“如果你食言了，那我們之間所有的承諾都將不算數(shù)?！?/br>
    趙璟怒目相視，她決絕迎上，毫無退讓之意。

    兩人正對峙，殿外又響起了疾疾的腳步聲。

    魚酈如今聽不得這聲音，只覺那腳步聲像一陣密集的鼓點，聲聲敲在她的頭上。

    她捂住腹部，疼得彎了身，趙璟覺出自己的掌間的手在微微顫抖，已被冷汗浸濕，他忙掀開被衾，卻見潔白的緞褥上有鮮血滴落。

    趙璟腦子里像有悶雷轟然炸開，他高呼御醫(yī)，原本守在殿外的御醫(yī)們慌忙而入，將魚酈團(tuán)團(tuán)圍住。

    她腹中的胎兒尚不足兩月，在接連受驚和憂思之下已有流產(chǎn)先兆，御醫(yī)不敢隱瞞，跪地沖趙璟道：“蕭娘子一定得放寬心，斷不能再受驚了，她身體孱弱，自誕下江陵郡王后一直沒將養(yǎng)過來，若這孩子留不住，她也會有性命之憂?！?/br>
    趙璟的聲音隱在顫抖：“若現(xiàn)在不要這孩子，你們能不能保證娘子的安全？”

    御醫(yī)抬袖拭了把額間冷汗，“官家，以娘子的身體，實在不敢冒這樣的險啊?！?/br>
    趙璟望向榻上昏睡的魚酈，一時被悔恨淹沒。

    若想到會有今日，他當(dāng)初就該遂了魚酈的意，讓她喝下避子湯，絕了子嗣之望。

    他們已經(jīng)有尋安了，他為什么還要這么貪心，他到底在圖什么！

    趙璟痛苦萬分，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，榻上的人翻了個身，幽幽醒轉(zhuǎn)。

    魚酈看見合蕊躲在繡幃邊偷偷抹眼淚，看見御醫(yī)聚在一起哆哆嗦嗦商量對策，最后才將目光遞向趙璟，他那張瑰秀的面隱約有淚痕，無端有種崩壞的感覺。

    她覺得好笑，他不會是哭了吧。

    意識逐漸稀薄，當(dāng)趙璟發(fā)現(xiàn)她醒了，上來握住她的手時，她又沉沉睡了過去。

    御醫(yī)商量了許久，擺出一條幾近窮途的計策：“官家，聽聞藥王萬俟?fàn)N來了金陵，她用藥如神，也許……可以請她來給娘子看看?！?/br>
    趙璟緊緊摁住自己指間的扳指，任由白玉深陷。

    他看看氣息微弱的魚酈，做了決斷：“好，請萬俟?fàn)N入宮。”

    這信還是讓嵇其羽去送，兩人之間雖無交情，但好歹在垣縣有過數(shù)面之緣，萬俟?fàn)N雖然對趙璟頗有看法，但是還挺喜歡嵇其羽，初入金陵時也是找上了嵇尚書的府邸。

    嵇其羽去邸舍見到萬俟?fàn)N，向她說明了原委，萬俟?fàn)N二話不說背起藥箱就要隨他入宮，嵇其羽卻躑躅，他掃了一眼萬俟?fàn)N身上的素服，道：“不能穿這一身，娘子之所以有流產(chǎn)之兆，便是受驚過度所致，若你還想她活下來，就萬萬不能再刺激她?！?/br>
    向來剛烈強(qiáng)硬的萬俟?fàn)N站在原地許久，默默回屋換下了這一身素服。

    因有御令，自是一路暢通，萬俟?fàn)N進(jìn)入紫宸殿，根本不搭理迎上來的趙璟，徑自坐到榻邊，將魚酈的手摸了出來。

    那脈搭得越久，她額間的紋絡(luò)便越深。

    趙璟終于受不了這種折磨，忍不住問：“如何？”

    萬俟?fàn)N冷著臉道：“人人都說伴君如伴虎，還真是不虛，好好一姑娘走時還活蹦亂跳，在官家身邊待一段時日，便要去了半條命?！?/br>
    她這般刻薄，趙璟反倒有些放心了，他難得好脾氣地不計較，殷切地道：“藥王若能醫(yī)治，不管需要何種靈丹妙藥，朕都能尋來。朕可以不惜一切代價，只求魚酈能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活下去。哪怕……哪怕不要這個孩子，以后再也沒有孩子?！?/br>
    萬俟?fàn)N瞧著這素來倨傲清冷的帝王折了腰求她，覺得十分好笑。

    自己干了那么多損陰德的事，還敢接二連三要孩子，不怕傷及子孫嗎？

    只是可惜了魚酈，這么仗義重情的姑娘，偏偏落到了這么個魔鬼的手里。

    她道：“我倒是需要幾味藥，煩請官家在未時前替我準(zhǔn)備好，還有，這寢殿里需將薰籠生起來，準(zhǔn)備艾葉?！?/br>
    七月流火，余暑未消，但沒有人會質(zhì)疑名滿天下的藥王，趙璟一聲吩咐，宮人們瞬間忙碌起來。

    魚酈是內(nèi)眷，嵇其羽需得避嫌，早早退至殿外，但又怕萬俟?fàn)N再有什么要求，不敢離去，靠著廊廡下的穹柱站著。

    他百無聊賴，觀察起守在殿外的內(nèi)侍，見當(dāng)中多了個生面孔，隨口問原先的黃門內(nèi)侍去哪兒了。

    內(nèi)侍答：“那是陸九，清晨來給官家送藥，因為御前失儀驚嚇到了娘子，被官家下令拖出去打死。”

    內(nèi)侍……嵇其羽突然想起了仲密。

    想起這些日子這個宦官在朝堂上對自己放的冷箭，不由得問：“仲密在做什么？”

    內(nèi)侍道：“仲都知聽聞娘子身體不適，舉刀連在自己身上割了三下，用血書寫下佛經(jīng)為娘子祈福。”

    嵇其羽冷笑，這閹貨還真會演戲，偏偏官家如今就吃這一套，怕是要對他更加倚重了。

    他正恨恨地想，萬俟?fàn)N獨自從寢殿里出來了。

    她手上沾滿鮮血，正用白絹擦拭，神情頗為凝重，嵇其羽忙迎上去，詢問魚酈如何。

    萬俟?fàn)N搖搖頭：“我與你說實話，這孩子十有八九留不住，窈窈身子太虛，我要給她養(yǎng)養(yǎng)才能打胎。”

    嵇其羽深感悲切憐憫，輕聲問：“你對官家說了嗎？”

    “說了。”萬俟?fàn)N道：“他這會倒是答應(yīng)得痛快，求我一定要保住魚酈的命。呵……她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，還不如我一味毒藥喂下去，給她個痛快。”

    嵇其羽慌忙道：“藥王不可這樣說，只有活著才有一線希望，你是娘子的希望?！?/br>
    萬俟?fàn)N聽到“希望”二字，有些動容，下意識輕輕攏了攏袖角，那里擱著她剛剛研制出來的靈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