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正準備重新入睡，卻聽見一聲渾厚粗沉的喊聲:

    “吉羌澤仁！”

    “砰！！”緊隨著是一道巨大的關門聲。

    我睡意盡散，心里生出不好的感覺，吉羌澤仁皺著眉吻了吻我眉間，說:“我爸我媽他們回來了?！?/br>
    我心頭咯噔一跳，連忙起床到門口，卻是進也不是出也不能，出怕撞個當面，進怕被“捉jian在床”。

    “原醫(yī)生?！?/br>
    我被身后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渾身一抖，遲遲才應:“怎，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他握住我雙手，溫柔地說:“不要怕，遲早的事不是嗎？沒事的，我在的?！?/br>
    我盯著他的眼睛，愣愣地點頭，伸手打開門。

    我們并排站在門口的位置，像兩個做錯事的熊孩子，被家長罰站教訓。

    這是我第一次與吉羌澤仁的父母正式見面，但與我想象中不太一樣，我所想的自己起碼是好好收拾過自己，而不是以如此尷尬的局面開場。

    澤仁父親皮膚黝黑，面緣有些翹皮，他手里攥著一把細長的樹條，突出的骨節(jié)泛白，極有可能是常年汗水和傷口漚漬出的白斑，身上衣服沾染著灰，腳上還穿著卡滿泥垢的膠底綠鞋。

    看得出來，是匆匆忙忙趕回來的。

    他身后火墻靠里的地方，一位婦女彎著身子扶額嘆息，滿臉痛心欲泣，仿佛遭遇了什么無能為力的災禍。

    我胸口一悶，局促地取下眼鏡，又戴回去，反復好幾次，忽聚忽散的視線叫我愈發(fā)無所適從，根本不知道此時此刻該做些什么，或者說些什么。曾經(jīng)，我常常充當調(diào)解員的身份，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身份調(diào)換，成為需要被調(diào)解的一方。

    澤仁父親焦躁地原地踱步，而后面紅耳赤地抖動著手中的樹條，沖吉羌澤仁大吼一聲，“你給老子跪哈?。　?/br>
    這一聲在我耳邊足足回響了三四秒才徹底消音。

    爺爺婆婆去了地里，屋里人不多，一時之間，房間里的氣氛壓抑得可怕。

    吉羌澤仁的神情也是極少見的嚴肅，他曲腿朝他父親直直跪下去，依舊一言不發(fā)。

    我死死摳著褲縫，捱了兩秒，也跟著跪了下去。

    吉羌澤仁驚訝看我，“原醫(yī)生？”

    膝蓋隔著薄薄的布料抵著冰冷的水泥地，我默著聲，不敢搭他的話，他父親已經(jīng)夠生氣了，我不能再火上澆油。

    其他人似乎被我的動作嚇到了，說準確點，是他們不好意思讓一位醫(yī)生對他們下跪。

    可我慚愧，羞愧，我覺得自己可以表達訴求，求得他們的認同，求……他們的吉羌澤仁。

    “把門關起！家丑不外揚叫別個看到丟死他媽仙人！”澤仁父親梗著脖子把門摔上，扭頭指著吉羌澤仁的腦門吼，“說！你到底做了啥子！”

    短暫的死寂后，我眼睜睜看著樹條劈在吉羌澤仁身上，一道道撕爛的風叫得我皮開rou綻，可吉羌澤仁居然連哼都不哼一聲。

    我爸打我的時候，他能勇敢的擋在我面前，甚至還擊，可現(xiàn)在的我呢？

    連阻止的話都說不出一句。

    “錯了莫？！曉得錯了莫??？咹？?。　?/br>
    “讀書越讀越倒suang了是不是，好的不學學這些東西??？養(yǎng)了你真他媽是老子背時?。∧銇碚f，說！你為啥要跟塊男的搞在一起你想做啥！?。磕阆胱錾?！你想把我和你媽活活氣死是不是？！”

    “啪！！”見吉羌澤仁雷打不動，澤仁父親忍無可忍般揚起手，將厚厚的一巴掌甩在吉羌澤仁的臉上，發(fā)出近似拳頭到rou的沉悶聲。

    “富兵娃兒?。　睗扇誓赣H痛心疾首一叫，撲過來抱住澤仁父親的腰，“別打了，別打了……別打我的兒……”

    澤仁小姨也扶著肚子，一臉復雜地勸:“哎！哥，有啥話好好給娃些說，兩爺子好好說嘛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今天不打死他！就當我沒有這個兒！把他養(yǎng)這么大就是這么孝順我們的嗎??？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場面頓時混亂起來。

    吉羌澤仁被打偏腦袋，正朝著我。

    他垂著眼瞼，睫毛沉默地耷拉，幅度微小，像破碎的蝶翼，右臉浮起一層紅腫，那分明的巴掌印深深刺痛我眼睛。

    它們每一個都在警告我，和吉羌澤仁在一起的代價有多大，而付出代價的人，一直都是他一個人。

    我更像是感同身受的局外人，搖旗吶喊的旁觀者—坐享其成。

    澤仁母親半跪在吉羌澤仁跟前，淚眼婆娑，“你給mama說，是不是遇到啥子事了，要是病我們給你治，你不要害怕別cao心，這是不是病你給mama老實說是不是病，要是我們就去治，不得叫你們受苦的……原醫(yī)生是醫(yī)生到嘛，應該曉得哇？你們還年輕不能放棄自己啊……”

    我看著，聽著，整張臉瞬間痛得發(fā)苦。

    吉羌澤仁轉(zhuǎn)頭，視線緩慢地從我眼中走過，繼而正面他mama，一字一句道:“媽—”

    “同性戀不是病?！?/br>
    澤仁mama一臉心疼，“mama沒見過到嘛……mama不曉得，你也不給mama說，mama不曉得……”

    澤仁父親將手中的樹條甩在地上，由于被懷有身孕的小姨子拉著，便沒再有大動作，但臉上的憤恨卻愈發(fā)濃厚，眼眶也紅紅的，“不是病是啥？！你看看哪個跟男的結(jié)婚的？！我們家絕對不能出這種?。　?/br>
    一切，不歡而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