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.5
飛機快落地的時候玉知很亢奮,此前種種無聊困倦都被期待擊退,她一直在看窗外,眼睛一眨不眨。遺憾的是今天天氣并不好,陰天和灰色的一望無際的海,又過了一會兒才看見沙黃和綠色交錯的島嶼邊沿,這時候飛機開始下落。 邢文易用這段時間戴著耳塞蓋了個毯子睡了一會兒,快落地才醒。他看見隔壁小包里女兒的后腦勺,玉知在看窗外,背影都顯而易見的興奮專注。這些年國內(nèi)他去過不少地方開會學習,很多他感到習以為常、甚至疲憊的東西對于女兒來說還是全新的。他睡了過去,一路上的女兒,她在做什么?一直這樣看著窗外嗎?她有想要分享給他卻獨自咽下的珍貴心情嗎? 玉知感覺脖子有一點酸,回過頭習慣性看一眼邢文易的方向,發(fā)現(xiàn)他毯子掀開著,已經(jīng)醒了,于是高高興興對他說:“你總算醒了,飛機都要到了?!?/br> 邢文易這側(cè)的遮陽簾是拉下的。他邊問玉知:“外面好看嗎?”邊把遮陽簾調(diào)上去。景色比他預計的還要更差一些,他早看了天氣預報,心里有種不出所料的感覺,所以沒顯得很失落。不過玉知聽了他的問題,眉眼立刻就耷拉下來:“怎么海不是藍的?” “天氣問題,后天就會放晴了?!毙衔囊渍f:“我看了預報?!?/br> 哦,看了天氣預報。做的準備比我還充足。玉知在心里暗笑,暫且不戳破他的佯裝平靜。出了機場,撲面而來的是海島特有的潮濕氣息的風。司機已經(jīng)在等了,迎上來接過行李,開車前往酒店。玉知在酒店里看外頭的海灘,一望無際,海天相接的陌生景色讓她有點迷茫。她更小的時候去過一次北方的海濱城市,雖然也是海,可總還是能看見對岸的,遠沒有這兒來得震撼。但這種震撼又比她預計得要平淡得多,就像她第一次看見長頸鹿一樣,還沒來得及驚嘆,心緒很快就又平靜下來。 她雖然搞不懂自己的情緒,但也不想讓邢文易察覺到自己沒什么興致,還是假裝認認真真站在陽臺上看海。遠處沙灘上有幾個家庭在玩,她出了一會兒神,直到邢文易從身后走過來:“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,是不是?” “我倒也沒那么覺得?!庇裰念^一跳,這都被他看出來了?她爸讀表情的能力遠超她的意料。 “你去的地方越多越會這么覺得?!毙衔囊椎母觳矒卧跈跅U上,他低頭往下看:“這里的泳池和小區(qū)里的也沒什么差別?!?/br> “不過,”他話鋒一轉(zhuǎn):“你還是要多去走一走看一看,用自己的眼睛看過了才不會覺得稀奇?!?/br> “你去過的地方比我多得多了?!庇裰庾欤骸拔业挂矝]你想的那么心如止水?!?/br> 邢文易往陽臺的吊椅上一坐,或許是度假的氣氛使然,他的語氣也很輕松,說話時還帶一點笑意:“都是我的錯?!?/br> “你又錯了?” “我確實沒怎么帶你出來玩過?!毙衔囊卓粗?,溫和地說:“以后我多抽空帶你玩一玩,你自己也可以報夏令營研學,出來多走走。” 兩人各自休整一番,飯點早就過了,玉知剛剛才在飛機上吃過點心果汁,肚子還不太餓。但邢文易小睡一陣胃里空空,坐在吧臺用幾口果切潦草地墊了一下,他換了身輕便衣服,就喊賴在衛(wèi)生間的邢玉知讓她快點,該去找地兒吃飯了。 玉知還在洗滿手的泡沫,順便對著臺前的鏡子照了照自己。叁亞比她想象中還溫暖一些,剛剛才脫掉羽絨服,換了件冷棕色的粗針毛衣。這件毛衣其實是邢文易的,她很喜歡所以要過來穿了,她的身材穿著有些寬松,不過正是時下流行的風格。 她甩了甩袖子,身體還有點不適應(yīng)乍減衣物,總覺得怪輕的。短頭發(fā)在飛機上弄得有點亂翹,這時她很自然地想起章正霖,用他教的法子抹了點水,把翹起來的地方打濕、再吹干。 邢文易在外頭已經(jīng)吃空一整盒芒果,他尋常沒這么貪嘴,只是肚子真餓了,女兒又還在磨蹭著,他在心里估摸著,找店、等上菜,近一個小時才能吃上,以防萬一還是多吃點吧。玉知穿著他的毛衣從洗手間出來,他看了一眼,問:“穿這個冷不冷?” “不會冷的?!庇裰f:“我里面還穿了打底衫。” 不冷就行。他站起來,幫玉知扯了一下往前墜沒對準的肩線:“這衣服你穿著挺合適的?!?/br> 玉知沒料到會挨一句夸,當下也沒反應(yīng)過來,就自顧自穿鞋出了房門。邢文易走在他身后,看她的背影,一瞬有點恍惚:都這么高了,能穿他的毛衣了。玉知進到電梯里,看著邢文易在金屬墻上模糊的倒影,突然覺得有點不自在。怎么感覺他到了海南性格氣質(zhì)就變了呢?開朗了? 因著父女之間男女有別,再怎么親密也總隔著一層。最近她和邢文易關(guān)系更好一些,她偶爾放肆一點,靠他一下、抱他一下,但是總還是很克制的,這種親密有時候有做戲的成分,她不知道邢文易怎么想,但她確實在盡力“扮演”一個好女兒的形象,對唯一的監(jiān)護人親近、順從,盡可能不觸怒他。 但剛剛他流露出的那種輕松愉快,絕對是自然的。 封閉的廂式電梯下行,一瞬間失重的眩暈。邢玉知感覺到一點難以適應(yīng),她不擅長面對難以預料的事情,也不知道怎么接住來自邢文易的親昵。她該給什么反應(yīng)?沒人教過她,她也暫時想象不到。邢文易釋放的親近就這么落了空,雖然他本人毫無覺察。 他走到門口,玉知看著他給保安遞了包煙,問他們本地人喜歡去哪吃。保安只意思意思抽了一根,告訴他一個口味很好的家菜館,還問要不要幫他叫車。邢文易搖搖頭,司機在大門右邊等,他今天中午突然改主意要去吃清淡一點,避開海鮮,免得腸胃不適應(yīng),于是玉知跟著他改計劃去吃文昌雞。 雖說都是南方,但是因為緯度氣候不同,路上綠化的植物也有很大差別。邢文易看向窗外,他難得休假,心情難得的輕松。以往休年假,要掰碎了一天一天地用,這么長的連續(xù)假期,可能十年沒有過了。他心里覺得自己既好笑又可憐,這一次假期還是托女兒的福,如果不是她想出來玩,他可能又稀里糊涂地待在崗位上過掉這個年。 邢文易穿了一件新買的呢子大衣,口袋里的手機沒有震動也沒有響鈴,旁邊坐著女兒,車在往餐館開。哪怕改革已至深水區(qū),他畢竟不是鐵打的螺絲,偶爾也要浮上來換氣。聚焦眼下的此時此刻,他覺得閑適,久違的自由,可以不是誰口中的邢總,短暫逃離熟悉的環(huán)境,做回他自己、邢玉知的父親。離餐館預計還有半個鐘頭,他的脊背慢慢地不再筆挺,彎一點點,踏實地靠在座椅上。片刻后視線移動,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兒,誰也沒說話,就這樣安靜無言地坐到了目的地。 民居一樓打通外墻做門頭,里頭叁室兩廳的格局,他們占得一小間包間,原本應(yīng)該是臥室。幾個淡顏色的菜馬上就熱氣騰騰地端上來,邢文易已經(jīng)把兩套餐具都燙過,玉知用熱碗接了一碗白飯,小碗熱熱地熨在掌心里,她這才曉得餓。 不緊不慢吹吹涼,玉知吃了小半只雞又喝很多椰子雞湯,邊飲湯邊同王怡婷發(fā)消息。她們家已經(jīng)玩了大半個星期,住在相距較遠的另外一個酒店,今明兩天有別的安排,于是各自征詢家長意見、敲定后天碰面,兩家晚上一起到夜市去吃東西,至于其他時間還是分開各玩各的。玉知倒希望能和王怡婷多黏一會兒,不和朋友打發(fā)時間,她和爸能有多少可玩的東西?她都不敢想了。 她吃得差不多,邢文易也吃好了。他覺得自己可能是到了年紀,覺得這種清淡鮮甜的雞湯比紅油爆炒更合口,燉雞的時候以椰汁替水,真是好妙的做法。玉知咕嚕咕嚕喝掉半海碗的湯,看來也喜歡。她之前明明最討厭燉雞湯,嫌rou柴而無味,湯又油膩得很。他心里默默記下來,打算回去自己下廚也燉一回試試看,不確定能不能復刻出相同味道。 家菜館是透明廚房,從坐的包間一眼能望進去,里頭倒椰斬雞,風生水起,邢玉知喝干最后一口湯,眼睛看著里頭的師傅。這廚房的樣子讓她聯(lián)想起剛在飛機上看完的《飲食男女》,電影開場就是這樣的煙火氣。她腦子里頭亂想,老朱最后娶了錦榮,這雷人的感情線就好比她爸娶了王怡婷,換她也得雞飛狗跳不可。 “吃好了?”邢文易以為她是吃飽了犯迷糊,就那樣捧著空碗神游天外好一陣子,也不見把碗放下來。玉知被他扯回了魂,說:“吃好了?!?/br> 結(jié)賬出了館子,這一帶多是民居,相對來說不太商業(yè)化,偶爾才有一個賣特產(chǎn)的店。邢文易當是飯后消食,和玉知走進去逛,沒想到看起來小小的鋪面,走進去卻很深,羊腸似的彎彎繞繞,裹著幾十個攤位。貨品五花八門質(zhì)素參差,大概多是義烏貨。玉知在津津有味地看玻璃柜上胡亂堆放的珍珠瑪瑙,邢文易也陪著打量,偶爾拿在手上盤玩一下,鋪面前的老板就會從半夢里蘇醒,猛地彈起來推銷。 玉知挑瑪瑙鐲子挑花了眼,好不容易看見一個中意的花紋,圈口又太大。邢文易給她選了另一個手圍小、色調(diào)近似的,玉知費了大力還卡著沒進去,邢文易在柜臺上看見一瓶乳液,于是不問自取擠了一點,他先在自己掌心勻開,再握著玉知的手把乳霜揉上去,有了潤滑,輕輕一推,那鐲子就溜上了玉知的腕子。 “這個不錯,大小也合適?!庇裰獑柺財偟模骸岸嗌馘X?” “叁十吧?!蹦悄械膿u頭:“我不是老板,我給你叫過來。”他撥了個電話,不過半分鐘外頭就急匆匆跑進來個中年女人,看了一眼說五十。 “剛剛才說叁十,一回頭就五十啦?”玉知回了句價。她瞟一眼旁邊的中年男人:“就他說的?!?/br> “他不清楚,做不得主!”女人笑了一下:“小妹皮膚白,戴這個好看,五十你拿走?!?/br> 邢文易在旁邊已經(jīng)掏錢付賬,鈔票紅找綠,玉知有點恨鐵不成鋼,接著逛別的,她喜歡什么邢文易就給她買,這一點上他沒什么廢話。 玉知買了叁條手串一個鐲子,還有幾個漂亮貝殼,邢文易順手買了個印著椰子樹的雙肩抽繩布袋,把貝殼裝起來,鏈子鐲子都套在玉知胳膊上,顯得好擁擠。 玉知看著邢文易背著布袋的背影,真是顯而易見的游客風格,仿若待宰的壯碩公羊…… 邢文易對此不甚在意,他覺得既然是旅行就不要在意這種小錢,無非是花錢買體驗。她想要什么就買,這就是他賺錢的目的。如果旅行的時候還扣扣搜搜,這個不要那個不買,不就太可悲了嗎?玉知逛得心滿意足,兩個人又各買一雙人字拖,預備踩水的時候穿。 酒店有一片沙灘,景觀不錯,玉知換了鞋去踩了幾腳,水有些涼,沙子卡在指縫里談不上舒服。邢文易蹲下去,把她的褲腿挽上去,他在原地看著玉知往遠處走,片刻后她停下腳步,拿出手機敲敲打打,好像是在回誰的信息。 邢文易走向她,看見聊天框上章正霖叁個字。內(nèi)容很簡單,問她到了海南沒有,景色怎么樣。玉知正要舉起手機給他拍一張照片,而這時,邢文易的手臂從玉知的后方越過她的肩頭,把那只小小的白色手機抽出來握在自己手里。 “還說沒早戀?!彼曇魶鰶龅?,玉知本能就要把自己的手機奪回來,邢文易把手機塞進自己的褲子口袋:“少和他說話。” “你這純粹是胡鬧?!庇裰f:“我談了什么鬼戀愛!” “他喜歡你你不知道?”邢文易往前走幾步,他心里也亂亂的,不太清楚怎么把握孩子和異性接觸的度,只是本能地想把女兒周身劃個圈,好讓所有青春期男孩都被隔絕在外。學期結(jié)束的時候開了家長會,班主任老師盡職盡責,分批次安排時間和家長一對一面談,他坐在辦公桌對面聽老師說玉知挺聰明,成績一定還有上升空間,不要分心在別的事上。他揣摩了一下那個加重的“別的事”,不就是他之前被電話通知的“早戀”? 那個男生看女兒的眼神都是黏糊拉絲的,邢文易覺得他就像圍在女兒身邊盤旋的飛蟲,有害且礙眼。他已經(jīng)走出去十幾米,玉知在身后原地賭氣,她一定覺得這個爸爸相當無理取鬧。他自己也這么想,可是他現(xiàn)在就想無理取鬧,原本美好的假期被外人侵入,她的身邊還跟著一個無形的尾巴,秘密地橫亙在他們中間。 “愣在那做什么?!毙衔囊椎降讻]敢說“跟上”,自己又折返回去,沙灘上的足跡被海浪輕輕沖淡。他把手機還給她:“生氣了?” “我覺得你真沒必要這樣。”玉知看了他一眼又很快避開視線,腳無意識踢著沙子:“我明明和你講過很多次,什么都沒有。你不相信我,其實我和你說什么你都不相信,總是一而再再而叁……” 一而再再而叁懷疑我、一而再再而叁對我說抱歉。她心里覺得無比厭煩,剛剛才壘起來的溫情一下又被掀翻,她突然變得很情緒化,血都往腦門涌,臉又燙又麻,毫不夸張地說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爆發(fā)了。她其實要承認自己并不喜歡被管束限制,觸線就逆反。 邢文易看著她低下去的頭頂,心中的不適愈演愈烈,他是不是就不應(yīng)該管,不應(yīng)該讓外人的事破壞本來不錯的度假氣氛?邢玉知發(fā)脾氣,其實他清楚她不滿被限制交友自由更多,他不會對女兒生氣,于是怒火全被引到章正霖那一邊。如果之前還只是覺得礙眼,這會兒他簡直厭惡章正霖。他的確沒法做到視若無睹。 “你應(yīng)該清楚界限在哪里?!毙衔囊渍f:“我的建議是不要優(yōu)柔寡斷,當斷則斷,別吊著、不要給他任何幻想的空間,否則你收不了場?!?/br> 邢玉知捕捉到某個字眼的時候抬起眼睛來看邢文易。她問:“我吊著他?” “在你眼里不是,但在男的眼里就是?!?/br> “所以在你眼里也是?” 冷風把頭發(fā)吹亂,她的拳頭緊緊攥著,指甲掐在掌心里也不覺得痛。冷意從粗針毛衣的空隙里侵入,她的確穿少了,這件衣服不防風。 “我是男的,”邢文易說:“我也是你爸?!?/br> 他的手握住她的肩膀,半強迫她看向自己:“這世上我最不可能害你?!?/br> 邢玉知在心里想,誰知道。但她不敢這樣頂嘴,兩個人這樣面對面沉默了一陣子,邢玉知的確為章正霖苦惱過,她其實并沒有底氣和邢文易唱反調(diào)。邢文易的手還我在她肩膀上,勁已經(jīng)松了,她很容易就握著他的手,把它從自己肩頭拿了下來。他手掌太熱,壓在肩頭時那一片都蔓延開不自在的溫度。 邢文易以為她還要接著鬧別扭,沒想到邢玉知卻沒有松開他的手,就那樣輕輕握著他的手指,問:“那你說,我該怎么辦?” 好像不是在唱反調(diào)。邢文易腦子也停了一下,真在問他? 邢玉知無意識握著他的手指,她腦子里一團亂糟糟地想事情,手里就忍不住用力摩挲了一下他的指節(jié),結(jié)果摸到一點繭。她短暫被轉(zhuǎn)移,順著又摸了一下:“怎么沒涂護手霜???” 邢文易還在想她的問題,沒料到她突然又來這么一句,小心翼翼說:“……忘帶了?!?/br> “等下去買,你手太干了。”玉知隨口吩咐一句,把他手松開:“你還沒告訴我應(yīng)該怎么做?!?/br> “你真在問我的建議?”邢文易不確定地問。 玉知投去一個狐疑的“那不然呢”的眼神。她自己要是能想明白就不會拖泥帶水這么久,如果等到后天和王怡婷說?王怡婷巴不得她趕緊把章正霖收了。玉知心想,問題的制造者是章麻雀,她頂多是有放任問題發(fā)展的過錯,如今提出問題的是她爸,誰提出誰解決,他自己不是說了嗎?他是更年長的男人,也是絕對不會害她的爸爸。 “他和你表示過嗎?你試著明確拒絕過嗎?” “沒用?!庇裰幌脒^多和他講其中細節(jié),只簡短駁回了這個提議。 “那你就……晾著他,冷落他?!毙衔囊字v出來,自己也覺得自己這樣很壞,但片刻就推翻了。女兒說直接拒絕沒有用,那么就證明這個男孩子是不要臉的牛皮糖,不狠心一點絕對甩不掉。 “你說你們是朋友,那你就多交幾個朋友?!毙衔囊籽a充一句:“女同學?!?/br> “然后和別人玩不和他玩?” “……時間長了他就懂了?!?/br> 玉知和邢文易沿著海岸線開始緩緩往來時路走,她的腳趾縫里全是沙子,腳趾忍不住動了兩下,想把沙子蹭出去。沒想到突然崴了一下。邢文易反應(yīng)很快,立即伸手扶住她,玉知抓著他手臂借力站穩(wěn),腳有點疼,于是站著不動,等待疼痛緩解。邢文易蹲下去看她有沒有傷到,聽見女兒在頭頂輕聲說:“以前沒發(fā)現(xiàn)你這么壞啊?!?/br> “哪里壞了?”邢文易抬頭,疑問道。 “你冷暴力很有一套?!庇裰粗难劬Γ骸斑@樣真的會傷到別人的。” “我寧愿傷他也不愿意傷到你?!毙衔囊状_認她腳沒事,把她的鞋脫了,這雙鞋是玉知圖漂亮買的,沙子軟陷,厚底的確更容易崴到,他等下還得再去買一雙薄一點的,防止再崴到。他撐著膝蓋站起來:“你心軟,被他死纏爛打、軟磨硬泡,覺得對不起他又被他感動,稀里糊涂和他談戀愛,到最后耽誤自己,真要到那時候我再管嗎?來不及了?!?/br> 他說:“我不干涉你交朋友,但不得不插手掐斷苗頭。尤其是現(xiàn)在還不到談戀愛的時候。”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,他空有一番愛女心切,嘴上一時也不知道還要再說什么:“總之…你自己心里有數(shù)?!?/br> “我知道?!庇裰f:“我會做的。” 等到腳上的疼緩過去,她赤著腳往前走,腳踩在潮濕的淡黃色細沙里,時不時有溫和的潮水漫上腳背,有點癢。邢文易沉默地走在她身邊,終于走上柏油路,他給她穿上鞋,讓她小心別再崴到。 時至傍晚,悶著的天空突然撥云見日,違反氣象預報地晴朗起來。天空一概被鍍上晚霞的蜜金色,所有的云都觸手可及似的低垂下來,對于來自濕冷內(nèi)地的旅者來說,這溫暖簡直如夢似幻。 兩個人走在回酒店的路上,邢文易用地圖搜度假區(qū)的超市在什么位置。他搜著搜著突然被自己弄笑:“怎么沒想到讓司機來接,就這樣傻傻地走路。” “這樣走一走也挺好的,我腳也不疼了?!庇裰f:“附近有商店嗎?” “有幾個超市?!毙衔囊籽劭粗忠酵盹垥r間,還是叫了司機來送他們?nèi)ジ浇纳虉龀酝聿?、給玉知買新鞋子。 等餐位的時候玉知撇下邢文易跑到化妝品柜臺那一片去買東西,邢文易也沒太在意,自從玉知有自己的浴缸以后,就喜歡買手工皂、泡澡球之類的洗護用品,上學的日子還好,周末泡澡時間簡直長到邢文易懷疑她在浴室缺氧暈倒。 他以為玉知又是在買泡澡球,酒店套房里有浴缸,她今天晚上估計不會放過機會。玉知提著兩個紙袋回來,拿出東西給他展示:一個果然是泡澡球,另外一個是護手霜。玉知擠了一點在他手背上,說這個香味是木質(zhì)的,比較適合男人用,又奇怪地說,你的手為什么總是這么干、這么粗糙。 “從小就這樣?!逼鋵嵱裰氖忠彩歉稍锏?,不過因為還是小女孩,又不用做粗活,并不會像他一樣干得好似砂紙。邢文易慢慢把護手霜抹勻,抬手湊近鼻子嗅了一下,香味他挺喜歡的。 玉知說,這護手霜可貴啦,用的都是我的零花錢。邢文易眉尾一動,很快就理解言下之意,是要他“報銷”。花他的錢給他買東西,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,她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的是什么?情緒價值? 邢文易好聲好氣告訴她回去會給她發(fā)錢,吃完飯又給她買鞋、買冰淇淋奶茶,這一天雖然波瀾起伏,但是總體還是挺高興,玉知回到酒店才覺得乏,畢竟一大早就起床坐飛機了,這一天折騰下來,食物提供的熱量都入不敷出。 她防水泡澡,一邊泡一邊看電視吃剛剛買的果切。邢文易好像出去了一下,很快就回來了。她吹完頭發(fā)聽見他敲了一下房間的門:“洗完了嗎?” “洗完了!”玉知跑過去把門開開,邢文易讓她坐到床上去,他手里握著一瓶活絡(luò)油,剛剛讓人幫忙跑腿買的。 玉知其實不疼了,但油都已經(jīng)買回來了,就退一步說:“我自己來吧?!?/br> 邢文易說不用,他手勁大,吸收更好。 “要是不按,可能明天又痛起來,接下來幾天都玩不好?!?/br> 玉知一想也有道理,電視還在放綜藝,她眼睛粘著屏幕,靠坐在床上,腳往他大腿上一搭,怪會享受的。 邢文易的手指點了一下:“是這里?” 嗯嗯。玉知看屏幕,眼睛一瞬不眨。 叁秒后房間內(nèi)發(fā)出一聲慘叫,玉知把腳往他手上一踹,腳踝又被死死握住壓在他大腿上,邢文易說他手勁大,這話說得真不假,她就算今天崴到了還沒回過勁來,這一按也讓他按廢了。 “爸!爸!”她吼得像邢文易虐待兒童:“我不是男的!你收點兒勁!” “噢。”邢文易再揉了一下:“這樣呢?” “還是痛……要不我還是自己來吧……” 邢文易又輕一點,玉知說:“這下可以?!?/br> 他就用這個力道給她揉了幾分鐘,手上還有一點油,捉著另外一只腳踝也揉了一會兒。 “這邊沒崴?!庇裰哪_在他手里扭了扭,因為有油潤滑,魚一樣溜出來,腳趾還在他掌心踩了一下。 “走路走多了,怕你明天腳底痛?!毙衔囊走€是給她按了按;“別不識好人心?!?/br> “那你按吧?!庇裰涯_又塞回他手里,她覺得這樣使喚他也挺好玩的,她在這兒看電視,邢文易就坐在那兒,用自己的大腿給她當腳墊,寬大的手掌裹著她的腳,力道柔和地揉捏。她借著邢文易沒看她的間隙,悄悄打量他。今天拌嘴以后對她可謂是百依百順,性格好得不得了,她甚至覺得兩個人感情更好了。 可能常常小吵小鬧才是正常的親子關(guān)系。她這么想著,又開始作弄他,用腳趾踩他的手心,用腳踢他的胳膊。 “別鬧?!毙衔囊字谱∷鱽y的兩只腳:“我不按了就是了?!?/br> 他去玉知這邊的浴室里把手上發(fā)辣的活絡(luò)油洗掉,出來站在她床邊,拿起床頭柜上她吃剩的果切吃完。玉知抬頭來看:“你怎么都吃完了?” “你不是不吃了嗎?!?/br> “哪有,我邊看電視邊吃的?!?/br> “睡前少吃點,也別看得太晚,今天好好休息。”邢文易手掌壓在她頭上,把她頭發(fā)揉得亂七八糟。玉知氣急,手扒拉自己的頭發(fā),邊大聲說:“你剛剛才摸完我的腳又來弄我的頭發(fā)!” “洗過了。”邢文易把手攤開湊近她鼻子,手上參與的活絡(luò)油辛香混合洗手液的橙花味,絲絲縷縷侵入她呼吸。邢文易站得太近,她都能感覺到他身上淡淡的熱度,和不容易察覺的還未燃的煙草味。 邢文易說:“我都不嫌棄你的腳,自己怎么這么嫌棄?” 玉知哼了一聲:“不和你爭?!?/br> 邢文易有點好笑,他也該去洗澡了,走之前叮囑一句:“早點睡?!?/br> 門被合上,玉知癱在床上。電視沒心思看了,她腦子里走馬觀花似的把今天的事都回想一遍,包括爸爸提出的對章正霖的應(yīng)對方法。她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很過分的,但是除此之外又沒有其他的方法。她不僅要讓章正霖死心,也要小刀割rou似的舍棄掉一段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友誼。往日種種浮現(xiàn)心頭,她極力壓抑住自己的心慈手軟,于是章正霖從早等到晚,一天拿起二十次手機也沒等來回訊。 邢玉知不知道章正霖會不會感到煎熬,但她覺得好可怕。原來喜歡一個人就是把心甘情愿給對方傷害自己的權(quán)利,決策都在對方,半點由不得自己。如果她是愛的那一方,被這樣冷漠疏遠一定會很酸澀苦悶。 腳踝上被按摩的地方發(fā)燙,是活絡(luò)油起效了。玉知想起邢文易在海灘上對她說的那句話,這世上只有爸爸絕不會害她,她愿意相信。她是軟弱猶疑的人,此刻接過邢文易遞的刀,總算可以快刀斬自己的亂麻、也斬斷別人的情絲。 - (鼠探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