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乖巧點頭。

    至于盧舟，一大早滿院子忙家務，盧栩憂心忡忡，臘月都長高了點兒，盧舟還是那個矮個頭。

    盧栩：“你要不要帶東西？”

    盧舟沉著臉收衣服。

    這會兒季節(jié)多雨潮濕，蚊蟲也多，秋冬的衣服要拿出來晾曬。每年元蔓娘都會用舊布裝草木灰縫成墊子，做好的草木灰墊子放在衣柜底，既能防潮又能防蟲。

    這會兒盧舟收的就是曬好的冬衣和舊布。

    他聞言怔了會兒，沒反應過來盧栩是在問他。

    盧栩嘴角一抽，行了，他知道了，他弟弟缺鈣，奶買不著，他多買點豆腐！

    盧舟：“哥哥早些回……”

    盧栩已經(jīng)風風火火推車出門，留給盧舟一個背影。

    盧舟放下鍋追出去，“哥哥天氣不好早去早回?！?/br>
    盧栩朝他擺擺手，“知道了?！?/br>
    昨天傍晚天就有些陰沉，早上云散了，這會兒又有聚的架勢，天氣悶熱，沒太陽走在路上也感覺不到一丁點涼意。

    他們都到觀陽，遠遠看見人群從城門口排到城外的碼頭。

    盧栩過去詢問：“這是干什么的？”

    排隊的人或拿著布袋，或背著筐提著籃子，“買糧食！”

    盧栩細問之下才知道，原來是船幫不知從哪兒弄來了糧食。

    顏君齊道：“站在船頭那個好像是到村里收糧的貨商。”

    盧栩定睛一瞧，還真是！

    不止那個六千錢一石收糧的，一并站著的還有他的熟人宋六宋七！

    他咬牙：“我就說觀陽今年大豐收不可能缺糧！瞧那倆姓宋的孫子賭坊都不開了，改來賣糧呢?！?/br>
    顏君齊問排隊的民眾：“他們賣的可是新糧，多少錢一石？”

    對方答道：“有新糧有陳糧，新糧五百文一斤，陳糧二百文一斤，最多只讓買十斤?！?/br>
    盧栩瞇眼，覺得他們昨晚做的文章只提了提糧商罵輕了。

    他們倆直奔城中，先去了書局，借書局筆墨重寫最后一頁，補一段狠狠地罵這幫投機倒把的jian商。

    書局的生意雖受影響，但常來買書買文具的多是殷實之家，好些員外家在城外都有田莊，不缺銀也不缺糧，書局掌柜做他們的生意不但能拿書換糧，還能足不出戶倒賣些給鄰里店鋪。

    顏君齊書抄得整齊又干凈，掌柜今天見到他本人一看之下果然字如其人，年齡不大的少年郎長得俊秀端莊，氣質(zhì)沉穩(wěn)，雖只穿著粗布麻衣，但渾身的灑脫文氣，就是比在書院讀書的大戶人家也不差。

    這孩子早晚有出息！

    掌柜暗暗忖度一番，又為自己慧眼識珠感到滿意。

    顏君齊提出要借用筆墨，掌柜哪有不愿意，他叫伙計給顏君齊準備好筆墨紙硯，還和盧栩聊了會兒天，絲毫不知的顏君齊借了他的筆墨紙硯正在大書特書罵jian商，只覺顏君齊坐在那寫文章十分賞心悅目。

    約定好下一本要抄的書，他們領了紙張和掌柜道別，到了縣衙大門外。

    盧栩：“要進去？”

    顏君齊：“嗯?！?/br>
    盧栩：“我醞釀一會兒……”

    他得琢磨琢磨怎么說開場白。

    不待他琢磨明白，上次幫他寫文書的文吏恰巧從外面回來。

    “又是你呀，寫文書？”

    盧栩一看，熟人！“是我是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那芝麻醬琢磨出來了嗎？”

    “琢磨出來了，我正想菜譜，這兩天就能做出來，一定給您送一份兒來?！?/br>
    盧栩拉著顏君齊跟著文吏混進縣衙。

    “行，我等著嘗嘗?！?/br>
    盧栩接著問：“縣令大人在嗎？”

    “在呀，你小子還要找大人？”

    盧栩笑吟吟：“我們要上書給大人?！?/br>
    文吏笑容僵了一瞬：“你要什么？”

    顏君齊將信札掏出來：“學生有書上報縣令大人?！?/br>
    文吏：“……”

    友好的氣氛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他在觀陽縣衙干了七八年，有人上書這事還是頭一次碰到，稀奇！

    文吏有心想問問他們要上什么書，但盧栩和顏君齊誰也不肯說。

    見盧栩笑得沒心沒肺的，文吏想來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，不過還是虎著臉嚇唬他們：“胡亂上書惹惱了大人搞不好是要挨板子的。”

    盧栩：“哪兒能，我們要和大人反映些實情。我聽說縣令大人愛民如子，就是我們說了什么有失分寸的話，他老人家也不會同我們計較的?！?/br>
    文吏一想也是，他們大人歲數(shù)大脾氣小，是世家旁支出身，涵養(yǎng)好著呢。

    便也不再多想，領著他們?nèi)ヒ娍h令。

    觀陽縣令年有五十五歲，不到致仕的年紀，頭發(fā)已經(jīng)花白。人清瘦，臉上有揮之不去的淡淡愁容。

    他出身世家名門，雖是旁支，年輕時也有一番抱負，但時運不濟，五十多歲也只做到了一方縣令。

    從四十九歲調(diào)到觀陽，他也歇了再進一步的心思，只想教化百姓，施行文教，治好他的一畝三分地。

    聽聞有個童生要見他，王縣令詫異一番，倒沒嫌麻煩，穿著一身便裝便從后衙出來了。

    顏君齊報上姓名，王縣令已經(jīng)想起了他的籍貫。

    觀陽縣遠離中樞，又是征糧征兵之地，文教并不興盛，他們整個縣的舉人、童生也不足百數(shù)，抄到一折紙上都要空半張紙，王縣令對他們名字都有些印象。

    顏君齊面相文靜，舉止得體，王縣令對他印象不錯，小小年紀就敢上書，也算有些膽量。

    他沒急著看顏君齊上書的內(nèi)容，而是先考教一番顏君齊的學問，一問一答，王縣令又滿意了幾分。

    不煩躁。

    尤其他旁邊有個做伴的對比。

    看看盧栩抓耳撓腮，一聽提問馬上低頭僵立，再看顏君齊不急不躁對答如流，就更讓人覺得難能可貴。

    若是這孩子來自薦，他也不是不愿意勉勵一番。

    待他打開顏君齊上書的內(nèi)容，王縣令發(fā)覺他還真小瞧了這孩子的膽氣。

    尤其是后半針砭時弊之論，無論字體還是內(nèi)容，剛勁大膽直逼要害，頗有些古韻之意。

    王縣令讀完，又讀一遍，久久不語。

    盧栩悄悄觀察縣令的神情，考教完顏君齊，老先生臉上剛露出點笑意，看完上書內(nèi)容就沒了，然后眉頭越皺越深，漸漸看不出喜怒了。

    盧栩也猜不明白他到底是有幾分不滿意。

    縣令不動聲色地叫文吏去忙，把顏君齊和盧栩叫到堂中。

    他看了好幾眼顏君齊，放下信札平和地問顏君齊：“我記得你是農(nóng)籍?！?/br>
    顏君齊：“學生籍貫觀陽縣下飲馬鎮(zhèn)盧家村?！?/br>
    縣令：“飲馬鎮(zhèn)……飲馬鎮(zhèn)……師從何人？”

    顏君齊搖頭：“無師?！?/br>
    盧栩連忙補充道：“我們村連個教書先生都沒有，君齊他自學成才，是我們村唯一的讀書人?！?/br>
    縣令聞言看了看盧栩，又回頭問顏君齊：“為何不到縣中讀書？”

    顏君齊坦然道：“學生家貧?！?/br>
    縣令：“既然家貧，你父母兄弟都愿意供你讀書？”

    顏君齊：“父喪，弟幼，全仗母親刺繡供學生讀書?！?/br>
    縣令又沉默一瞬。

    縣令：“你可知你狀告的都是些什么人？”

    顏君齊不卑不亢：“知，但不甚知?！?/br>
    縣令深吸口氣，靠到椅背上闔眼閉目，久久不語。

    顏君齊便沉靜肅立。

    盧栩站在他旁邊，也不敢出聲。

    縣令身上的倦色浮現(xiàn)出來，要睡著似的。

    他們像進入比定力游戲，誰先動誰先輸，可憐他一個進老師辦公室都渾身不舒服的學渣要原地不動陪站。

    盧栩覺得他腳都要站麻了，縣令才睜開眼，問顏君齊：“你今年可是要考生員？”

    顏君齊：“正是?！?/br>
    他盯著顏君齊看了好一會兒，笑了笑，嘆口氣，“那便回去好好讀書吧?！?/br>
    說罷，他揮揮手，讓他們離去。

    盧栩摸不著頭腦，他們這上書到底是成功了，還是沒成功？

    他學著顏君齊施了告辭禮，耐著性子跟顏君齊一起離開。

    待出了縣衙，盧栩松了松肩頸嘆氣道：“沒告成功？”

    顏君齊：“嗯。”

    盧栩笑起來：“起碼沒挨板子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