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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明女偵探 第8節(jié)

    她也曾經(jīng)叛逆、乖張、憤世嫉俗,渾身都是刺,半生嬌寵,半生劫難,時間和閱歷磨平了她的棱角,把真實的自己關(guān)在心房,上了鎖,披上了一副溫柔嫻雅貴婦的畫皮,畫皮在身上久了,幾乎融為一體,忘記了在心房里“坐牢”的那個任性刁蠻的自己。

    所以,面對陶朱的無理取鬧,陸善柔以己度人,這回沒有生氣,說道:“等這件事結(jié)束,回到乾魚胡同家里,我打開衣柜和首飾盒,你隨便挑,好不好?”

    陶朱早就氣消了,只是需要一個臺階下,聞言拍手道:“好好好!劉秀和魏千戶作證,不準(zhǔn)反悔?!?/br>
    就這么簡單的重歸于好。

    此時天已經(jīng)大亮,夏天的陽光明媚且熱烈,已經(jīng)把地上的水漬都曬干了,搜院子的差役們拿著從各處掏來的藏起來的物品,擺了滿滿三個桌子,聲稱“……連茅坑的糞水都濾了兩遍,發(fā)現(xiàn)了這些東西,只是還沒有找到陸宜人形容的兇器。您看這些東西有沒有用?”

    一聽這話,吃飽喝足的陶朱差點吐了,不忍直視桌上的東西。

    陸善柔面色如常,戴上剛剛由她親手用羊腸縫制的手套,手指活動自如,隔絕臟污,一件件的查看桌上的物品。

    首先映入眼簾的,是一根琵琶般的大火腿。

    陸善柔無語了:這東西能是砍脖子的兇器嗎???!這東西能把脖子砍半邊,我把腦袋旋下來給你們!

    差役解釋道:“這是我們從廚房灰堆里找到的,是廚子偷了火腿,用油紙包裹,藏在灰堆里,打算出門倒灰的時候偷了去。陸宜人,這可是您特意交代過要著重搜的地方啊?!?/br>
    腦子一點都不轉(zhuǎn)嗎?這東西能砍脖子嗎?還能靠點譜嗎?陸善柔強(qiáng)忍著怒氣,“廚子不偷,五谷不收,把火腿搬下去,放在這里礙事?!?/br>
    禮部的差役沒有兇案經(jīng)驗,眉毛胡子一把抓,就像他們亂抓人似的。

    接下來的東西五花八門,以樂伎藏在房梁和屋檐燕子窩里的金銀首飾居多,陸善柔一一仔細(xì)看過了。

    由于陸善柔劃重點交代過,差役們從糞坑里淘洗出來的東西最多,不愧為是“糞汁都濾了兩遍”,大大小小的物品占據(jù)了整整一張桌子,都沖洗干凈了,還是有一股臭味。

    陸善柔首先揭開一個包袱皮,看到里頭的時候,頓時僵在原地。

    陶朱伸長了脖子,踮起腳尖,“什么東西?死老鼠似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一個剛成型的胎兒?!标懮迫嵘w上包袱皮,她褪下手腕上一個金蝦須鐲,“買一副小棺材,送去安葬?!?/br>
    煙花之地,官妓的痛苦遠(yuǎn)不止出賣身體這一項,身體不由自主,那么生育更不是她們說了算。墮下“劣胎禍根”,扔到廁所里,繼續(xù)倚門賣笑。

    既然遇到了,總不能再拋進(jìn)糞池。小包袱拿走了,蝦須鐲是安葬費。

    氣氛霎時壓抑起來,連聒噪的陶朱都難得安靜。

    陸善柔繼續(xù)查看,人們在五谷循環(huán)的最終場所大體是放松的,容易掉東西,這地方又不是普通地界,掉了東西往回找,扒拉扒拉還能找到,這地方一旦掉進(jìn)去,就沉了底,rou眼是看不見的,所以東西多。

    掉進(jìn)去的東西林林總總,陸善柔一一仔細(xì)查看,金七事一掛,其中一事是個金耳挖,耳挖柄上刻著“丘伯言”,應(yīng)該是失主的名字。

    銀七事一掛,銅三事一掛,皆無銘文。

    玉佩兩枚、扇袋三個、荷包四個,里頭有若干銅錢和散碎銀子、以上皆是懸掛在腰間的物事,估計是人們方便之前忙著解開腰帶,沒有留意,掉進(jìn)去了。

    梳子兩個,玉兔搗藥耳墜一只、銀丁香一只、銀戒指一個、玉扳指一個,以及一支雕琢成并蒂蓮的白玉簪,白若凝脂,上頭刻著一行詩“禾稼如云歲事登,乃是資賢宅里人”。

    “這刻得是什么玩意兒,不倫不類?!碧罩旌苁遣恍?,又忍不住嘲諷道:

    “‘禾稼如云歲事登’出自宋代詩人陸游的一首田園古詩《白發(fā)》,意思是莊稼大豐收,后一句‘乃是資賢宅里人’是宋代詩人徐鉉寫的《月真歌》,意思是歌頌深宅大院里賢良淑德的美人。好句都是好句,就是硬湊在一起不合適啊,怪怪的,估計是賣首飾的用來騙那些不懂詩文的土豪大老粗。”

    陸善柔深深看了陶朱一眼,此人性格怪癖,喜怒無常,但應(yīng)該讀過很多書,上次脫口而出劉秀和佩玉的名字出自“滕王高閣臨江渚,佩玉鳴鸞罷歌舞”,王勃的《滕王閣序》是膾炙人口的名篇,知道出處或許正常,但是陸游的古詩《白發(fā)》,徐鉉《月真歌》都不是普通人能知曉的——陸善柔自己就不知道。

    但陶朱卻能信手拈來,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?可是現(xiàn)在兇案未破,不能糾結(jié)陶朱的身份。

    三大桌子,都沒有任何東西符合兇器的特征。陸善柔摘下羊腸手套,扔了,說道:“現(xiàn)在最要緊的是找到兇器,行院內(nèi)已經(jīng)搜了一遍,現(xiàn)在從命案現(xiàn)場開始,我親自梳理一遍。”這些呆差役是指望不上啦。

    一切還得從最先開始的地方查起,臥房里的尸首已經(jīng)驗過了,陸善柔命差役將尸體抬到門板上,儲在行院地下冰窖里,所有門窗打開,讓陽光傾斜瀉進(jìn)來,一片光亮,連根頭發(fā)絲都藏不住。

    先把床褥抖一遍,看是否有兇手行兇時遺漏的物品,沒有收獲。再看床榻,腳踏上發(fā)現(xiàn)幾滴血跡。

    陸善柔半跪,趴附在地上仔細(xì)看,血滴呈圓形,邊緣一圈鋸齒狀波浪紋,“應(yīng)該是從兇器上滴下來的?!?/br>
    陸善柔站起來,把手里的拐杖幻想成兇器,“亂砍幾刀之后,兇手拿著兇器跑了,此時刀尖朝下,血從刀尖流下來,滴在腳踏上?!?/br>
    陸善柔的拐杖直指房門口,“把通到門口的冰缸全部抬走,找血滴。”

    為了降溫防腐,臥房滿是各種裝滿冰塊的容器。

    這是一件奢靡的臥房,鋪著和田羊毛地毯,血滴在上面,即使后來被腳印和冰缸破壞了,也會留有痕跡,最初滴落的地方血跡最明顯。

    血跡延伸到了房門口,在門檻上還找到了一滴完整的血跡。

    但是到了院落,就不可能找到了,因為昨天下了一整晚的大雨,把院子里鋪的青石板路沖刷的干干凈凈,什么都沒留下,連一?;覊m都沒有。

    陸善柔說道:“弄些白醋來,噴在青石板上?!?/br>
    這是干什么?眾人皆啞然,唯有魏崔城雙目發(fā)光,不禁說道:“水沖掉的血液遇醋會重現(xiàn)痕跡,梧桐居士所寫的《續(xù)陸公案》里第五回 ‘苦命女命喪黑客棧,癡情郎千里娶枯骨’,陸青天就是用這個方法找到了苦命女埋尸所在,搗毀了殺人越貨的黑客棧,紅顏已變枯骨,千里覓芳蹤的未婚夫抱著一壇子枯骨辦了冥婚?!?/br>
    公案話本小說愛好者魏崔城對三卷《陸公案》的情節(jié)倒背如流,連陸善柔這個原著作者都沒有他記得清楚。

    因小說和現(xiàn)實不一樣,源于真實案件的話本會考慮閱讀者的喜好和情緒,選擇容易引起共鳴的部分進(jìn)行再創(chuàng)作。

    黑客棧是有的、消失的女人也是有的、白醋尋血跡挖出受害人也是有的,但愛情故事是陸善柔編的。

    但也不是完全瞎編,未婚夫和枯骨成親的故事,源自于陸善柔的姐夫和jiejie,jiejie死后幾年,姐夫一直沒有走出思念,在乾魚胡同梧桐樹下自掛東南枝,殉了情。

    陸善柔一時傷神,故事背后的殘酷只有她一人知曉,默默背負(fù)著一切。

    絕美凄涼的愛情故事最打動人,眾人唏噓不已,很快取來了白醋和錫制噴壺。噴壺肚子大,壺口上有如蓮蓬頭般細(xì)小的孔洞,傾倒時會噴出如頭發(fā)絲般綿密的水珠。

    “我來,讓我來,我來噴!”陶朱興奮得如兔子般蹦跳著,提著噴壺,往地上呲白醋,空氣中彌漫著酸楚的味道,就像故事里凄美的愛情。

    白醋如梅子黃時雨,所到之處,血跡無處遁形,滴落到了一處,斷了。

    是斷在院子角落里一個盛放著睡蓮的大水缸里。

    因房子都是木制,若是起火,從廚房打水來滅火,遠(yuǎn)水解不了近渴,所以在院子角落里擱置水缸,養(yǎng)一些金魚睡蓮裝飾,好看又實用。

    正值盛夏,紅的、藍(lán)的、白的睡蓮擠了滿滿一缸,蓮葉都擠到外頭了。

    陸善柔問差役們:“你們搜過這里嗎?”

    差役們支支吾吾:“沒……應(yīng)該沒有……陸宜人沒有點名明要搜這種地方。”

    光記得掏糞坑、掏爐膛、掏醬缸了!

    陸善柔正要挽袖子,陶朱兔子似的跳過來,“我來,我來,讓我來!”

    魏崔城攔住了,“你這個小身板,胳臂太短,都夠不到底,怕是要一頭栽進(jìn)睡蓮缸里,我胳臂長,我來?!?/br>
    其實魏崔城毛遂自薦,是覺得陸善柔露出胳膊,將來怕是要被人閑話,一個寡婦已經(jīng)很艱難了,何必再添隱患。

    魏崔城手長腿長,中指指尖幾乎能夠到膝蓋。

    陶朱不服不行,嘴上不服氣,“就你胳膊長,猿猴似的?!?/br>
    你要是個男的,我早把你扔到九霄云外了。魏崔城擼起衣袖,右手伸進(jìn)睡蓮缸里,手在蓮葉東、手在蓮葉西、手在蓮葉南、手在蓮葉北。

    手指在綿軟的淤泥里游走,觸到一物,觸感尖銳,魏崔城慢慢摸去,將此物提起來。

    一把薄薄的長刀,刀身呈長條形,是市面上常見的西瓜刀!

    刀刃中間有一道月牙形狀的缺口,陸善柔將從李公子喉骨取出來的碎刀片按上去。

    嚴(yán)絲合縫!

    兇器找到了。

    作者有話說:

    這是最有味道的一回,剛好也是第十回 。?

    第11章 李閣老躺平謀后事,鬼上身推演兇殺案

    ◎李閣老趴在榻上,痔瘡上敷著藥,管家進(jìn)來了,低聲說道:“閣老,陸宜人找到了兇器,就在院子里的睡蓮……◎

    李閣老趴在榻上,痔瘡上敷著藥,管家進(jìn)來了,低聲說道:“閣老,陸宜人找到了兇器,就在院子里的睡蓮缸里?!?/br>
    李閣老閉著眼,氣息微弱,“虎父無犬女啊,為什么我的兒子就如此不爭氣呢。子不教,父之過,我這些年忙于朝政,把先兒耽誤了,他明明那么聰明,卻——”

    一行老淚,濡濕了枕頭。

    管家安慰道:“閣老也有好女兒,世人都知衍圣公夫人賢良淑德?!?/br>
    李閣老的女兒嫁給了衍圣公,是山東曲阜衍圣公府的當(dāng)家夫人,地位尊貴,生的兒子封為衍圣公世子,李家的血脈融入了孔家,也是一種延續(xù)。

    李閣老的鼻頭動了動,“外面發(fā)生了什么?怎么一股怪味?”

    是外頭差役們二次濾糞坑的氣味,李閣老痔瘡犯了,必須用冰,以免瘡口腐爛,門窗一直緊閉,所以聞不到,方才管家推門來稟報發(fā)現(xiàn)兇器,這味道才跟著飄進(jìn)來。

    管家說道:“是陸宜人吩咐差役們搜兇器,糞坑是重中之重。金汁已經(jīng)濾過兩遍,已經(jīng)臭過了,剛才那一陣味道更要命?!?/br>
    李閣老問:“濾出什么沒有?”

    管家掰著手指,“一個死胎,若干首飾、荷包、應(yīng)該都和兇案無關(guān),沒有什么新線索?!?/br>
    李閣老擺了擺手:“退下吧,壽寧侯那邊遲早會找過來,要陸宜人抓緊破案?!?/br>
    “那個鳴鸞——”管家試探著問道。

    李閣老說道:“她得活著,好好的活著,錦衣衛(wèi)的人在此,我不能出半點紕漏,到時候淪為政敵把柄,有事沒事就借此參我一本,雖動不了我的筋骨,但究竟如蒼蠅一樣討厭?!?/br>
    “就這么放了她?”管家問。

    “不能放?!崩铋w老說道:“她若留在芳草院,必定會有許多客人找她打聽先兒之死。我不想讓先兒的丑聞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,得把她藏起來。她是官妓,是我們禮部教坊司的財產(chǎn),那就把她安排到皇上賜給我的官田里,改名換姓,配個官奴,養(yǎng)蠶織布,生兒育女吧。”

    縱在白發(fā)人送黑發(fā)的悲痛之中,李閣老也保持頭腦清醒,有條不紊的安排后事,讓政敵找不到把柄,還能博得寬容大量的好名聲。

    管家領(lǐng)命而去。

    陸善柔得了李閣老的新指令,她也曉得時間緊迫,可是金榮那邊一直大呼冤枉,她這邊暫時沒有新的突破——總不能把這個家伙打死吧。

    陸善柔看著桌子上的兇器,這種刀背和刀身都輕薄的長條刀最適合切西瓜,所以俗稱西瓜刀,夏天常備,家家戶戶都有,芳草院每個房間都有一把,方便切瓜。此物就像果叉果匙一樣,擺放在桌上的果盤旁邊。

    其余房間的西瓜刀都在,唯獨劉秀房里連地毯都掀開了還找不到,所以這把刀應(yīng)該就是劉秀房里的那把。

    脖子是亂砍的,連兇器都是隨手撿現(xiàn)成的,砍完之后,提著血淋淋的刀怕人發(fā)現(xiàn),就扔進(jìn)了院子睡蓮缸里……

    陸善柔提著西瓜刀,按照腦子里的猜想,模仿著兇犯的行兇過程,一遍又一遍的往返于臥房和睡蓮缸之間。

    陶朱坐在涼棚下吃西瓜,“陸宜人看起來像鬼上身似的,魔怔了?!?/br>
    魏崔城不許有人貶低他佩服的梧桐居士,“都這個時候還說風(fēng)涼話,陸宜人對你那么好,你有沒有心?!?/br>
    “我有啊,在這呢?!碧罩炫闹呐K的位置,“撲通撲通的跳,魏千戶要不要聽聽?”

    這不就貼著你的胸了嗎?“男女授受不親?!蔽捍蕹遣幌朐俸吞罩煺f話了——他今年二十八歲,都快步入而立之年,居然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調(diào)戲了!

    世界之大,啥人都有,我不和她一般見識,魏崔城站起來,離開涼棚,遠(yuǎn)離陶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