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等那頭開口，周乘既自顧自補了句，“當(dāng)然，你們可以合理想象我的孩子抱在手上會和人家的差多少。”

    隔空，老太太都聽出了乘既的不快。因為她一上來把好端端的事往最極端的方向想了。

    這通電話置于曲開顏如此發(fā)問，周乘既只會罵她沒頭腦，亂發(fā)散她的腦洞罷了。

    可是置于一向穩(wěn)重甚至具有決策權(quán)的大家長而言，周乘既是失望的。失望家里其實遠(yuǎn)沒有翻篇，一來他們覺得周乘既干得出這種事來；二來，他從前就說過的，饒是他們理想原則不拋棄，但也不影響他們有著rou骨凡胎最油然的局限性；不影響他們信奉階級差距最本質(zhì)地存在；不影響他們?nèi)缤渌袊郊彝ジ改搁L輩一樣的心態(tài)。希望他找個門當(dāng)戶對、善解人意、互幫互助的對象，身家清白，不拖不累，有且僅有他們乘既的孩子。

    這些想法與期盼沒有錯。只不過，從與不從，因子女而異罷了。

    周乘既冷漠的世界觀，他從來不覺得孝順是個多美好的詞。反而是規(guī)訓(xùn)，是父權(quán)積攢之下的產(chǎn)物。

    當(dāng)然，跌底也不是多糟糕的詞。人只有走到最低谷的時候，才知道仰頭往上爬，原則底線也是。原來他們最不能接受的僅僅是周乘既回頭再去找過去的人，乃至接納她的孩子。那么，這一刻，他便清清楚楚表達(dá)出他的觸底，“別說我和小許都不是那種會回頭的，即便我回、我接納她的孩子，誰也不能左右到我。”

    愛意明明是私有物。卻總有人以道德以準(zhǔn)線來作枷鎖，審判甚至終結(jié)旁人。

    十年了，老太太在電話那頭帶著些老小姐的委屈，朝乖乖兒陳情，“你很長時間沒這么朝我們說話了。你果真談對象了，心又開始偏別人了?！?/br>
    乘既不讓步。反口問奶奶，“您也是女性，您也是少女過來的，您和爺爺朝外公開定親，有個長輩跳出來問爺爺從來交往的人，您如何想？”

    “那是因為你照片不清不楚?！?/br>
    “您比我清楚，根本不是照片的事。是你們沒翻篇?！?/br>
    “……”知識分子的沉默，向來是最大的招認(rèn)。

    老小姐沉默片刻，有意轉(zhuǎn)圜，“那么這位小姐叫什么名字，你清明會帶她回來嗎？”

    “不會。沒到那一步，且我不會再犯傻地把她往你們跟前領(lǐng)了?！?/br>
    “乘既你不講理。你能提過去的事，我們提了就是沒翻篇?！?/br>
    “奶奶，我以為隔了一晚，清晨能收到您的祝福。我以為您和他們總是要不一樣的?！?/br>
    “你少來，你的高帽子向來難戴。這還沒怎么樣呢，你已經(jīng)給我一頓殺威棒了，我和你mama就真的一句不能問呀。你們周家的男人怎么都這么情種傲慢的啊?！?/br>
    老太太扯一通大旗，最后還是拐彎抹角地想乘既帶人家回來看看。

    乘既不依，最后撂話，“您實在想知道長什么樣，就問趙阿姨吧，她見過?！?/br>
    蔣老師更不開心了，“趙阿姨都見過，我們倒落后了，我們沒趙阿姨和煦講禮就是了？”

    有人含糊應(yīng)一聲?！叭绻梢裕乙稽c不想和任何人交代我和她的細(xì)枝末節(jié)。包括人生履歷?！?/br>
    那頭的奶奶不認(rèn)可，“乘既，你以為我們中式的婚禮只是封建嫁娶的產(chǎn)物了？不，今天我一早關(guān)心則亂觸你霉頭了，我承認(rèn)我不對。你袒護你的愛人也沒有錯，你爺爺你爸爸也是這么過來的，但我還是要和你說一句，上乘的感情終究會走向婚姻，哪怕他們沒有孩子，哪怕他們沒有多顯赫的儀式，可是他們總歸要經(jīng)得起人心和時間的檢驗的。朝外公布，就是把這項檢驗交給人心交給公道，那么在這其中走散的人、不淑的人，你也不要氣餒，感情沒有對錯，只有合適。我的孫兒最讓我驕傲的是，這么多年哪怕自己確實失意了，一不正面對仗父母，二不埋怨他過去的愛人。即便提到，他也是對過去的人過得好持欣慰祝福的口吻。”

    蔣老師承認(rèn)她刻板了。是的，愛一個人，他不會這么從容且邊界的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暫時不帶她回來。乖乖兒，你要的祝福我們也都可以給到你，但是，你和她真正的長久，還是要你們自己的擔(dān)當(dāng)與包容經(jīng)營才出得來?！?/br>
    “是。”周家最不逃避的就是辯論。辯論化的溝通，最能良性的表達(dá)各自立場。

    反骨是他，受教給長輩臺階的也是他周乘既。

    那么既然受教，蔣老師依舊要端起大家長的架子，“你都公布了，就給我們張清楚的照片，不要你在上頭，也不要別人家的孩子。單單人家姑娘的就夠了?！?/br>
    好。周乘既答應(yīng)了，也認(rèn)真同老太太撒晚輩的嬌，“奶奶，我覺得您會喜歡她的。”

    “為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因為您孫兒很喜歡?！?/br>
    “沒出息。男人都一個德性，有了媳婦忘了娘?！?/br>
    *

    清明在即。

    周家派了個差事給周乘既，要他去機場接回國的姑姑和蘇媛。

    這一趟回來，姑姑就不打算跟蘇媛再回頭了。趁著清明假，周家便邀明芳在家里住一陣。周乘既也因為這一趟家事，臨時抽了兩天年假出來。

    昨晚他和曲開顏回來，安全無虞地把賀沖兒交回疏桐手里。

    一早烏龍一通電話告落，周乘既干脆也不高興再睡了。

    想去晨跑的，樓梯緩步臺處聽到了賀文易一早趕空落的高速過來。趁著節(jié)前，接妻兒回去祭祖。

    撥霧要露太陽了，賀文易一進門，就催疏桐收拾。說再晚，高速就得堵了。

    又問兒子呢。

    夫妻倆閑話里，聽得出賀文易并不知道曲開顏帶賀沖兒去p城的事。只怪妻子，你說你去杭州，把聰聰丟給我媽或者保姆不就行了，你帶過來，自己又不帶在身邊，算什么事。她個沒生養(yǎng)的，帶出問題，你是怪還是不怪？

    疏桐才睡醒的口吻。脾氣也不好，“我算什么事？你呢，你怎么不帶？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的。”

    賀文易一噎，還算識相，找補一句，“那你不信我媽，你媽怎么也不行了？”

    “你媽不帶我媽憑什么給你帶。姓賀還是姓姜啊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直拿這話堵我，那么就跟你姓，我沒意見。”

    “是了，反正你們賀家有的是姓賀的孫子。”

    “姜疏桐你要怎么樣？哦，跟我姓，你回回拿這事來堵我，不跟我姓，你又怪到我們家頭上?！?/br>
    疏桐一時冷落也沉默。

    做丈夫的抻了會兒。也低頭來傾身地哄，“好了，我來接你們回去的，不是來吵架的。我知道你辛苦，不是怕你顧不過來嘛。你說說看，開顏是個什么性子，你能指望她把孩子照顧好了？她那個炮仗脾氣，我想都不敢想。”

    疏桐卻張口反駁了，“開顏怎么了？她哪回帶孩子出過錯。你又有多少時間看過我們帶孩子。她一年到頭給你兒子花多少錢，你心里沒數(shù)嗎？你父母你兄嫂你的那些叔伯姑表加起來都沒她疼你兒子。賀文易，你做人講點良心，我跟你講，開顏對我而言，不輸你們兄弟倆。你少說我這頭的人?！?/br>
    “是的了。她是你嫡親的meimei?！?/br>
    “呵，嫡不嫡又怎么樣。我只知道我有個什么事，她頭一個出頭。我父母有個什么事，她比你先到場。我來這里，她從來只當(dāng)我回家。她一個單身小姐，為我兒子特地裝了個兒童房。我和她不親近，難不成跟你父母兄嫂親？”

    賀某人再要說什么的時候，周乘既腳步動靜特地放出來了。

    篤篤幾聲，落落下樓來。

    一照面，同他們夫妻倆打招呼。

    賀文易即刻回頭，他只知道開顏和這位姓周的在交往，卻不知道，哦，這么心高氣傲的高/干子弟，原來也吃住女人的啊。

    疏桐生怕賀文易說什么不中聽的，即刻同周乘既打招呼，問他出去跑步？

    穿著北面防風(fēng)服的周乘既卻搖頭，他改主意了，“霧霾有點重。不高興跑了。你們什么時候動身？吃過早茶吧。我請客?！?/br>
    疏桐卻執(zhí)意他們請。

    周乘既說哪能，你們不說，曲開顏都會踢翻他的。

    樓上主人還沒起床，周乘既干脆點起外賣來，說就少點客套在家里吃吧。

    疏桐點頭，一通洗漱后，幫著準(zhǔn)備燒水、茶葉杯盞那些。

    廚房島臺邊，她特地輕聲了些同周乘既說話，“開顏帶聰聰去你那的事，別和賀文易說。他這個人就那樣，你千萬別和他一般見識?！?/br>
    周乘既幫著疏桐旋開幾瓶礦泉水給她煮沸。他們不說、不參與都是小事。“你不怕聰聰說給爸爸聽嗎？”周乘既扮作從容不知的笑意。

    “我跟沖兒講過了，他不會告訴爸爸的?！?/br>
    周乘既聞言，一時失語。更多的是，理智的緘默。

    片刻，他才重新開口，雖然已經(jīng)來往這些日子，周乘既卻還沒正式喊過疏桐的名字，“疏桐，開顏任性把孩子帶過去，我已經(jīng)說過她了。你們姊妹倆感情好歸好，但總歸孩子不是你一個人的，我的意思是，我從男人父親立場出發(fā)，其實也會不信任開顏的。所以，你不要忌憚聰聰告訴爸爸，賀先生哪怕來怪開顏，我來做開顏的思想工作?！鋵?，要孩子做這樣隱瞞的行徑……”

    周乘既已經(jīng)隱忍再隱忍，他的教養(yǎng)和邊界感只允許他說到這里。原則上，夫妻溝通不暢，外人怎么也不該成為緊急避險還是替罪羊。

    當(dāng)事人比他們清楚，開顏帶不帶孩子，去不去哪里，都不會成為他們婚姻的真正癥結(jié)。

    周乘既只想替他的人牢sao，出錢出力，最后落一身的埋怨和不是了？這個爹當(dāng)?shù)靡蔡耠[且輕松了吧！

    疏桐仰頭看一眼周乘既，會意地點點頭，“你說得對……”

    外頭門鈴響了，恰巧曲開顏也被三催四請喊著起來了。

    坐在沙發(fā)上一向甩手掌柜的賀文易同地主娘娘打招呼，“你這速度，我是不是馬上要喝到你們的喜酒啦？”

    曲開顏隨意扎著個丸子頭，素面朝天，但是保養(yǎng)得好就是天生公主命。賀文易在她臉上瞧不出半點斑或紋。

    曲開顏向來不大搭理賀文易這些嘴皮子，今天心情好，難得應(yīng)承一句，“嗯，到時候早點到。”

    第56章

    曲開顏去開了門, 拿了外賣。往廚房里去，人沒到，就已經(jīng)出聲問里頭的人，“在哪吃啊, 放哪啊？”

    里頭疏桐和周乘既將好話畢, 有點拘謹(jǐn)?shù)臉幼印?/br>
    曲開顏納罕地問了句怎么了。

    疏桐搖頭, 再張羅說還是在外頭餐桌上吃吧。“乘既帶的這些正山小種和茶具，別浪費了?！?/br>
    茶和茶具還是仲總送的，原是要捎給他爺爺?shù)?，周乘既半路趁火打劫了?/br>
    曲開顏向來沒這些文墨茶藝, 疏桐是通的, 乃至精通。直到她把茶具捧出去了, 曲開顏才怪異且琢磨的神色瞥某人。

    周乘既笑，“干嘛？”

    “你和疏桐說什么了，總覺得你倆怪怪的?！?/br>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曲開顏穿一件細(xì)條紋翻駁領(lǐng)的針織衫, 下身長褲, 瘦不單薄。有一說一的性格, 從不叫人猜疑遐想，“我可戴不得綠帽子啊。還是最親的姐妹送給我的?！?/br>
    “你放屁?！?/br>
    曲開顏笑著挨到周乘既邊上，還是覺得哪里怪怪的, “那么就是你說疏桐什么了？”

    “我是這種人嗎？”

    “說不準(zhǔn)。我以前還覺得你不會說我的?！?/br>
    “你是你。別人是別人?！?/br>
    “那疏桐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“你很在意你的姊妹？”

    “那不廢話嘛?！?/br>
    “沒什么, 疏桐叫我們保密帶孩子去p城的事, 怕賀文易不開心……”

    話沒說完。曲開顏就鼻孔出氣，一股子朝周乘既倒苦水的口吻, “她就這樣, 慣得那賀老二比祖宗還受用。我已經(jīng)不高興說了，說多了, 到時候回去他倆吵架，苦得還是疏桐和聰聰。我就不懂了，婚姻到底對女人做了什么，還是別的女人都太好脾氣了，全天下就我一個炮仗筒子?！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