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迫切想到得到一點“局外人”的反饋，來判斷自己的立場究竟是否正確。

    抿了下唇，她將事情的始末詳細道來，也提到校園論壇里那些十分不友善的留言：

    “宿舍里丟了貴重物品，第一時間肯定會想到向?qū)W校反饋和報警呀，我們也不知道小偷當時偷東西的目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陳桂雪需要錢給爸爸看病、需要還債，可被她偷走的東西對其他人而言也很重要：邱怡的ipad是她外婆省吃儉用攢錢買給她的二十歲生日禮物，她平時特別珍惜，現(xiàn)在被賣掉、找不回來了。”

    “身世可憐的人犯了錯誤，難道就不應該得到懲罰？不管家庭條件差的同學錯的有多離譜，作為有錢人的我都得寬容，諒解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？何況，我們都已經(jīng)不追究了她法律責任了啊……”

    溫輕雪越說聲音越低：“……真不公平?！?/br>
    如果心情可以具象化，她想，此刻自己的身上應該貼滿“不解”“質(zhì)疑”“委屈”之類的二字標簽。

    坐落哲海最繁華的地段，檀香名郡綠化確jsg實一流，晚間亮起仿古路燈，當真有種在逛“大觀園”的錯覺。

    路過景觀橋時，池子里的錦鯉躍出水面發(fā)出“撲通”聲響，溫輕雪被突然飛濺的水花嚇得雙肩一聳，趕緊貼向扶欄，半晌又想起來今天穿了條米白色的新裙子，肯定弄臟了。

    低下頭檢查，果然在前襟處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塊水漬。

    她急忙從包包里抽出紙巾，懊惱地擦了又擦。

    商執(zhí)走到她身邊：“裙子很貴嗎？”

    “不貴的，四千多?！睖剌p雪隨口回答，“clc的秋冬新款，好看吧?！?/br>
    商執(zhí)知道這個高端女裝品牌，四位數(shù)的價格對那些大小姐而言或許不算什么，但對工薪階層家庭的女孩來說，多少有點奢侈。

    他沉聲提醒：“四千塊，可能是你同學一個學期的生活費?！?/br>
    擦拭水漬的動作一滯。

    商執(zhí)又問：“這難道公平嗎？”

    第028章

    溫輕雪啞然。

    這是她一直在回避的問題, 眼下，卻被商執(zhí)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。

    她悶悶地將手里的紙巾揉成一團，扔進一旁邊的垃圾桶：“你是想告訴我, 命運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嗎？”

    “不，命運很公平?！鄙虉?zhí)面上波瀾不驚, 眼神中無端多出一種叫釋然的情緒, “不管過著怎樣的生活，富足也好, 貧困也罷, 所有人最終的歸宿，都是變成一抔黃土……”

    溫輕雪心有余悸地打斷他：“你不要隨便說這種的話，聽著怪嚇人的?！?/br>
    商執(zhí)故意逗她：“怎么, 怕守寡？”

    溫輕雪仰起臉反問：“那你怕不怕我拿著你的遺產(chǎn)養(yǎng)別的男人？”

    沒有想到小姑娘會反將一軍，商執(zhí)一愣，繼而笑道：“聽你這么一說, 我倒確實有點害怕了?！?/br>
    溫輕雪默了片刻，難得語重心長：“那就好好活著, 千萬別想不開。”

    商執(zhí)睨了一眼：“……我沒有想不開?！?/br>
    “??？”她一愣, “沒有嗎？”

    臉上分明寫著“真的嗎，我不信”六個字。

    覺察到哪里不對, 卻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對，商執(zhí)眉心一擰，加重語氣又說了一句“確實沒有”。

    溫輕雪的腦子卻“嗡嗡”直響：那家伙的語氣不像是在逞強，也不像是在掩飾……

    難道一直以來都是自己分析錯了？商執(zhí)雖然沒有走出童年陰影, 但也沒有沮喪到要結(jié)束生命去贖罪？

    那這段期間, 她到底在對他同情、關(guān)切個什么勁？！

    男人微微挑了下眉，將險些跑偏話題再度拉回來：“溫輕雪, 這是需要你自己去經(jīng)歷、去思考的人生一課——我只能幫你指出問題，不能替你做出回答?！?/br>
    她靜靜聽著，頭一回沒想著反駁他。

    商執(zhí)又道：“既然你享受了同齡人無法想象的優(yōu)渥生活，那就要做好對抗猜疑和詆毀的準備，至于到底去不去對抗，這得由你自己決定?！?/br>
    “不止如此，你還會遇到一些比這更沉重、更痛苦的東西，比如，遠離故鄉(xiāng)來到哲海生活，比如，要帶著面具演戲給周圍人看，再比如，和一個陌生男人結(jié)婚、共度一生……”

    說到這里，他的目光再度飄向溫輕雪：“有得有失，這才是公平?！?/br>
    對方直呼她的大名，而不是“輕輕”，這讓溫輕雪無端緊張。

    細細琢磨商執(zhí)的話，她卻并不認同：“我沒有覺得沉重、痛苦……”

    他沒有聽清楚：“嗯？”

    “商執(zhí)?！贝乖谏韨?cè)的手指蜷縮起來，溫輕雪仰面迎上他的目光，“我并不覺得‘和你結(jié)婚’是一件沉重、痛苦的事。”

    在那個瞬間，商執(zhí)產(chǎn)生了一種錯覺：花開，原來是有聲音的。

    他聽見了。

    冰雪消融，昭告著春天來臨。

    如同朽木般干枯的身體里舒展出嫩芽，他的聲音也因喉嚨發(fā)干而略顯喑啞：“是嗎？”

    繼而是無聲的笑。

    隱隱覺察到自己說的話給足了某人胡亂聯(lián)想的空間，溫輕雪面上一燙，趕緊一轉(zhuǎn)話鋒：“我、我就是覺得現(xiàn)在這種婚后生活還算馬馬虎虎啦，日子雖然過得寡淡了些，但偶爾也能看到丈夫的閃光點－－就像你剛才的那番說教，討厭歸討厭，但確實有提醒我得去認真思考一些事。”

    她別扭地錯開目光：“……謝了?！?/br>
    商執(zhí)抿唇不言，內(nèi)心默默復盤妻子的先褒后貶。

    寡淡？

    她眼中的婚后生活，竟是如此無趣嗎？

    春日消散，重歸隆冬。

    感受著無形的四季交替，閉上眼緩了好一會兒，商執(zhí)才恢復往昔的神色，生硬地切換成讓溫大小姐“討厭”的說教模式：“哲海大學百年基業(yè)，業(yè)內(nèi)翹楚，校方處理有損學校聲譽的學生自然會有考量，如果你也覺得退學處分過于嚴厲，不如想想如何幫助你的同學走出困境，難道不比在這里生悶氣更見成效？”

    目光從小姑娘那張輪廓精致的臉龐上掃過，他又道：“至于那些躲在網(wǎng)線后面說風涼話的家伙，你就當他們是……”

    停頓了幾秒鐘，他壓下聲音：“是個peach。”

    這是他曾向溫輕雪討教來的“新新人類”詞匯。

    桃子可以等同于屁……

    這個翻譯很神奇。

    商執(zhí)說這話的時候，眼皮微聳，接著昏黃的路燈光線，溫輕雪發(fā)現(xiàn)他雙頰泛起了詭異的紅色－－對于一表人才、仁義禮智的商家繼承人而言，當著女孩子的面說臟話，多少有點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溫輕雪失笑，應聲道：“嗯，我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必須承認，這個從小歷經(jīng)過太多風霜的男人頗有一套，說起大道理來，總是很容易令人信服。

    對于陳桂雪，她也確實有伸出援手的打算，只是具體要做哪些事、如何讓她更好的接受，可能還要再琢磨琢磨。

    商執(zhí)輕咳兩聲，緩解著自己的不自在：“不過，我和你的想法一致：無論是誰做錯了事，窮人也好，富人也罷，都要付出代價。”

    接下來的話意有所指：“……我也一樣。”

    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肯定－－特別是商執(zhí)的肯定，不禁讓那些籠罩在溫輕雪心頭的烏云散開，可后面那一句話，又令她稍稍放下去的心再度高懸：這個男人固執(zhí)地認為是當年自己任性才間接害死了父母，那他做錯了事，后來付出過什么樣的代價呢？

    還是說，他隨時打算付出代價？

    內(nèi)心的不安瞬間被放大許多倍，溫輕雪輕聲喚他：“商執(zhí)？”

    商執(zhí)回過神，從外套內(nèi)襯口袋里摸出懷表看了一眼：“心情好點了沒？要不要我陪你再逛一會？不過，今晚八點我有一個視頻會議，得提前五分鐘到家準備資料。”

    言下之意是：不早了，該回家了。

    自覺話術(shù)生硬，他又補充：“睡前我再幫你按摩一下手腕?！?/br>
    善解人意如溫輕雪，立刻拉著他往家的方向走，只是，滿腦子卻是男人方才低頭看懷表的樣子：側(cè)臉的輪廓，睫毛的弧度，遮住眉眼的劉海，以及，那句斷章截句而來的“五分鐘”。

    都似曾相識……

    啊，是在夢里見過。

    溫輕雪的耳邊又回響起那句“還可以再做五分鐘”。

    微涼的夜風莫名變得燥熱，她迫切想要回去用冷水洗一把臉。

    下意識加快了腳步，嘴上也不忘尋找破解之法：“商執(zhí)，你有沒有想過換塊腕表？我給你買塊表當圣誕禮物，好不好？不過，我暫時沒那么多可以支配的零花錢，三十萬……不行不行，三十萬的表對你來說太差勁了，七八十萬……好像也……算了，一百萬左右的表可以嗎？會不會不符合你的身份，戴出去被項舟行他們笑話？”

    既然解決不了問題，那就先解決制造問題的－－懷表。

    溫大小姐花錢一向沒節(jié)制，為了管住自己的“一言不合就剁手”的行為，她來到哲海念書后就主動停掉了信用卡……所以，要買百萬級別的腕表給商執(zhí)當禮物，即便挪用溫蓬給她置辦的小金庫，也緊緊巴巴的。

    如果不向爸媽討要的話，只能先找個借口從表哥那里借一點了。

    還好。

    她有個壕無人性的表哥能給自己兜底。

    溫輕雪都已經(jīng)打好了算盤，誰料，當事人卻一口回絕：“不用了，我手上有珠串，本就不方便再戴一塊表，再說，這塊懷表是我父親的遺物，我暫時不想換掉它。”

    遺物。

    聽見這兩個字，溫輕雪不由愣怔：“是、是這樣啊，抱歉，我不知道……我還以為懷表是……”

    商執(zhí)jsg蹙眉：“以為是什么？”

    是你的裝逼神器。

    之一。

    想到領(lǐng)證那天對商家少爺各種貼標簽，溫輕雪既羞愧，又后悔：“沒什么啦。”

    是她自以為是，是她異想天開。

    明明并不了解那個男人，卻總喜歡往他身上貼一些“莫須有”的標簽：玩的挺瘋也好，遛鳥也好，《懺悔錄》也好，懷表也好……把自己對商執(zhí)的那些誤解編纂成冊，只怕能成一本當代版的《傲慢與偏見》。

    溫輕雪紅著臉自我反省。

    商執(zhí)并沒有繼續(xù)追問。

    指腹從略顯陳舊的懷表金屬殼上撫過，他驀地沉聲感慨：“你看，生死之事，再公平不過……”

    商明宇含著金湯匙出生，是旁人眼中的天之驕子，過了三十年意氣風發(fā)、堆金積玉的生活，還有著大好的前途……卻因為一場飛來橫禍，徹底失去了享受人生的機會。

    眼眶微微發(fā)脹，溫輕雪停下腳步：“商執(zhí)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