榮亓站起身，凝視著小沈酌，退后半步。

    緊接著他黑煙般的身體消融在空氣中，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，眨眼間便無影無蹤。

    ·

    他應(yīng)該沒有走，只是暫時從沈酌身邊離開，因為后續(xù)他還需要一代hrg培育出的那具容器。

    草坪上，白晟一手摩挲著下巴，眉頭略微擰起，突然意識到剛才榮亓話中一處非常可怕的地方——同族。

    榮亓不是獨自來到地球的，還有更多地外文明精神體，打算通過某種方式占據(jù)地球？

    那二十多年后他的同族上哪去了？

    正思索間，只見小沈酌從秋千上站了起來，踉踉蹌蹌向遠處的家屬院安全層奔去，白晟不假思索地舉步跟上，心里知道這個年幼的孩子是要去做什么。

    他害怕，但沒有辦法說出來，想要通過安全層通道去找沈如斟。

    小沈酌已經(jīng)六歲了，根據(jù)之前卡梅倫的記憶來看，正是活動能力最強的時候，不止一次地偷偷溜進實驗樓去找mama。他輕車熟路地從沒有關(guān)閉的閘門里爬出來，白晟緊跟著他一路來到hrg實驗室，走廊周圍的一切景象都非常熟悉，甚至認出了幾個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在卡梅倫記憶中的研究員。

    這個時候榮亓還沒跟一代hrg研究員翻臉，沒有犯下屠殺整個實驗室的罪行，但白晟知道慘案發(fā)生的時間點已經(jīng)很逼近了。

    腳下的地磚即將浸透鮮血，周圍一張張面孔很快將倒在血泊中，成為一具具死相慘烈的尸體。

    時過境遷，物是人非，白晟環(huán)顧四周，內(nèi)心陡然生出難以言喻的感覺。

    就在這時，小沈酌腳步一停，喘息著站在了核心實驗室大門前。

    白晟走上前，輕輕半蹲下身，一手握住了沈酌肩頭，從打開的金屬門縫中望向?qū)嶒炇覂?nèi)。

    巨大的環(huán)形電磁矩陣映在白晟深邃眸底，從這個角度望去，可以看見電腦后的cao作員們正襟危坐，每個人都神情異樣，略帶畏懼，沈如斟的背影明顯僵直繃緊，抬頭望著半空的001輻射信號儀。

    ……發(fā)生什么事了？

    只聽沈如斟格外凝重的聲音響了起來：“所以你呢，你又是什么？”

    白晟的視線略微偏了個角度，望向站在沈如斟對面的那道身影。

    下一刻，仿佛無聲重錘砸進腦海，連白晟都不可思議地頓住了。

    因為他認出了那個人是誰。

    ——雖然與23年后相比堪稱是改頭換面，連神情都變得極其陌生，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張熟悉的面孔。

    簡直匪夷所思，完全料想不到。

    這個人怎么會出現(xiàn)在23年前？

    第103章

    順著白晟的視線望去，那個與沈如斟對話的，赫然是伊塔爾多魔女！

    但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像23年后的魔女。

    她那骸骨盡露、血管暴突的右半邊臉，此刻竟然是完好無損的，深紅卷發(fā)垂到腰際，金屬鎖甲覆蓋身體，無數(shù)古老神秘的符咒順臉頰往下蔓延到修長健壯的左臂；兩把巨大的、被層層包裹的武器負在她背上，看不出具體形狀，但隔空都能隱約感覺到深重的威壓。

    明明只是一道精神體的虛影，卻如同一位美艷凌厲，傷痕累累的女武神。

    “我是來自宇宙深處的獄卒?！?/br>
    魔女那雙深紅眼瞳平靜地對著沈如斟，她的意識浩瀚、深邃而蒼涼，直接顯現(xiàn)在了不遠處門外的白晟腦海中。

    “億萬光年以外，我的母星曾經(jīng)爆發(fā)一場史無前例的進化戰(zhàn)爭，妄圖統(tǒng)治星球的極端進化種最終戰(zhàn)敗，它們的rou體被銷毀，精神體被抽出后流放到茫茫宇宙，而我是陪它們上路的唯一獄卒?！?/br>
    “我的使命是把它們的精神體拘押在因果律牢籠里，確保它們囿于永無盡頭的太空流放。但無數(shù)年漫長征程讓我的靈魂虛弱不堪，即將消亡，以至于讓為首那個最強大、最危險的戰(zhàn)犯掙脫牢籠，來到了地球，也就是你們?nèi)祟惉F(xiàn)在所接觸的001號精神體?！?/br>
    研究員們無法接收她的意識波，只能通過譯解系統(tǒng)顯示出一排排文字，映在沈如斟驚愕的眼底。

    “不管你們?nèi)祟惻c它做了什么交易，請立即終止，因為001號精神體的真實目的絕不是幫助人類進化，而是將地球打造成茫茫太空中的一座殖民島，為其余一萬多名戰(zhàn)犯的精神體尋找人類宿主，繼而強行附身。”

    “為了達成這個目的，它會設(shè)法從人類中挑選最優(yōu)秀的基因，而一旦人類進化開始，你們將重蹈我們的覆轍，數(shù)萬年文明被戰(zhàn)火付之一炬，如同我家鄉(xiāng)當年發(fā)生的那樣?！?/br>
    伊塔爾多魔女一手按在胸前，略微向前欠身，那是個恭謹?shù)牡狼福?/br>
    “我的生命即將走向終點，很抱歉讓這名可怕的戰(zhàn)犯降臨到了地球。只要人類予以配合，我將竭最后所能，與那個戰(zhàn)犯同歸于盡。”

    “再次致以最誠懇的歉意，謝謝?！?/br>
    周圍一片死寂，白晟已經(jīng)呆住了。

    他很少有這么錯愕驚詫的時候，直到沈如斟沙啞的聲音終于響了起來，因為難以置信而略微不穩(wěn)：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人類憑什么相信你？”

    魔女向沈如斟伸出手，邀請地攤開掌心。

    ——她的精神體如實映射出了身軀狀態(tài)，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布滿了可怕斫痕，縱橫交錯，應(yīng)該是多年戰(zhàn)斗留下的舊傷。

    “我將向您展示當年在我母星發(fā)生的事情，您會看到慘絕人寰的種族屠殺，直到最終我們付出巨大的代價才扭轉(zhuǎn)戰(zhàn)局，將一切溯回于進化未發(fā)生之前?！?/br>
    精神異能的微光出現(xiàn)在掌心，映在她鮮血一般沉郁的眸底：“如果有可能，我希望人類不要重演我們當初的悲劇?！?/br>
    白晟不禁向前探身，想知道接下來魔女給沈如斟看了什么，這時身后卻響起匆匆趕來的腳步，是兩名荷槍實彈的工作人員：“你怎么又溜進來啦，寶寶？”

    整棟實驗樓都處在實時監(jiān)控之下，尤其是防備嚴密的核心區(qū)，小沈酌一溜進來就會被逮住。工作人員抱起小孩，揉揉他懵懂的腦袋，一邊往回走一邊低聲：“應(yīng)該是來找mama的吧?！薄霸趺崔k，先送回安全層？”“待會再跟沈教授打聲招呼吧……”

    白晟頻頻回頭，但無濟于事，身不由己地離開了核心區(qū)，跟著沈酌回到安全層，看著他小小一團蜷縮在床上。

    驚詫的余韻這時才浮上心頭，一圈圈震蕩著腦海。

    難怪沈如斟與全體一代研究員突然痛下決心誅殺榮亓。

    之前白晟就隱隱覺得，卡梅倫不在實驗室的這段時間里應(yīng)該發(fā)生了某件事，成為了后續(xù)所有悲劇的導(dǎo)火索——但萬萬想不到，這根導(dǎo)火索竟然是二十三年前的伊塔爾多魔女！

    按照魔女的說法，她所看管的牢籠里還有一萬多個被流放的戰(zhàn)犯，那就怪不得榮亓用盡手段想讓人類進化了。按照先前進化者中s級出現(xiàn)比例約5000:1~8000:1來計算，地球上一個億的進化者中最多能出現(xiàn)兩萬個s級，正好可以成為那一萬多個精神體強行附身的“容器”。

    沈酌之前說，如果爆發(fā)進化戰(zhàn)爭，國家這個詞將從歷史上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由一個個s級分裂統(tǒng)治的地區(qū)，臣民清一色a級進化者，78億人類則淪為血包和奴隸——他的預(yù)測完全正確，只沒想到一點。

    到那時占據(jù)統(tǒng)治地位的將不是s級，而是搶奪了s級軀體的，來自地外文明的一萬多個精神體。

    榮亓是想通過這種手段，把地球打造成自己的殖民王國！

    白晟坐在床邊，一手把小沈酌摟在懷里，一下下拍著他單薄的背。

    然后他陡然想起一件不同尋常的事，寒意順著骨髓攀上腦海：

    為什么卡梅倫完全不知道二十三年前伊塔爾多魔女造訪的消息？

    卡梅倫眼下不在研究院，這個時間點他應(yīng)該在華盛頓秘密基地開會，沈如斟沒有任何理由向長子隱瞞這個重要的信息，唯一的解釋是她沒來得及。因為這種重要機密不是打個越洋電話就完事了的，那個年代的保密通訊也不像現(xiàn)在這么便捷，層層手續(xù)下來起碼需要一兩天。

    也就是說，第一代hrg全體死亡的慘案不是發(fā)生在最近，而是現(xiàn)在進行時，榮亓血洗實驗室最遲就在明天！

    白晟看向小沈酌，孩童孤獨的側(cè)影像一個玻璃娃娃，靜靜蜷縮在黑暗中。

    ……為什么讀心術(shù)直接把我?guī)砹藨K案發(fā)生的前一天？

    因為雖然記憶被湮沒，但你潛意識中其實已經(jīng)察覺到了端倪，你知道一切悲劇的源頭都發(fā)生在此刻，是嗎？

    長夜漫漫，秒針滴答，安全層里遼闊安靜，巨大彎月緩緩西沉。

    小沈酌一夜未曾合眼。

    他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，像冥冥中已經(jīng)預(yù)感到了什么，瞳孔深處映出無邊無際的空茫。

    直到第二天傍晚，警報毫無預(yù)兆地從門外響起，猝然劃破安靜，命運的巨變從此刻開始。

    接下來一切都與白晟先前看到的毫無差別：卡梅倫輻射重傷闖進實驗室，親眼目睹了尸橫遍野的慘烈景象；何殷教授在瀕死之際救下繼子，用最后一口氣給了他那把槍；緊接著，被001號精神體附身的沈如斟闖進安全層，全身是血，神智全失，一步步向墻角里發(fā)抖的小沈酌走來。

    ——砰！

    槍響從身后炸起，及時趕到的卡梅倫一槍擊中了母親。

    噗通一聲悶響，沈如斟雙膝跪地，鮮血不斷從嘴里涌出來，眼中最后一次映出小兒子蒼白的面孔，緊接著向前撲倒。

    帶血的長發(fā)掠過幼子側(cè)頰，擦肩而過那一瞬，白晟終于聽見了她最后的遺言：

    “不要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進化。”

    小沈酌如凝固般一動不動。

    緊接著，001號精神體脫離沈如斟，拼著最后一點能量從半空撲向沈酌！

    千萬道腦電波轟鳴，如同滔天巨浪，鋪天蓋地震耳欲聾：“讓我與你棲息同一具軀體，我將賜予你進化的力量——”

    “……不……要……”

    小沈酌早已失語的嗓子里竟然擠出了聲音，隨即化作撕心裂肺的叫喊：“走開……走開?。　?/br>
    精神力碰撞、絞殺，爆發(fā)出rou眼看不見的壯麗光輝，洪流激蕩，猶如創(chuàng)世。

    伴隨著小沈酌慘烈到極致的叫喊，001號精神體潰退四散，消弭無形，被驅(qū)逐出了地球。

    虛空中，白晟緊緊擁抱著全身浴血的沈酌，終于明白了這一戰(zhàn)后他為什么會大腦損傷慘重，甚至被判定終生不會再醒。

    不僅僅是因為受到了殘余輻射，更多其實是因為精神力急劇爆發(fā)，大腦承受度超過極限，在短短幾秒內(nèi)經(jīng)歷了人類無法想象的極度痛苦。

    他當年其實付出了一生的代價。

    小沈酌倒在了死去的母親身邊，隨后記憶畫面陷入一片空白。

    但白晟已經(jīng)知道了這段時間的所有細節(jié)。

    hrg實驗室慘案轟動一時，唯二兩名幸存者入院；小沈酌被判定為植物人，卡梅倫收到了安理會秘密研究基地的邀請，動身去了華盛頓。

    小沈酌被遺棄在了醫(yī)院里，孤獨而安靜。

    白晟陪伴著他，知道接下來一定會有不為人知的重要細節(jié)發(fā)生。

    他并沒有等太久。

    某天深夜，病房沉在黑暗中，只有生命監(jiān)測儀發(fā)出輕微單調(diào)的滴滴聲。白晟坐在病床邊輕輕拍哄著小沈酌，突然不知何處而來的光點漸漸聚集，化作一道虛影，浮現(xiàn)在半空中，發(fā)出痛苦的喘息——

    是伊塔爾多魔女！

    魔女受了極其嚴重的傷，右臉完全毀容，右半邊身體也毀損嚴重，皮膚肌rou盡數(shù)溶解，血紅骸骨裸露在外。她已經(jīng)變成了二十三年后觸目驚心的恐怖模樣，但神情是肅穆冷靜的，深紅眼珠注視著已經(jīng)變成植物人的小沈酌。

    “……對不起，”蒼涼厚重的意識波一圈圈回蕩在虛空中，“對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小沈酌給不了她任何反應(yīng)，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中。

    “它回到因果律之籠，融合了那一萬多個精神體，變得無比強大，強行撕裂了桎梏，我已經(jīng)不再是它的對手……一切都已無可挽回，被釋放的進化源正向著地球飛速而來，再過十幾年就會從天而降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