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章懷憂亂心
衛(wèi)安懷沒有見到沉云之,接下來幾天都是如此。 這方小院因為主人喜靜,這幾天都是沉浸在一片幽靜之中,衛(wèi)安懷固然松了一口氣,但心中殘存的憤恨無處發(fā)泄,眼前兩個婢女整天裝著唯唯諾諾,一幅唯命是從的模樣,衛(wèi)安懷哪里不知道她們是怕他動氣不利于休養(yǎng),對沉云之不好交代,才低眉順眼的。 他也不是什么喜歡刁難人的性子,只不過看見一塵不染兩人就止不住想到那晚,他的無助絕望,被人肆意欺凌,甚至還被下了那等腌臜惡物,如何不氣,如何不恨! 他少年初開竅時,心思懵懂,曾抑制不住好奇心應一二同窗之邀去花樓尋歡作樂,同煙花女子吟詩奏樂,未想花紅柳綠,歌舞升平之下,盡是苦命人的強顏歡笑,而最下等的窯子中,則滋長著比清吟小班更骯臟深沉的黑暗,那是連他都無法撼動的盤根錯節(jié)。 種種所見之下,徹底熄滅了他風花雪月之心,從此再未踏足。那想經(jīng)年之后,被迫以色侍人的命運竟落在了自己的身上,這方寸之地竟活活困住了他,一身所學再無施展之地。 書房里,衛(wèi)安懷捧書而坐,本是為了看書靜心,思緒卻抑制不住轉了回來。 這幾天那倆人有意避開他,他心里知曉,也樂意視而不見,遷怒于兩個下仆毫無用處,徒廢心力,真正使他陷于這般痛苦境地的罪魁禍首是沉云之啊。 沉云之!沉云之!在他對另一半的設想中,從未有過這樣的女子,強硬冷酷,文武兼?zhèn)?,權勢滔天,以女子之身排除非議坐擁一州之地,遍覽天下群豪,她亦是佼佼者,這樣的人,為敵可,為友也可,唯獨為妻,于他萬萬不可。 她的心并不平靜,她的手緊握權柄,榮華富貴和危機四伏會一直如影隨形,終生如此,她身邊定會不斷生出波瀾,那雙眼閃耀的野望是何等的灼人,她的目的性太強了,充斥著一往無前,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銳利,好像沒有安息的盡頭。 當她這樣盯著自己的時候,他就有了預感,他逃不開她執(zhí)念的漩渦,在她的權勢掌控下,他是什么!一個任她狎玩的臠寵而已,這如何不讓人絕望! 她輕而易舉掀動世間風云,定北越、平北戎是她千年萬載所有人都抹不去的巍巍功績,史書已有她一席之地,無論以后她如何毀譽參半,不可否認現(xiàn)在的她已初具人主之像。 想到這,衛(wèi)安懷眸中閃過一絲復雜之色,若沒有敵對糾纏,他會敬佩她,但不會生出愛慕之心,他們不是一路人,他早熄了汲汲求取榮華之心,更不想被她的權勢所壓迫。 少年時他有想過將來的另一半,應是同他母親那樣,是個性子爽利,知書達理,持家有道的世家貴女,或性情同他的師母那樣溫婉如水,與他恩師琴瑟和鳴,夫唱婦隨,相互扶持半生,而且最重要的是這樣的女子要擔得起衛(wèi)家宗婦的重擔,外可鞏固兩姓聯(lián)姻,內可定家宅,可與他侍奉雙親,更可同他養(yǎng)育好子孫。 至于這會不會是他喜歡的姑娘,他從未考慮過。他出生便是衛(wèi)家長房長子,父親是衛(wèi)家宗嗣,外家是南方豪族,順理成章的,他會是下一任的承嗣子,這也是兩家所期盼的。 所有人都在對他說他肩負著延續(xù)興盛家族的責任,一切要以家族利益為重。他早就明白他任性不得,感情之事,錦上添花最好。 現(xiàn)在的他,早就在十七歲那年就斷了成家的念頭,壽短命薄,他注定護不了家小終生,又何苦拖人下水,誤人誤己,守寡孤寂的滋味不是常人能忍受的,而他的名聲在文人中早就壞掉了,挖苦奚落刁難是少不了的,就算二嫁三嫁可靠的良人也難尋,既如此,做人應知足! 只是他怎么也沒想到在他余焰殆盡之際,竟撞上了這么個魔頭,他心下隱隱有點后悔了,或許他不該行事急切,到底是出了內jian還是行事不周,以致壞事,他至今仍想不通她如何看破了他的計謀,還直接找上了他。 鄭仁雖是他的人,可是此人是太傅舉薦皇上親自指派去北越的,他們私下從未直接接觸過,他也困惑于她為何白白派人盯了他五年,沒有任何動作,還偶爾給他解決點小麻煩,但看得出這次她對他下手,很明顯一部分原因是他差點損了她的根基,盡管這些時日沉云之從未跟他說過只言片語,可是面對他時她眼底壓抑的情緒他還是看得分明。 除夕夜偷梁換柱,她恐怕是打定主意要將他囚住了,不能為她所用也不會讓他為他人出謀劃策,倘若她要他的命,他認賭服輸,可她竟看上了他的皮相,欺他迫他,還要他認命,若有可能真想一刀宰了她,時日無多,沒必要折了傲氣踐踏自尊去獻媚度過晦暗的余生。 淪落到這種無計可施的地步,唯有他真正死亡才能給消弭所有的隱患。 若有朝一日東窗事發(fā),何止是他的名譽蒙塵,連帶他的母親恩師都會再次受到牽累,被人恥笑譏諷,生前生后名徹底不保。 昔日的世家少主,今朝亂臣賊子的寵侍,他還是李道學的弟子,多么敏感的身份,天下學子會對沉云之口誅筆伐,但也不會放過他,巴不得把他再次變成詆毀恩師的棋子,只因儒家也是有學術爭端的,文人筆墨如刀,字字誅心,兩派之爭愈演愈烈,對方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把老師打入泥沼的機會,這些他早就見過了,當年他安排幸存的唯一舊仆狀告衛(wèi)家,為主昭雪,無奈百密一疏,其行蹤被泄,慘遭殺害,豺狼步步緊逼,他不得已親身檢舉了衛(wèi)家,最終身敗名裂。 所有的既得利益者都在遵循著世間所謂正統(tǒng)的規(guī)則,靠此穩(wěn)定富貴權勢,他出生于這個階層卻背叛了階層,不愿裝聾作啞,隨波逐流,非要撕開這層遮羞布,這怎么不讓那些藏污納垢的人驚怒。 他們聯(lián)合起來想要摧毀他,攻訐詆毀鋪天蓋地而來,向著他,也向著亡母恩師好友,亡母差點因為他這個“吃里爬外的不孝子”而遷出衛(wèi)氏祖墳成為孤魂野鬼,那些在學派爭端中瘋了的人,就算他盡可能以一己之力擔下所有辱罵,污名,也非要往老師身上潑臟水,質疑老師的人品,破壞他在文壇德高望重的形象,好友更是被鄙夷孤立,在國子監(jiān)抬不起頭。 此情此景,他再也不想他們因他再經(jīng)這一遭無妄之災了,若沉云之真的志在天下,那么他身為文壇之首的弟子,他的身份將成為她收攏人才的利器,或者她會利用他脅迫老師,那他實在有愧老師栽培呵護之恩,就算一死也不能瞑目。 可他卻連選擇死亡的權力都要被剝奪掉,事態(tài)更不在他的掌控之中,遭人玩弄毫無反抗之力,多么悲哀!在這不見天光的囚籠里,他還能見到重回自由之日嗎? 衛(wèi)安懷心情徹底低落下來,愁眉不展,心事重重,書是一個字都沒入眼,外在的隱患和遭受的恥辱砸在他心間,都是那么的沉重。午間和煦的春光穿過窗明幾凈的玻璃落在他的臉上,攝人心魄的容貌沐于明亮之中,是極致的病態(tài)蒼白,令人望而失神,發(fā)光的雙眸里卻是化不去的孤傲冷寂,深深郁色與愁緒,再暖的艷陽也驅不開心頭的陰霾。 看開,談何容易,他深陷樊籠,無法自救,也無法求死,哪怕他絕不愿自暴自棄,聽之任之,可是主動權不在他這邊。 衛(wèi)安懷閉了閉眼,壓下心中的苦澀,他從未這么無力過,就算十六歲那年知曉真相命懸一線時,他好友恩師皆在他身邊,而今他遭人算計,手下盡失,老師和歸遠定會因他的“死訊”而極度悲痛,每每想到這,他的心就隱隱作痛。 望著外面四角的天空,衛(wèi)安懷胸口悶悶的,他揉了揉眉心,放下書冊,既已勞心倦力倒不必強撐,他起身往旁邊的搖椅躺上去,闔目而臥,晃晃悠悠的,緊繃的心神有了一絲放松。 似錦也算有經(jīng)驗了,知道公子這是又多思傷神了,本來就神不寧魂不安,憂思還這么重,你不倒誰倒,慧極必傷還是有那么兩分道理的。 心里瘋狂吐槽,面上還是恭恭敬敬地取藥倒水端上前去。 “公子,服藥了?!?/br> 衛(wèi)安懷睜眼看著面前的藥丸,眉眼盡是沉郁,微皺的眉心顯示著他的不愉,不過倒是很干凈利落地抬手將藥服下了,隨即又躺了回去。 似錦那口氣才松了下去,公子配合了就行,前天精神好了死活不肯服藥,他們幾個又不能不管,不得已犯上了。她不懂,這藥明明是有效的,為什么公子不愿用,世上怎么還有人不喜歡健康的身體?她回想起昨天公子那冷厲的眼神,心口還是覺得涼颼颼的,主子抱著這塊冷硬骨頭啃也不怕咯了牙,美則美矣,可冷酷也是真的冷酷,不假辭色的,就沒見他笑過,超脫的容顏永遠帶著郁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