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若非紫蘇，裴儀斷然走不出那八寶閣。

    靜妃揉揉眼角，“先前說是，五皇子的侍從也在?！?/br>
    侍女福身：“是，他人就在外面，娘娘可要喚他進(jìn)來?！?/br>
    靜妃頷首：“外面說罷，省得吵醒儀兒?！?/br>
    紫蘇背著裴儀奪門而出時(shí)，幸而遇上了趕往火海救人的李貴，二人方撿回一條命。

    殿內(nèi)各出點(diǎn)燈，燭光輝煌。

    靜妃坐在高軟席靠背拐子紋太師椅上，雙手緊緊攥著一串迦南佛珠。

    短短半日，她好似滄桑許多，鬢邊都有了銀發(fā)。

    李貴跪在下首，磕頭：“奴才見過靜妃娘娘，給靜妃娘娘請安?！?/br>
    靜妃挽笑：“免了，你……抬起頭來。”

    李貴身子顫栗，死膽小如鼠，好半晌，方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抬起頭：“娘、娘娘。”

    靜妃莞爾：“這貓一樣的膽子，倒難為他能入火海背人?！?/br>
    靜妃抬手喚來侍女，“取三百兩來，賞?！?/br>
    李貴叩首：“奴才謝娘娘恩典?！?/br>
    靜妃：“去罷，我也乏了?！?/br>
    李貴不敢再打擾，又連磕好幾個(gè)響頭，方悄聲退下。

    行至殿外回廊時(shí)，他忽的和八寶閣的掌柜擦肩而過。

    四目相對，彼此交換了一個(gè)心照不宣的眼神。

    又如陌生人一般，分道揚(yáng)鑣。

    天竺人縱火傷人，八寶閣自然也難辭其咎。

    靜妃召見八寶閣掌柜，只未等她問出一二，倏然卻聽暖閣傳來小公宮女一聲驚呼。

    金漆木竹簾掀開，小宮女眉開眼笑：“娘娘，娘娘，公主醒了！公主醒了！”

    靜妃顧不上八寶閣掌柜，當(dāng)即丟下人，步履匆匆自暖閣走去。

    劫后余生，裴儀仍心有余悸。

    她額間綁著細(xì)細(xì)一道白色紗布，雙眼無神。

    侍女取來松綠花卉靠枕，供裴儀靠著。

    見裴儀醒來，靜妃熱淚盈眶：“儀兒，你總算醒了，母妃今日……”

    她掩面啜泣。

    裴儀強(qiáng)撐著，欲起身：“是儀兒不好，叫母妃受驚了?！?/br>
    靜妃雙眼掛著淚珠，聞言，欲抬臂打裴儀手背，然手臂高高抬起，又輕輕放下。

    靜妃摟著裴儀肩頭，輕聲啜泣：“你真的嚇壞母妃了，若是你今日有個(gè)好歹，可叫母妃怎么活？”

    裴儀窩在靜妃懷里，輕聲安撫，忽而抬頭，左右張望，裴儀柳眉稍蹙：“母妃，紫蘇呢？我記著是她背我出了八寶閣。”

    思緒漸漸明朗，裴儀猛地從靜妃懷里抬起頭：“……還有沈鸞呢？她回宮了嗎，我要去……”

    靜妃不由分說，將人按回榻上，避重就輕：“紫蘇就在隔壁，太醫(yī)已經(jīng)去過了，說是養(yǎng)養(yǎng)就好了?！?/br>
    裴儀并非好糊弄之人：“……那沈鸞呢，沈鸞她是不是也回了蓬萊殿，或是，她人先回了沈府？”

    靜妃遲遲未語，迎上裴儀不安目光，她輕拍拍女兒后背：“你放心，陛下已派了精兵搜山，想來不多時(shí)……”

    裴儀瞪圓眼睛：“搜山？難不成沈鸞還……”

    裴儀緩緩跌坐在靠背上，有氣無力。

    靜妃擔(dān)心她多想，柔聲安慰：“儀兒，長安那有陛下，還有沈?qū)④?，適才六皇子也帶兵搜山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對，我要見父皇?！?/br>
    青煙裊裊，裴儀忽的坐直身子，她雙眼灼灼，“母妃，我要見父皇。那些天竺人突然發(fā)難，絕不是巧合?！?/br>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雪色茫茫。

    一眾馬蹄消失在蕭瑟夜色中，裴煜翻身下馬，懸崖邊上，一眾金吾軍手持火燭，光影明亮，照亮半邊夜幕。

    沈料岳走在前頭，俯身望底下幽幽深淵。

    懸崖峭壁，空寂深遠(yuǎn)。風(fēng)聲颯颯，空中只有樹葉搖曳作響。

    聞得身后馬鳴聲，沈廖岳轉(zhuǎn)身，乍然看見裴煜，他嚇一跳，拱手作揖：“六皇子?！?/br>
    裴煜伸手扶起人：“沈?qū)④姴槐囟喽Y?！?/br>
    話落，他湊前往下望，數(shù)十丈深淵一望無際，裴煜皺眉：“如何了，可曾尋得長安和五哥的蹤跡？”

    沈廖岳重重嘆口氣，愁容滿面，他抬手抹一把臉上薄汗：“這附近臣都搜過了，并未找著長安和五皇子?！?/br>
    順著裴煜視線往懸崖下望，沈廖岳攏緊雙眉：“那幾名天竺人都被殺了，尸體就在前方密林處?！?/br>
    死無對證，根本無從下手。

    如今看著，只有下山這法子方可一試。

    裴煜目光堅(jiān)定：“我隨將軍一齊下山?！?/br>
    沈廖岳大吃一驚：“這萬萬不可，山下詭譎多變，六皇子萬一有個(gè)好歹……”

    裴煜不以為意：“父皇已經(jīng)知道了。沈?qū)④?，事不宜遲，多一刻，長安就多一刻危險(xiǎn)?！?/br>
    皇帝即已應(yīng)允，沈廖岳也無可奈何，只拱手：“有勞六皇子了?！?/br>
    話音甫落，沈廖岳抬手，叫人送來繩索，牢牢綁在腰間。

    金吾軍高舉火燭，瞬間，整個(gè)山谷亮如白晝。

    峭壁懸崖，繩索緊緊禁錮在腰身，裴煜手握火燭，湊近細(xì)細(xì)看懸崖上的荒草。

    血跡斑斑，觸目驚心。

    他心口驟停，仰首往山上高喊一聲，叫人快些放下繩索。

    深淵融于夜幕之中，空中唯有雪花點(diǎn)綴。

    約莫過了半個(gè)時(shí)辰，裴煜終落至谷底，仰頭一看，山頂火燭似群星點(diǎn)點(diǎn)，只隱約見著零星輪廓。

    解開繩索，裴煜手舉火燭，倏地眼前有一白光掠過，裴煜心下一驚，匆忙越過雪堆，攀巖撫樹，終在一枯樹下翻出那白光所在。

    是他先前送給沈鸞的狼牙。

    雙眼一亮，裴煜舉著狼牙，眉眼泛出驚喜：“沈鸞！沈鸞在這！”

    他高高揮臂，發(fā)號施令：“搜山！天明之前，一定要找到長安和五皇子！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夜色漸沉。

    紅梅在風(fēng)中搖曳，山洞亮著炭火，頭頂?shù)尼揍竟质瘡堁牢枳Α?/br>
    裴晏坐在火堆旁，撿來的枯枝落葉不足以照亮，火焰微弱，在寒風(fēng)中瑟瑟發(fā)抖。

    裴晏瞥一眼倚在角落邊上的沈鸞，緩緩?fù)易屓グ氩剑瑩踝×斯嗳肷蕉吹膭C冽冷風(fēng)。

    炭火不似之前晃得那般厲害，火堆暖和，勉強(qiáng)可以御寒。

    沈鸞本就身子欠安，又經(jīng)歷這一天的驚魂奪魄，早就精疲力竭。

    在山洞前看見隨后而至的裴晏，沈鸞本還想著質(zhì)問一二，只是未待出聲，倏然眼前一黑，直挺挺倒下。

    最后還是裴晏攙扶著人進(jìn)了山洞。

    右手臂傷痕累累，幾乎提不起勁，只有左臂尚可抬起。冒著寒jsg風(fēng)，裴晏好不容易自林中撿來枯枝落葉。

    幸好懷中的火折子尚能一用。

    點(diǎn)了火，沈鸞蜷縮成一團(tuán)，裴晏聽見她小聲的呢喃：“母親、母親……”

    裴晏抬眸，淡淡掃去一眼。

    雙眉倏然稍攏。

    他對“母親”，并無遐想和留戀，實(shí)在不懂沈鸞對沈氏的眷戀。

    手中的枯枝丟開，裴晏緩緩行至沈鸞身前。

    沈鸞雙眼緊閉，夢中仍睡得不安穩(wěn)，一雙柳眉輕輕蹙著。

    纖長濃密的睫毛輕覆在眼瞼下方，留下淡淡陰影。

    雙手的血污早用雪水洗了去，修長手指輕抬，輕而易舉抬起沈鸞的下巴。

    瞬間，沈鸞一張素凈小臉都落在燭光中。

    光影斑駁，襯出沈鸞頰邊的點(diǎn)點(diǎn)血污。

    除了一雙手，沈鸞身上并無其他傷痕，這血污多半是扶著自己時(shí)沾上的。

    裴晏雙眉皺得愈緊，只覺得那血污礙眼得很。

    衣袖血跡點(diǎn)點(diǎn)，骯臟不堪。

    裴晏起身，自梅樹枝椏摘下數(shù)朵紅梅，轉(zhuǎn)首又回至沈鸞旁。

    紅梅沾了雪，勉強(qiáng)可做巾帕一用。

    那張白凈小臉又一次出現(xiàn)在裴晏視野之中。

    他抬眸，俯身垂首湊近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興許是白日見到太多殺戮，沈鸞人在夢中，依舊不得安穩(wě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