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繁忙的馬路上，葉鶴亭開著車，扭頭看了一眼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葉韻。后者歪著腦袋，兩眼放空，眉頭微擰著，不知在想著什么。

    “今天怎么不太開心？”葉鶴亭問。

    “沒有不開心?！比~韻的聲音有點蔫蔫的，帶著一絲挫敗，“只是遇到一個難纏的人，讓我有點兒苦惱?！?/br>
    葉鶴亭目視前方，聞言后，嘴角露出一個淺笑：“是剛才校門口的那個男生？”

    雖是問句，語氣卻很篤定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？”葉韻吃驚不小，反應過來之后又疑惑地問，“你看見他了？”

    剛才葉鶴亭來接她的時候，晏磊明明已經走開了，他是怎么知道的？

    “你上車之后，那個男生站在人群里，一直朝這邊看。”葉鶴亭適時瞄了一眼后視鏡，嘴角的淺笑別有意味似的，“身姿不錯，挺引人注目的?！?/br>
    葉韻捕捉到他話音的尾調，低落的情緒瞬間回溫，盯向葉鶴亭的眼睛一亮：“怎么，你吃醋了？”

    葉鶴亭沒有立刻作答，打轉方向盤，過了一個路口方才開口：“我不吃醋?！?/br>
    “那你是嫉妒了？”葉韻目不轉睛地盯著葉鶴亭的側臉，饒有興致地故意在他耳邊一通編排，“他可是我們學校眾星捧月的紅人。相貌好，還品學兼優(yōu)，業(yè)務能力超級強，文娛界冉冉升起的新星，優(yōu)質潛力股?！?/br>
    感受著葉韻在耳邊吹氣如蘭，葉鶴亭卻只是笑，不發(fā)一語。

    見他不以為意，葉韻繼續(xù)添油加“醋”，整整一個星期沒有招惹他，她有些皮癢了：

    “最重要的是，人家才二十出頭哦，正是風華正茂、意氣——”

    未等葉韻說完，葉鶴亭終于遂了她的心愿，原本帶著笑意的英俊臉龐終于顯出一絲落寞來:“聽你這么一說，我確實是有些嫉妒了?！?/br>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夜色已經完全降臨，城市閃爍的霓虹映在他沉郁如墨的眉眼中，如暗夜里流動的華彩，而那張原本輪廓分明的側臉，則被籠罩在華彩的陰影里，時明時暗，像電影膠片一般，從眼前一幀幀閃過，為他憑添了幾分朦朧而迷惘的憂郁氣質。

    葉韻一直盯著他，自然是沒有錯過這殺傷性極強的一幕，冷不防地心跳就生生漏掉好幾拍，突然之間怔住，像犯了花癡的傻子似的。真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，明明是想刺激他，沒成想倒是自己被刺激到了。

    “果、果然被我說中了吧，我、我就猜到了！”葉韻因為心虛，變得笨口結舌。

    葉鶴亭不知是被葉韻突如其來的結巴逗笑了，還是那一絲落寞本來就是裝的，語氣突然一轉，聽起來有些一本正經：

    “你可猜錯了，我不是嫉妒他比我年輕。在社交職場中，年輕或許是一種資本，也可以算是一種優(yōu)勢，在男女的感情關系中，年齡也確實是雙方需要納入考慮的因素。但于我而言，我并不認為在我身上流逝的時間是一種劣勢，也從不為此而自卑。如果非要我承認的話……”葉鶴亭停頓了片刻，轉頭凝視了葉韻一眼，回過頭去繼續(xù)說，“與他相比，現(xiàn)在的我，或許是有那么一點點遺憾?！?/br>
    “什么遺憾？”葉韻不假思索地立刻問。

    然而葉鶴亭卻突然住了嘴，神情逐漸變得有一些凝重，任葉韻再三追問，才慢慢說道：

    “你們都是學生，同在一個校園，而我卻頂多一個星期見你一次。”

    他的話音一落，葉韻的心突然懸在了空中，如同失去了呼吸。

    葉鶴亭將車子減速，以至靠邊停下。他的手離開方向盤，用手心覆上了葉韻的手背。十指交迭處，他的目光由下往上，映入葉韻的瞳孔之中，“我希望我們之間也可以擁有多一些的時間，讓我們學會怎么相處，怎么相愛。到底應該怎么做，才能不浪費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?！?/br>
    四目相對之中，這半個多月以來，一直被兩人故意忽略的問題，終于無從逃避。

    葉韻知道，她和葉鶴亭現(xiàn)在的相處模式并不“正常”，甚至可以說是“詭異”：葉鶴亭一如既往地管著她、照顧她、寵著她，然而脫離了父親的身份，在摻雜了男女之情后，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他對她比以前更加縱容了，而這種接近于溺愛的縱容，很多時候是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。另外，雖然他們依舊同住在一個屋檐下，但當他們超出以往設下的界限，幾近意亂情迷之時，卻總是能適時清醒過來，然后在兵荒馬亂之間，退縮到各自的軀殼中去，終究不敢再越雷池一步。

    葉韻知道葉鶴亭在顧慮什么，她更加明白，自己在顧慮什么。她原以為，她已經做好了準備，準備隨時為她的行為付出巨大的代價。這個代價包括了他會恨她，包括了在未來的某一天，他會永永遠遠離開她……

    可沒想到，她還是怯懦了。

    在放開彼此的懷抱之時，他們之間那無言的默契，更像是他們的宿命。他們之間復雜糾葛的感情，并不因那一紙所謂的“親子鑒定”而回歸簡單。

    葉韻不得不承認，他們之間確實需要時間，很多很多的時間。

    可是老天爺，會給他們時間嗎？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兩人都無從開口，只有紛亂的車流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，但很快，車廂里的沉寂被突如其來的一陣手機鈴聲打破。

    葉鶴亭終于放開了握著葉韻的手，轉而接起了電話。

    一個聲音從聽筒里傳來：“葉哥，你出差回A市了嗎？下個星期有時間嗎？”

    “什么事？”

    那個聲音在電話那頭又說了些什么，嗓門很粗，情緒也頗為激動，葉鶴亭只是簡短冷靜地回應，很快掛斷了電話。

    “是江彬嗎？”葉韻隨口一問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葉鶴亭重新啟動車子，慢慢匯入車流，“他在臨市與當地政府投資合建了一個度假山莊，下星期元旦節(jié)開業(yè)?！?/br>
    “哦?！比~韻剛才那一問本就是無話找話，敷衍地點點頭。

    沒想到葉鶴亭卻突然說：“想過去玩兒嗎？”

    “?。俊?/br>
    “他邀請了我，和你?！?/br>
    葉韻的腦海里突然浮現(xiàn)出她與江彬在酒吧見過的那一面，模模糊糊還有一些其它的感覺涌上心頭，下意識就拒絕：“元旦節(jié)我們學校有一個晚會，我可能……去不了。”

    葉鶴亭目視前方，似在十分專注地開車：“沒事。”

    葉韻最近的睡眠特別淺，總是做一些光怪陸離的夢，也總是夢到一個她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的人——李曼瑾。

    夢里，李曼瑾是她從未見到過的樣子，陌生而美麗。她穿一身潔白的連衣裙，身處在一片金燦燦的陽光之中。她的懷里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兒，時而輕盈地旋轉舞蹈，時而將小嬰兒高高地揚起又輕輕地放下，逗出一陣又一陣稚嫩的咯吱笑聲。那襁褓里的一只小手努力伸出來，試圖去觸摸她的下巴，她便柔順地低下頭去，聽憑那胖嘟嘟的手指劃過她的臉頰……

    在整個夢境之中，葉韻都像一個局外人，靜靜地站在不遠處，看著這綺麗溫馨的一幕，直到李曼瑾那張年輕而美麗的臉從嬰兒的懷里慢慢抬起，表情在瞬間由溫柔轉為凌厲，突然看向葉韻——

    就在那一刻，葉韻在床上睜開了眼睛。

    急促的呼吸之后，她下意識地裹緊了被子，在迷迷糊糊中呆滯地望著虛空，直到寒冷讓她的大腦徹底清醒。

    她終于意識到有哪里不太對勁。

    很快便反應過來：家里的暖氣系統(tǒng)沒有運轉了。

    然而不等她有所動作，寒冷而漆黑的空氣中，她臥室的房門被輕輕敲響。很快，便有微弱的光從房間外面透進來，還伴隨著一個人輕微的腳步聲。

    她突然一動不動，如同沉睡一般躺在床上，直到有一床厚厚的被子，被輕輕覆在她的身上。

    “葉鶴亭……”在腳步聲離開之前的最后一刻，她輕輕叫出了那個人的名字。

    葉鶴亭的身影停住了，重新走回她的床前，溫柔關切道，“冷嗎？要不要我再拿一床被子？家里的暖氣出了故障，明天找人來修，今天晚上先將就一下?！?/br>
    “不冷了?！?/br>
    “快睡吧，離天亮還早呢?！比~鶴亭說完，又準備轉身離開。

    葉韻的聲音如在夢囈，無意識地再次叫住了他，“葉鶴亭……你可以留下來，陪我一會兒嗎……”

    葉鶴亭靠在了床的一側，葉韻平躺在了另一側。雖然兩人之間隔著短短的一段距離，但這卻是他們，第一次躺在同一張床上。

    “我剛才做了一個夢?！比~韻先開口。

    “夢見什么了？”

    “一個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？”床頭燈暈黃的燈光中，葉鶴亭笑意輕淺。

    “才不是你。”葉韻也笑了，然后淡淡地吐出一個名字，“是李曼瑾?！?/br>
    葉鶴亭沉默了一會兒，想說什么，卻終究沒有說。

    葉韻慢慢側過身來，面朝著眼前的男人，抬眼看向他的下巴：“葉鶴亭，我想知道一些事?！?/br>
    “什么事？”

    “李曼瑾的事，”葉韻的聲音很輕，卻很認真，“你和李曼瑾的事?！?/br>
    葉鶴亭有一些詫異，但回答得很迅速、很坦然：“那只是一段很簡短的往事?！?/br>
    “雖然我和她關系并不好，但是……她畢竟是我的mama。”葉韻看向葉鶴亭的眼睛，在微弱的燈光下晶瑩閃爍，“希望你不要誤會，因為我對你和別的女人的往事并不感興趣?！?/br>
    葉鶴亭無奈地笑：“明白?！?/br>
    “我想知道，你們……是怎么認識的？”

    “朋友的聚會，當時有很多人，她……你mama是其中的一個。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你們是什么時候在一起的？”

    “我十八九歲，她應該是二十出頭?！?/br>
    “在一起多久？”

    “幾個月吧，具體多久，記不清了?！?/br>
    “為什么分手？”

    面對葉韻直白的追問，葉鶴亭只得強撐著，莫可奈何地在腦海中搜尋著記憶的碎片：

    “應該是和平分手……分手的原因，不記得了，也很可能并沒有什么原因。因為當年的我，還有現(xiàn)在的我，似乎都未曾找到長久經營一段感情的方法?！?/br>
    說到這里，葉鶴亭低轉頭看向床榻另一側的葉韻，聲音里終于有了一絲揮之不去的苦澀，“這也是為什么，我曾經一廂情愿地認定……你只能是我的女兒?！?/br>
    不知道為什么，“女兒”這個字眼，在此情此景之下，讓葉韻有些不太舒服的感覺，接觸到葉鶴亭的目光，她的眼神閃爍，下意識地將臉埋進了被子：“我的問題問完了?！甭曇糇兊脨瀽灥?。

    “你確定？”葉鶴亭俯下身去，靠近她，開始逗她。

    “嗯，我已經都知道了，以后也不會再問了。”葉韻整個人都已經縮進被子，剛才那個直白大膽的小女孩似乎已經消失不見，“我困了，你也快回去睡覺吧?！?/br>
    葉鶴亭又逗了她一會兒，確定她真的要睡了，才起身下床離開。

    “晚安，小韻?！?/br>
    葉韻聽到房門被關上的聲音，才從被子里慢慢探出頭來，緩緩睜開眼，瞳孔在黑夜中悄無聲息地放大。

    她知道，她已經沒必要再問下去了，因為葉鶴亭剛才的那些話，應該就是他腦海里，關于他和李曼瑾過往的全部了。

    當一個人愛得不夠深，又愛得不夠久的時候，留下的回憶是極其乏味而蒼白的。

    也許這就是那個女人曾經在她面前抱怨過的，命運的不公吧，雖然那些年輕的情人們在她的生命中來來去去，但透過葉鶴亭這個男人，葉韻總算能暫時拋卻對她的嫌惡，感受到她一點點的可憐之處了——

    如果李曼瑾在醉酒的時候沒有撒謊的話，結合葉韻的推斷，她和葉鶴亭應該相識于1998年2月的春節(jié)，他們戀愛了3個月，分手當天是5月中旬的一個下午，沒有淋漓的大雨，也沒有灼燒的烈日，只有萬里無云的晴空。他們也并不是和平分手，因為李曼瑾對葉鶴亭說的最后一句話是：我恨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