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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欲雪 第108節(jié)

    謝瓊琚點到為止。

    四目相對。

    賀蘭敏如何不知謝瓊琚的意思,事已至此,她要的無非是將阿梧帶去撫養(yǎng)。握在孩子手腕的手沁出薄汗,然很快她亦重新理正了心神。

    因為,孩子并沒有縮回手。依舊由她握著,這么多年撫養(yǎng)之情尚在。

    甚至即便這會謝瓊琚退而求次,不再等賀蘭敏開口,而是自己啟口,“阿梧,你祖母處諸事繁雜,日后且隨阿母住吧。”

    孩童看著她,轉(zhuǎn)首又看賀蘭敏,終于道,“阿母,他們犯了錯,你罰他們便是。祖母這廂定然已經(jīng)很傷心了,我……”

    謝瓊琚有些失望地站起身。

    她今日所舉,不過為了讓阿梧看清自己和皚皚所謂的與賀蘭氏劃清界線,不過是讓他知曉那處實在不宜他生存。

    她要把他擇出來。

    然而阿梧被賀蘭敏養(yǎng)了這么多年,又同賀蘭幸自小結(jié)伴長大,確實非自己一年半載可撼動。

    謝瓊琚尚且安慰自己,至少孩子知道做錯事要受罰,尚且還有是非。

    遂合了合眼道,“六公子對吾兒行不軌之舉,杖行五下。安氏縱下妄為,瞞上不報,杖行三十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賀蘭敏聞?wù)刃腥?,不由失了神色?/br>
    一介花甲之年的老婦,如何經(jīng)得起三十杖行。

    “謝氏,我尚是你婆母,今日當(dāng)著各州刺史家眷面給你顏面,你莫要得寸進尺。”賀蘭敏起身,湊近謝瓊琚,“再者,我不若點頭,你看哪個敢真正動我處的人?!?/br>
    “來人,行刑?!敝x瓊琚沖外揚聲,竟是霍律帶人而來。

    “得罪了,老夫人。吾等奉主上令,他不在期間,全憑夫人吩咐?!?/br>
    賀蘭幸被拖去偏殿受罰。

    安嬤嬤就在當(dāng)堂之上,一杖杖打下去。

    謝瓊琚于原處落座,眼光幾度和賀蘭敏接上。

    無聲告訴她,隨時可停下刑罰,只要她開口,讓阿梧過來。

    賀蘭敏心知肚明,卻并不為所動。

    她不動,謝瓊琚更無話無色。

    待到第十仗,安嬤嬤已經(jīng)喊暈過去,賀蘭敏拂袖起身,呵斥了聲“?!?。

    她起身,謝瓊琚沒有坐著的道理,隨她起身。

    然賀蘭敏卻又不說話,謝瓊琚便道了聲“繼續(xù)”。

    到第十六下,厚厚的棉衣滲出血跡,安氏已經(jīng)奄奄一息,滿頭虛汗。

    阿梧連連喊停。

    皚皚道,“阿弟,這嬤嬤包藏禍心,你慈心憐她,我與阿母自然也愿意松她一把,左右她伴了祖母多年,且讓她回去祖母處安老。但我們都不放心這樣的人在你身處。你過來。”

    賀蘭敏看著他,他便對皚皚道,“阿姊,你左右無事,她也挨了十六杖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阿姊無事,不是旁人仁慈,是我們自己護住了自己?!敝x瓊琚將皚皚掩在身后,對阿梧多有失望,“你要留在你祖母處盡孝,亦是你的道。阿母不攔你,但這等老婦,阿母也不會留。”

    “霍律,繼續(xù)?!?/br>
    除夕宴,以罰在安嬤嬤身上的三十廷杖結(jié)束。

    各州家眷散去,行徑謝瓊琚處往日或憐或無視的目光,十中七八化作了畏懼,剩下兩三成多出敬畏。

    而殿上,唯余賀蘭氏至親,和謝瓊琚一干人等。

    中間是辨不出人形的一灘血rou。

    謝瓊琚支阿梧處,俯下身,摸過孩子面龐,“阿母是有些失望,但是還是盼著你有想通的一日?!?/br>
    從那攤鮮血里回神的孩子,瑟縮了一下,唇口張合間似是喚了聲“阿母”,卻又很快閉上了嘴,推開謝瓊琚。

    “錯了就得罰。你若覺得是阿母下的死手,亦無妨。這是你要留在你祖母處的代價,亦是——”謝瓊琚望向賀蘭敏,“你搶占吾兒的代價!”

    乾平二年的除夕夜,謝瓊琚用一條人命掀開被她粉飾許久的太平。

    哪有不流血。

    何處不占血。

    她在茫茫大雪里,看自己一雙素凈的手。

    然回想孩子那一聲若有若無的“阿母”,謝瓊琚覺得,尚且殘留著希望。且一步步來,至少清掉了一個處處多話的老婦。

    這不是尋常婦人,是賀蘭敏相伴四十余年的侍女,堪比她的一條臂膀。

    翌日,乾平三年正月初一。

    謝瓊琚尚在更衣,竹青驚慌失色入殿而來,對著主子附耳巧言。

    “賀蘭幸死了?”謝瓊琚驚愕道,“不治而亡?”

    五板子根本傷不了他性命,何況霍律得她意思,乃“用心打”,而非“實心打”。

    “姑娘,這根本就是沖你來的。把六公子的死徹底推到你身上,大舅家怕是不會善罷甘休……”

    “走,我們?nèi)タ纯?,叫上薛真人!?/br>
    然,還未到達陶慶堂,卻見北苑已經(jīng)架起火堆,上頭烈火熊熊……

    “這事怎么回事?”竹青拉過一個侍女問道。

    “老夫人道,六公子尚未及冠,不可入殮發(fā)喪,故而焚化將骨灰送回青州?!?/br>
    謝瓊琚抬眼望去,阿梧的眼光投過來,全是敵意。

    謝瓊琚也沒有再上前,數(shù)日間亦未曾前往陶慶堂看阿梧。只在自己殿中翻開箱籠,尋來賀蘭澤留給她的東西,然后召回霍律密語。

    直到正月十五,霍律的人手回來,她方有了些笑意。又二十日,接到賀蘭澤書信,遂徹底松下一口氣。

    于是,將平素不知隱在何處的霍律再次招來,入陶慶堂帶走了阿梧。

    阿梧百般掙扎,抵死不從。即便是入了主殿,也全然不理會謝瓊琚。

    竹青看著不免擔(dān)憂道,“姑娘不是說徐徐圖之,怕傷了小郎君心智,又怕毀了您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好印象。”

    謝瓊琚冷嗤道,“安氏的死讓他傷心,但他尚且彷徨,我自然就有所顧忌,想著慢慢彌補。但是賀蘭敏殺了賀蘭幸,嫁禍給我,欲釜底抽薪讓阿梧恨毒我,那我還有好顧忌的!放哪處他都恨我,我還不如接回來的好!”

    接回阿梧的當(dāng)晚,賀蘭敏自然趕來了主殿,甚至她還集結(jié)了人手在千山小樓外。

    謝瓊琚將她引入屋內(nèi),沒有旁人,只此二人。

    將同竹青說的話盡數(shù)與她說。

    賀蘭敏笑道,“無需多久,阿梧還會回我處。而你,便是阿郎也保不住你了。你會永遠失去他們。”

    “阿母何意?”謝瓊琚笑了笑,卻還是蹙眉看她。

    “就是話上的意思?!辟R蘭敏冷哼道,“你濫用刑罰,殺死罪不至死的小兒。于私,令阿梧痛失手足,他恨透了你。于公,幸兒乃我長兄之孫,我已去信于他,他和他兒得信皆心緒起伏、一蹶不振而病倒,左翼軍主將不安,如今那處兵甲不發(fā),非阿郎棄你方肯發(fā)兵!這一切,皆是你之過!故而,我來此,不是同你爭奪阿梧的,是讓你自寫下堂書,莫讓阿郎為難!”

    謝瓊琚看著賀蘭敏,“阿母幾時收到的信?”

    “回信尚未至,但總歸是這個局面。當(dāng)年阿郎隨你遠走,乃是在這門院之中。如今他尚在最前線,諸將環(huán)繞,三軍排列,你看他怎么走?退一步講,你不是愛他嗎?他已為你付出良多,想來今日你不會再讓他為難!”

    “我若是阿母您,現(xiàn)在趕緊修書一封,讓家兄聚兵殺敵,莫要懈怠?!敝x瓊琚拿出昨日賀蘭澤的來信,遞給賀蘭敏。

    賀蘭敏閱來,眉宇越驟越深,只起身直指謝瓊琚,“這、這怎么可能,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和郎君都應(yīng)該感謝阿母此計。本來出征前,郎君就是要調(diào)幽州和冀州兩處的兵甲前往戰(zhàn)場,但是你賀蘭氏為奪軍功,多占功績,非要將家眷作兩處安置,如此拖住公孫纓和宋淮的手腳,不讓他們建功立業(yè),不讓郎君培養(yǎng)新血液。郎君感念昔年養(yǎng)育之恩,想著來日方長,遂忍了??墒悄?,今日竟然為了與我掙奪阿梧,行如此昏招?!?/br>
    謝瓊琚嘆了口氣,“賀蘭幸被你火化當(dāng)日,我便猜到你這一箭雙雕的計策,遂讓霍律快馬傳召的公孫纓和宋淮,是故他們早早入了中線。既然大舅父不愿發(fā)兵,這份功績且讓給旁人吧!”

    “不可能,你、你如何有傳軍令的權(quán)利!”賀蘭敏依舊難以置信。

    “有何不可能?”謝瓊琚笑道,“郎君離開前,給了我一封蓋過他帥印的空白文書。原是給我自保所用?!?/br>
    “他護我,我亦護他?!?/br>
    二月天,夜色昏沉,不見星月。唯有殿中燭火搖曳。

    “你把人手都調(diào)走,這東境邊關(guān)怎么辦?三百里外便是高句麗!”賀蘭敏在幾經(jīng)崩潰的意識中撿回兩分神智。

    “所以,阿母與其有空在此同妾爭家長,聚集人手欲要謀奪妾的性命,不若在郎君兵甲來接我們之際,將他們都推去城樓,護好邊防!”

    謝瓊琚看了眼殿外天色,和高舉的火把,揉了揉眉心道,“阿母請回吧,來日歲月如何走,還望您好生思量!”

    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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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69章 晉江首發(fā)

    ◎孤來兌諾,接卿入長安,盛娶之。◎

    南據(jù)秦嶺, 北塞黃河,關(guān)在谷中,深險如函, 函谷關(guān)以此得名。

    長安城中的天子齊準(zhǔn)之所以在兵力只有十二萬的情況下, 棄守而攻,一來是為了鼓舞士氣,企圖心戰(zhàn)上得半分贏面;二來則是因為據(jù)守著函谷關(guān)這處天然屏障。

    也確實如此,去歲賀蘭澤迎戰(zhàn)前來,其實未曾遇上主力, 齊準(zhǔn)將良將精兵都聚在了函谷關(guān),以逸待勞。

    只是實在沒想到,賀蘭澤兵甲勞乏是有,但行軍之快遠遠超過齊準(zhǔn)的預(yù)計,使之根本來不及按照群臣所言的邊守株邊酬兵。

    不過八個月,便連洛陽城都丟了。

    去歲臘月間, 賀蘭澤在攻占虎牢關(guān)后,待轉(zhuǎn)年正月, 雪霽云開,三軍能行, 便發(fā)兵洛陽。

    彼時領(lǐng)軍而去的乃其三舅父賀蘭敕。

    奪取洛陽城的這塊肥差,賀蘭氏一族早早盯上, 原也是賀蘭敕最早在自家內(nèi)部提出。

    然賀蘭敦父子表示, 洛陽城乃入長安的最后一座城池, 堪稱副都??v然按情報所示,城內(nèi)糧草不足, 城池未修。但敵軍亦是歷經(jīng)兩月修整, 說不定會在此定會暗伏重兵, 賀蘭氏軍功尚足,沒有必要再這般冒險。這般行徑也著實不太好看,且待賀蘭澤提出,若他無有旁人擇選,便再自薦不遲。

    然賀蘭敕則表示,他要以此戰(zhàn)一洗兵敗九皇河和錯失援軍云中城之舉,故而勢在必得。于是面對著賀蘭澤亦是如此提出。

    賀蘭澤并無多言,按下原本備好的人選,遂準(zhǔn)他領(lǐng)軍前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