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欲雪 第99節(ji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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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冬日嚴寒,妾擔心郎君身子不濟……” “你閉嘴!” 這是乾平元年的最后一夜,是愛人相擁的至歡時刻。 * 翌日便是乾平二年,正月初一。 城中人人拜年賀歲,互道新春佳節(jié),人和事興。 謝瓊琚在外祖父處逗留的時辰稍長了些。 即將古稀的老人老淚渾濁,拍著她的手與她閑話家常,告訴她一切安心,她就是汝南明氏與長安謝氏唯一的孩子。 又與她道,當年知之者五人,三人盡歸塵土,剩二人乃自身和長子,定守口如瓶。 再道如今明家剩余人口,望她看在多年祖孫之情,且仁心待之。 謝瓊琚頷首,“外祖父且放寬心,安享天年?!?/br> 天年至此終。 汝南明氏的尊長,辭世于新春第一日的夜中。其一直侍奉在側的長子亦因連日cao勞,突發(fā)心悸隨父而去。 三日后,明氏族人送骸骨回汝南。 賀蘭澤派兵甲護之。 謝瓊琚戴孝出城郊十里跪送,歸來坐于堂中沉默許久。這數(shù)日間,謝瓊琚原都很少開口。 賀蘭澤見不得風,未曾遠送,只看著愣神不語的人,譴退侍者上前搭話。 “長意。”他低聲喚她,心中有些忐忑,“你是否……” 后面的話,他沒有啟口。 有些話并不好說。 索性謝瓊琚在這一刻給了他回應。 她對上他的眼睛,嘴角噙了抹若有若無的笑,輕輕搖首,“妾沒有想到旁處,更不曾疑心郎君?!?/br> 她看著男人面上緩緩定心的神情,只拉他至近身處坐下,“外祖父雖年事已高,然遠謀之心一點未少。且用自己本就時日無多的壽數(shù),和多病之身的長子一條命,換了你我的安心,換了我的承情,換了你對他們闔族的庇護。妾看透這處,只是心中多有感慨。外祖父所求不過族人平安,而謝氏一族如今亦是人才寥寥,闔族孤寡老幼意圖同樣不過錦衣玉食,故而他日郎君賜富貴即可,權勢還是少些吧?!?/br> 這一年新春,竟是由兩條人命拉開的序幕。 賀蘭澤頷首應她,“你說了算?!?/br> “還有一處,亦由妾說了說。”她本有些疲憊地靠在他懷中,這會抬眸,眼中有了些光彩,“此番回去,阿梧處妾說了算,郎君不許插手?!?/br> “他是你的孩子,自然你說了算。”說這話時,賀蘭澤不免想起自己生母,只頓了頓道,“只是這些年多來都是阿母照料他,若他一時適應不了,你也莫傷心?!?/br> 謝瓊琚笑著點點頭。 過了上元節(jié)后,雖天氣依舊冷寒,然大雪徹底停了。日頭出來,一連數(shù)日地上雪水冰渣化開。又兩日,新泥翻干。 謝瓊琚便再也忍不住,只催促賀蘭澤出發(fā)。 “莫說妾不關心你,妾且算著日子的,你自十二開始,至今五日夜中都不再咳嗽,睡的都是完整覺。反累妾時時提著一顆心,不是伸手摸你身上被褥,便是聞你呼吸已否順暢。只能白日補眠。還有皚皚——”她看著隔案對弈的父女倆,“都能下地了,剩一點疤痕,左右在小腿上,不礙什么!” “你倆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?”謝瓊琚將手中書卷扔去棋盤中央,拂亂父女二人的棋局。 “阿翁,你管管你夫人!”皚皚眼看就要吃下賀蘭澤大片白子,眼下驟然被弄亂棋局,幾欲跳起來。 沖著謝瓊琚道,“阿母故意的是不是?且?guī)椭憷删瑳]你們這般的……” “少扯這些有的沒的?!敝x瓊琚從賀蘭澤手里接過書卷,目光不屑地掃過棋盤,只毫不留情地戳破他,“你阿翁可不是放水,這放的是海吧。” 書卷被她握在手中卷成桶狀,一頭戳向棋盤一角關鍵處,“你阿翁一點也沒把你當作對手,如此不尊重你!” 皚皚近來喜歡上了圍棋,賀蘭澤是這方高手,于是閑來便被纏著對弈。 資深者和初學者,教導時他還甚有耐心。然待皚皚已經有了初步的基礎,四下尋人對弈時,賀蘭澤這般棋藝精湛者便委實不欲和她下。 奈何謝瓊琚早早便以要為阿梧學推拿這正大光明的理由,躲的遠遠的,如此便苦了賀蘭澤,硬著頭皮陪女兒。 于是,從云中城到千山小樓,從去歲十月深秋至今歲三月,時時能看到父女二人隔案對弈的模樣。 謝瓊琚則在另一邊,捧著從薛靈樞處得來的醫(yī)書,在他教授下,一頁頁學習推拿方法和招式。 千山小樓主殿東邊的梅林涼亭里,是歲月靜好的模樣。 賀蘭澤瞧著嬌媚明艷的妻子,從方才的嗔斥惱怒又復了這一刻安靜閱書的模樣,心下稍安。 他們是正月二十五出發(fā)離開的云中城。 比之一過上元節(jié),謝瓊琚便一個勁催促回來,其實不過就多滯留了八|九日。原是他年前得了謝瓊琚愿意留下的話后,特地飛鴿傳書請了薛真人出山,再診一回她的身子。紅鹿山大雪封山,故而拖到了數(shù)日。 薛真人道是眼下無大礙,但是郁癥頑固,多來隨心境和環(huán)境而反復,交代還是多觀察留心的好。同時又將兩味調理郁癥的方子留了下來。 二月初八回的千山小樓,至今將近兩月。其實所謂環(huán)境并不是太好,雖然賀蘭敏一派慈和地迎入一家三口,然而阿梧卻不曾融進來。 哪怕這三人是他的雙親,手足,他也不曾親近。 入府門那日,賀蘭敏帶著他在府門口迎候。 賀蘭澤最先從車中下來,回首扶了一把身后的皚皚,待謝瓊琚下車時,阿梧已經自個推轉車輪回了屋內。 在陶慶堂用的晚膳,入院時,遙遙便見祖孫二人在東暖閣臨窗的位置,賀蘭澤抬手止了通報。 本是想著一家子骨rou不必麻煩,大冷的天通報來去,還要孩子出來請安問候。然待走近后,他便有些后悔。 站在門外氈簾前,里頭的對話聽得很清楚。 賀蘭敏問,“方才迎候你阿翁阿母,怎就早早進來了?” 阿梧道,“我就想看看阿翁,看見便好了。阿翁果然英朗俊逸,原是祖母教養(yǎng)得好?!?/br> 賀蘭敏又道,“但你沒有問好請安,少了禮數(shù),便是祖母的不是了。” 阿梧便繼續(xù)回道,“那一會阿翁來了,我向他請安。” 沒有有一句提到謝瓊琚,賀蘭澤面色有些發(fā)沉,牽著她的手陡然用力。 謝瓊琚看他一眼,將他往后拽退一步,“孩子喜歡你還不好嗎?至少我們之間,能有個與他搭上話。我們兩個都沒養(yǎng)他,他沒都不喜歡就不錯了?!?/br> 賀蘭澤看她素白面容上撐起的笑意,低聲道,“不急的,許是阿母平素說妾多些,慢慢來?!?/br> 謝瓊琚便挑眉,“所以也很正常對不對?總不會常日掛在唇畔念叨的是妾,若是如此妾反而畏懼!”她將手從他五指間抽回,捏了捏自己的袖擺,抹去一層薄汗。 賀蘭澤看她廣袖中的痕跡,陡生一刻不該帶她回來的念頭。 至今三月里,雪盡梅花落,換作桃花色。 阿梧和謝瓊琚的接觸寥寥無幾,若非謝瓊琚每日晨昏定省前往陶慶堂請安,根本見見不上孩子。 賀蘭澤見他同自己還算親近,接了幾次來書房中,一起閱書練字。只是閑來話題偏上謝瓊琚,阿梧便不怎么接話。或者謝瓊琚送膳食過來,他便行禮告退。 為此,上月里在他又一次避著謝瓊琚的時候,賀蘭澤沒忍住發(fā)了一通火,問他何至于此這般待自己生母。 不料,小小的孩童并無多少畏懼,只反問道,“阿翁又何至于此,這般待自己的生母?您回來,除了接孩兒過來時,您又有幾回去見過祖母!” “放肆!”賀蘭澤被激怒。 “住口!”謝瓊琚擋在阿梧身前,低斥賀蘭澤,“孩子說的在理,以后多去看看阿母,亦可陪著阿梧,一舉兩得。” 身后孩子冷嗤一聲,轉頭走了。 賀蘭澤被人攥著手腕,低眸清晰看見她五指之間半截血色褪盡。 這之后,謝瓊琚有過兩回,在睡夢喊著“阿梧”的小名驚醒。 賀蘭澤拍著她背脊,擦去她額角薄汗,“明日我讓他搬來這處?!敝x瓊琚的夢魘已經許久不做,細算近一年她都好眠。如此下去,賀蘭澤只覺又回最初那兩年。 “你明個起,每日抽時辰去陪著阿梧,耐心些!”謝瓊琚拂開他的手,飲了一盞溫茶安神,“我嚇醒,是因為夢到你打他!” 緩了片刻,兩人都神思定下些。 謝瓊琚重新開口,“你阿母養(yǎng)了阿梧五年,縱是將當年事完整告知孩子,如今心境他亦未肯相信,只當我們是編排他祖母。我們既然回來,便往事如風散,往前走,解決當下的問題。當下也不是很糟,孩子喜歡你,但你將他帶來這處,確實有一分陪伴之心,但是其中九分是為我之情。孩子多來能覺察到,覺得你不夠用心或者其心不專,不怪他?!?/br> “帶來這處我親自教養(yǎng),你也能見地,不是一舉兩得嗎?” “可是你瞧得了嗎?罷了,去你阿母處吧!”謝瓊琚側過身,捧起男人面龐,“父子親情要培養(yǎng),母子之情要修補,既然回來了,便自在些?!?/br> “你當真無事?”賀蘭澤將人抱來懷中。 “你聽話,我就沒事!”謝瓊琚道,“郎君應了妾的,阿梧處妾說了算,郎君不插手。如今,妾便命你每日擇時辰去陪他,不許敷衍!” 賀蘭澤低笑了聲,竟是在這等他。 當是起了效果的,便是眼下時刻,阿梧破天荒頭一回入了千山小樓的主殿。 原本正閱醫(yī)書的謝瓊琚因揉著發(fā)酸的脖頸而抬頭,如此一眼望見梅林邊上的孩子。 “阿梧!阿梧來了!”她擱下書籍,提裙迎上去。 “不枉我伴了近兩月,當是愿意搬過來了?!辟R蘭澤亦歡喜不少,含笑看過亭下的孩子,落了顆白子在棋盤上,“你師父道你也開始學弈了,不若上來同你阿姊手談一局?!?/br> 阿梧來了有一會了。 他一進院子,便聽到東邊傳來的歡聲笑語。 有婦人調笑郎君給自己女兒放水對弈,嗔他沒耐心。有少女不懼阿翁開他玩笑,要他管好自己的夫人。 他們鬧過,歇下,便又對弈,讀書,靜默成另一幅山水溫柔的畫。 “阿梧若搬回去也成,就是祖母這處院子便愈發(fā)死氣沉沉。且日后要帶上你阿翁阿母多來請安用膳才好?!背鲩T時,賀蘭敏拍著他手背與他說。 “小郎君莫聽老夫人的話。她其實怕的不得了,最是舍不得您,您阿母帶走你阿翁,這會連著你都……”送他過來的安嬤嬤垂淚道,“您這會去,不若和他們說說,且還留在咱們院子里吧!” 謝瓊琚來到阿梧面前,接了賀蘭澤的話,只柔聲道,“阿母推你去亭中,和你阿姊對弈。正好,阿母給你小腿推拿推拿,我們試試如何?” 阿梧按住車輪,平視著半蹲在他面前的人,開口道,“不必了,我就是來說一聲,我還是想留在祖母院子里,不搬過來了。阿姊若要與我對弈,可來祖母院中,我都在的?!?/br> “那便算了,我不會去那處的。”謝瓊琚還未來得及應聲,賀蘭澤一句“你來一趟就為特地告知這事”也沒能吐出來,皚皚便居高臨下回絕了他。 那是本能地拒絕。 皚皚覺得但凡可以選擇,她一輩子也不會踏入賀蘭敏的院落。 她還記得,她第一回 上紅鹿山的緣故。 是因為在陶慶堂中教她刺繡的嬤嬤上吊了,授她課業(yè)的啟蒙老師莫名死了,她的小馬和教授他騎射的老師皆被火燒的半死不活…… 她嚇得不敢呆在這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