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知道，這是賀蘭澤吩咐的，讓她有空便慢慢拾掇。

    都是新的，新置辦的。

    竹青聞言，回頭有些疑惑地看她。

    隆守城中怎會(huì)不缺！

    還是郎君說得對，往來一趟不容易。

    “千山小樓里什么都有?！敝x瓊琚終于開了口。

    竹青怔了怔，放下手中活計(jì)，回來謝瓊琚身旁，“我們不過是來幫忙解決并州之危。姑娘，您不要回去那里……”

    提起千山小樓，竹青竟有些后怕，她怎么都忘不了自家姑娘有身孕的那段時(shí)日，是被怎樣磋磨，耗盡心血，“殿下已經(jīng)表明他還是愿意陪您繼續(xù)避世的。不，他分明很激動(dòng)，甚至是感激您許他伴著您。就是小郎君，殿下也說了，我們可以接他走的。殿下說，總之一切有他，不必您憂心。姑娘好不容易身子好些……”

    這個(gè)是比賀蘭澤還要早，心中只有謝瓊琚，事事將她放在第一的人。

    謝瓊琚拉過竹青的手，讓她在自己對面坐下，搖首道，“恢復(fù)記憶的這些日子，我想明白了，過去五年，且當(dāng)我養(yǎng)病。我病入膏肓無暇顧及別人，便也罷了?！?/br>
    “但我在郎君手中獲得新生。新的一條命，不該用來避世。皚皚有理想，蘊(yùn)棠有責(zé)任，還有自出生便未曾謀面的小兒要成長，還有你要給你尋個(gè)好兒郎好好地嫁了。這世間我有這樣多的牽絆，有這樣多有意義的事要去做，何必躲于人后，躲于虛偽的平靜假象里。我重活一遭，該重看世界。”

    謝瓊琚眼眶泛紅，鼻尖冒酸，只仰頭深吸了口氣。

    眼前有無數(shù)畫面綿延過。

    大都是有他的場景。

    上黨郡沒有半點(diǎn)猶豫的隨她縱身一躍，千山小樓中舍棄一切帶她遠(yuǎn)走，紅鹿山佛前長跪無極崖絕壁摘花，還有隆守城中的紆尊降貴陪她粗茶淡飯……

    她抬手往上拂過眼角，將眼淚抹干，轉(zhuǎn)身卻見這人不知何時(shí)已經(jīng)來到身后。

    夜色深沉，燭臂漸短。

    確實(shí)是該回來的時(shí)辰了。

    竹青在榻上起身，識趣地帶著侍女下去。

    她便索性轉(zhuǎn)過身子，偎在男人還來不及烤熱的懷中，一點(diǎn)體溫扛不住雪水寒潮。

    她抓來他的雙手，給他哈氣取暖。

    已經(jīng)有太多時(shí)日，都是他負(fù)重前行。

    她搓著他的手，抬眸看他泛紅的眼角，“方才妾說的話，郎君都聽到了？”

    賀蘭澤點(diǎn)了一下頭。

    謝瓊琚道，“妾還未說完，本就想尋這兩日于你說明白的。”

    賀蘭澤看著她，等她的話。

    須臾，卻又搖首，“別說了！”

    謝瓊琚卻堅(jiān)定道，“妾要說，妾今生已擁有太多，很是圓滿。不能擁有的，譬如高堂雙親，生身者不知在天涯何方，養(yǎng)育者盡歸塵土。然郎君恩母仍在，切莫留有遺憾。而妾亦為人母，也很想自己的孩子?！?/br>
    謝瓊琚停下片刻，又想回來云中城里，議事堂中往來出入的人，堆在案上累成小丘的卷宗，在某個(gè)她送膳食前往的午后。

    他伏案休憩，她翻卷閱過。

    是太多人系在他身上的前程和希冀。

    如今熙熙攘攘入城者，不是因?yàn)橛钟袘?zhàn)事起，而是要尋一位能平戰(zhàn)事辟天地的君。

    然而，他卻無聲無息，背負(fù)、處理，推拒。

    甚至為此，不許她露于人前，置于刀尖。

    只自己擔(dān)下極有可能的罵名。

    于私，奉母不孝。

    于公，待下不足。

    這是個(gè)人，再堅(jiān)毅，他也會(huì)疲憊，煎熬。

    卻面對著她，還是只說要和她回隆守城那個(gè)世外桃源。

    甚至在她回來城中，沒有置辦任何前往那處的東西后，他索性自己私服入長街，把衣衫頭面，谷粒種子，銀錢貨幣，全部備了個(gè)齊全。

    他不舍她再受傷害。

    她又何曾舍得，他這般艱難。

    她攬其頸入胸懷，給他香糯至極的溫暖，“郎君能為我舍棄全部，我也能為你重新上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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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62章 晉江首發(fā)

    ◎杜攸送來的是賀蘭敏寫的定親文書?！?/br>
    謝瓊琚至此便是表明了態(tài)度, 但賀蘭澤卻未急著回去。

    云中城的議事堂中，每日依舊人員往來匆匆。

    晨鐘未起便入內(nèi)，暮色降臨亦不見人歸。

    賀蘭澤也不避他們, 極有耐心地坐在堂中, 身披大氅，手捧紫金手爐，聽他們來來回回天下民生，君君臣臣地講述。

    聽得膩了，或是哪個(gè)言語過了, 他便咳兩聲。

    反正他確實(shí)染病中，稍咳得用力些，便真能咳上好一陣。

    咳得面色發(fā)白，鬢角生汗。

    守在一旁的侍者趕緊奉了養(yǎng)生茶給他，有時(shí)是枇杷葉冰糖水，有時(shí)是貝母干草梨湯, 總之都是止咳的藥膳，沒有半點(diǎn)虛假。伴著他每日兩貼的濃稠湯藥, 一點(diǎn)淺淡甜味抵不過腥澀苦味。

    講述天下大勢的官員，論述倫理德工的儒生, 便面面相覷閉口停下。

    聞這室內(nèi)未止的咳嗽聲，任甜苦混雜的氣味絲絲鉆入口鼻。

    賀蘭澤飲藥畢, 漱口凈手, 皆無聲而有序。唯有放下拭水的巾帕?xí)r, 也不知再次咳起手中失了力道還是旁的什么緣故，帕子被扔入銅盆, 激起水花四濺。

    太過安靜的堂中, 這點(diǎn)水聲和水花, 便顯得尤為突兀。

    莫說捧盆的小廝，便是一眾官員都不由心下一怔。

    他卻仿佛未有察覺，只重新捧起暖爐，緩帶輕裘虛虛靠在座榻上，抬起并不怎么聚光的雙眼，“抱歉……你繼續(xù)說！”

    眉目謙和，端方有禮，是一副病弱中清貴公子的模樣。

    然不知怎么，方才侃侃而談，針砭時(shí)弊、甚至激昂中幾欲要抨擊謝瓊琚狐媚惑主、賀蘭澤囿于情|色的不阿官吏，唇口張合了兩回，最終拱手道，“太孫殿下且保養(yǎng)身子為上，這日不若散了吧！”

    怎能散了？

    辜負(fù)冒風(fēng)雪不辭辛苦遠(yuǎn)道而來的有志之士。

    賀蘭澤起身，虛弱眉眼里盛滿真誠色，蓋住片刻前的一抹凌厲，只就著他們話語道，“諸位所言皆不錯(cuò)，眼下亂世動(dòng)蕩，國土不合，長安城內(nèi)君者上乃天命不佑，下則百姓不擁。這處東線上確實(shí)難得數(shù)州一心，然孤有心，卻也無力。”

    “自然，諸位不遠(yuǎn)千里聚首于此，孤亦不會(huì)任爾白來?！?/br>
    他撿起案上細(xì)麻鞭，對著沙盤圖作分析。

    從現(xiàn)有的兵力分布到入長安的道路，或是渡九皇河，或是中線直入；又與他們無保留地講述各種人手安排，或留下守城，或隨之奔赴前線；甚至連入長安后，如何定京畿舊臣，安撫原世家貴族都一一告知。

    最后，他于原處落座，抵拳掩咳，“孤之一副軀體，雖流天家血，然人品欠缺，不堪以承天命，掌社稷。諸位皆是賢德之才，還是另覓明主。縱是定要擇個(gè)齊家人，長安宗室中尚有留存?！?/br>
    說話的郎君不似玩笑，聞?wù)邊s無人敢將這話當(dāng)真。

    這日散后，官吏三五舉首，擇出一點(diǎn)味道。

    太孫殿下之緣由乃自己人品欠缺。

    可是，這缺在何處？

    思來想去，辱他清譽(yù)，使白玉染瑕的便只有他私德一處，便是其妻謝氏女當(dāng)年上黨郡上那點(diǎn)不潔之身。

    然于天下作比，這處當(dāng)真瑕不掩瑜。

    卻又有人很快否定，殿下所言定不是這處，謝氏女與他和離再嫁，眼下可不是他妻子。何來污濁其身！

    如此顛來倒去，諸人猜疑不絕，又不敢深問，到最后還是覺得是謝氏女誆誘了明君，當(dāng)年可不就是使之沖冠一怒為紅顏，隱居不理世事嗎？

    倒也有為謝氏證名者，譬如公孫纓便直言道，謝氏女前有上黨郡毀協(xié)議保聯(lián)盟之舉，后有獵殺謝瓊瑛守云中城之大義行，非爾等口中不良人。

    很快，竟是證明了公孫纓的說法。

    這日，議事堂依舊各種勸諫聲，賀蘭澤依舊寒疾不止。

    午膳時(shí)分，已經(jīng)許久不曾露面的謝瓊琚送藥過來，二人在偏殿歇著。徐、青兩處的刺史派人暗里觀之。

    觀謝氏女是如何狐媚惑主。

    只見六合如意屏風(fēng)上，映出一襲婀娜倩影，傳出的話與這影子一樣單薄恍惚，竟還帶著哀戚之聲。

    “郎君為何還滯留此處？妾早早便說了，愿意與君一道西征長安。如今局面，進(jìn)出之官員，多半認(rèn)為妾誤了郎君。妾當(dāng)情何以堪？”

    半身在屏風(fēng)外的男人，停下手中湯藥，“同你有什么關(guān)系，實(shí)乃我病弱之身，近些年身心俱疲，勘不起此間大任。我且去與他們說了，不讓他人重傷與你。”

    謝氏竟是鼓勵(lì)太孫殿下出山入世的。

    又兩日，謝氏再送藥膳入議事堂。暗里聞話的人還未到位，滿堂正假寐休憩的官員便依稀聞得偏殿的爭吵聲。

    未幾更是見到謝氏掩面跑出，于午后風(fēng)雪稍霽院落中，被青年郎君硬拉回殿室內(nèi)。

    人被掩入屋中，卻掩不住她壓抑許久的話語，那樣激烈、委屈、急切，“你縱有千般理由不歸，不回，但是你口口聲聲愛妾，日月可昭。又如何不設(shè)身處地為妾思慮一番？妾為人母，思念妾的孩兒！妾想見他，想撫育他，妾為他無懼露于人前……我們回去吧！”

    謝氏原是這般想要?dú)w去的。

    是故，太孫殿下到底在意何事？

    遲遲不歸。

    云中城這月里的風(fēng)聲早已傳入遼東郡，這日之后更是有人送信至那處要求解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