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晚風(fēng)將曲音一陣陣吹來，讓他的一顆心在連番激戰(zhàn)中得到片刻的撫慰和安寧。

    似是知曉了她一直都在。

    知曉她在戰(zhàn)中平安。

    然而，風(fēng)未散，曲尤在。

    丁朔兩道濃烈山眉卻緊緊蹙了起來。

    這、曲音有異。

    是同一支竹笙，但絕非那個人。

    他能辨出她的氣息，和節(jié)奏。

    幽州兵甲守在鎮(zhèn)守在西門和西南門，他終于沒忍住，匆匆下城樓奔去。

    竹笙在，而人不在，是他沒法容忍的事。

    *

    謝瓊瑛此戰(zhàn)，圖謀多時，內(nèi)外接應(yīng)，但到底遠(yuǎn)征而來，雖連番勝戰(zhàn)，然思考糧草屯軍等，到底不敢貿(mào)然挺進(jìn)，只能步步為營。

    索性，如今局勢，西邊賀蘭敦的涼州兵甲雖有所援助，卻都不是精銳，而守防的青州等四州，更是隔案觀火，并無搭救之意。

    故而，他可以安心休整，緩緩圖之。

    “你應(yīng)了我的，不會傷我郎君性命。”營帳中，將孩子哄入睡的婦人回首過來，形容規(guī)整，衣衫整潔，除了容色有些憔悴，并無多少在陣前被縛的狼狽之態(tài)。

    此人，正是呂辭。

    “我要的是公孫纓的性命，要的是幽州城滅?！眳无o披上斗篷，遮面擋身走出營外，看如今腳下的并州土地，杏眸泛起怒意，“你此舉到底何意？”

    “幽州兵甲難道沒有喪命的？公孫纓可是將主力精銳都推上來了。這不是你初時的計劃嗎？”謝瓊瑛笑道，“你有本事弄來幽州城防圖，我自然攻占幽州城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放心，我應(yīng)你的事定會辦到。只要丁刺史早早獻(xiàn)降，長安城中自給他備好了高官俸祿?！?/br>
    “已經(jīng)快兩月了，師兄他大抵是不會降了。”呂辭低喃道 。

    當(dāng)日她生父坐著并州謀士第一把交椅，收丁朔為關(guān)門弟子。除了他是上任刺史膝下最有出息的兒子，更因為他剛毅品性，仁德之心。

    這些年過去，呂辭所想，自己加上一個孩子，當(dāng)是可以撼動他誓守并州的心，他能為了她獻(xiàn)降，一同去長安生活。

    卻不想……

    呂辭伸手撫摸臂膀肩頭，戰(zhàn)場之上，他寧可一箭射殺她，也不愿被掣肘稱降。

    一時間，她不知該為父親驕傲，還是該為自己悲哀。

    十年了，她終究占不到他心里分毫。

    也不是，她撫在肩頭的手不曾松下。師兄的箭射偏了，他定是不舍得的。她如此安慰自己。

    然而閉上眼，卻清楚的看見，射箭的分明是衛(wèi)恕。

    師兄下的殺令，衛(wèi)恕射偏了箭矢。

    她只能安撫自己，是師兄命衛(wèi)恕射偏的。

    呂辭滿眼幽怨地睜開眼，最近這兩年，師兄對她愈發(fā)冷淡，莫說同榻，根本同一屋檐下都不再愿意。

    他從睡書房，發(fā)展到睡營地，睡別郡。

    甚至，延興二十一年的中秋節(jié)后，竟開始提出與她和離。若非她百般以父之名相求，以死相逼，搏來他一分心軟，如今她已經(jīng)是個孤家寡人了。

    “丁刺史縱使不降，并州城破之際，我亦會留他一命?！敝x瓊瑛被半面面具遮住的臉龐上情緒難辨，“不必太憂心。原都是按著你的意思行進(jìn)的，屆時混戰(zhàn)中，我一樣幫你除了公孫纓。如此，天高地遠(yuǎn)，唯有你們夫妻一雙?！?/br>
    “當(dāng)真？”呂辭聲色里透出一抹驚喜，“那你快些出兵，還這般拖著作甚！公孫纓，和她的兵甲不是都在嗎？等等，殺她時且把我?guī)?，我先救護(hù)她一番，受點(diǎn)傷，這樣師兄才會更好地待我！”

    “你快出兵??！”呂辭回首營帳中的孩子，如此身在敵營中，面對如狼似虎的人，她終是心有怯怯。

    忍不住催促！

    謝瓊瑛看著面前的女人，想到當(dāng)年頭一次與其合作，只因他胡亂說了句可為她除去公孫纓，她便將從丁朔處得來的關(guān)于謝瓊琚下落的消息透漏給他。

    從那時起，他便覺得這是一顆膽大又愚蠢的棋子，用來順手。

    于是，這會萬般情緒化作一抹笑意，只溫聲道，“不會讓你等太久?！?/br>
    話是好聽的話。

    聲音都是安慰的口吻。

    然話落之后返身，是忍不住的蔑視與嘲笑。

    且不論行軍事。

    他眼下怎能如此匆忙再戰(zhàn)！

    左右已經(jīng)連下三郡，定陶王處可以有所交代。他且需等著長安繼續(xù)增兵，放長線，釣大魚，等賀蘭澤和他的阿姊再無法安心避世，重新站到世人面前。

    這兩人，尤其是他的阿姊，除非是死在他面前，除非讓他摸過她由溫漸涼的身子，探過鵝羽不飄的鼻息，否則就憑兩抔黃土孤墳，他是斷然不會信她死去的消息。

    何論，遼東郡賀蘭敏處，當(dāng)年更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她兒子！

    觀眼下情形，當(dāng)年的聯(lián)盟早已不堪一擊，即便賀蘭澤歸來，尚且需要游說各處重聚兵甲，屆時他便可以趁此空隙奪回阿姊。

    為此，他在遼東郡、涼州城、冀州處，凡是賀蘭澤會出現(xiàn)的地方，皆伏了人手，一旦他二人出現(xiàn)，便直接舉兵攻之。

    畢竟，他合兵一處，便可直接以量取勝。

    謝瓊瑛如此盤算，故而眼下休養(yǎng)生息、守株待兔自是于他目前最有利的做法。

    卻不想，三日后，八月二十，護(hù)在云中城西的幽州兵甲，同就近的冀州兵甲合兵，行成一支一萬人的軍隊，竟率先反攻與他。

    彼時他分守在上黨、西河、上郡這三郡的人手，各有一萬，得到暗子消息，遂各抽五千聚攏而來，與太原郡的兩萬守軍匯合，共計三萬五，以逸待勞那一萬不知死活的兵甲。

    確實(shí)是不知死活。

    八月二十二，西河軍最先交上的火，然這只軍隊根本沒有章法，沒有策略，甚至不計戰(zhàn)損，有的是一股亡命天涯，力戰(zhàn)到底的念頭，不過三個時辰，五千西河軍便死傷過半，而該軍隊傷亡不過百數(shù)。

    謝瓊瑛頓生一股冷汗，立馬調(diào)整方案，讓各路兵甲避其鋒芒，盡快匯集，又從太原處撥出一萬人手接應(yīng)。如此兩萬多兵甲，以二比一之優(yōu)勢，在太原郡西南方的的石子坡同幽冀聯(lián)兵展開激戰(zhàn)。

    彼時，云中郡丁朔處守軍四千，太原郡謝瓊瑛處守軍一萬，故而謝瓊瑛并未過于擔(dān)憂，只又傳令伏在中線上的兩萬兵甲，一萬繼續(xù)守護(hù)糧倉要塞，一萬攻取云中郡，讓其兩頭不相顧。

    然而，石子坡的交戰(zhàn)脫離了他的預(yù)設(shè)，對方人手少卻是死戰(zhàn)拼殺，分明領(lǐng)的死命。接近兩萬五的軍隊混戰(zhàn)在其中，被狠狠咬住，根本抽脫不出來。

    八月二十六，已是激戰(zhàn)的第四天。

    他在太原郡傳令，原本攻取云中郡的一萬兵甲，調(diào)轉(zhuǎn)方向，直接前往石子坡以圖一舉殲滅。

    卻不想丁朔背水一盞，領(lǐng)三千精兵出云中城，一樣的死戰(zhàn)方式，在石子坡外三十里脫住了這一萬兵甲。唯剩一千人手駐守云中城。

    謝瓊瑛此來，一則建功立業(yè)得天子信任，二來帶回謝瓊琚，未曾想過徹底魚死網(wǎng)破。且讓這數(shù)萬精銳折在此處，就為區(qū)區(qū)一個并州，顯然是不劃算的。待回去也無法向天子交代。遂儼然想要收兵。

    八月二十九，主帳中諸將往來商討。

    然還未得出一個結(jié)論，便又有快馬報信，竟是他屯在子辰縣的糧草全部被燒，當(dāng)?shù)厮Ｒ蝗f兵甲全軍覆沒。

    賀蘭澤會東線兵甲三萬，踏過子辰縣遍地尸骸，眼下正往太原郡而來。

    至此，謝瓊瑛回神。

    這是一場調(diào)虎離山之計。

    從冀幽一萬兵甲合兵，領(lǐng)死戰(zhàn)開始，便是有意設(shè)計。以此引他目光神思，容賀蘭澤往來調(diào)兵；然后又釜底抽薪燒掉他后方糧草，斷他生路。

    “將人手撤回來，天明之際退出太原郡?！敝x瓊瑛當(dāng)機(jī)立斷，只入?yún)无o帳，輕妮撫幼童腦，笑意緩緩間喂食與他，遂將一物交于呂辭，與她話別。

    最后留母子二人于營地，自己率領(lǐng)殘部按照預(yù)備后路離開。

    至此，并州城解危。

    九月初三，丁朔開城門，迎賀蘭澤大軍入內(nèi)。

    設(shè)晚宴，一為接風(fēng)，二為慶賀。

    彼時，謝瓊琚在下榻處，捧一盞已經(jīng)涼透的茶水，已許久不說話。

    這一路，近兩月來，從隆守城到子辰縣，從子辰縣到如今的并州刺史府云中城內(nèi)，她都隨在賀蘭澤身邊，沒有離開他半步。

    凡他親上戰(zhàn)場的兩次，一回來，她便剝干凈他的衣衫查他是否受傷，是否瞞她。然后總是抓著他左臂不放。

    至后來，看著東線之上，狼煙邊地，血染黃土，在子辰縣火燒糧草那夜，她開口道，“即是兩軍交戰(zhàn)，若遇謝瓊瑛，郎君不必因我而手下留情。在郎君和手足之間，妾選郎君?！?/br>
    賀蘭澤推門進(jìn)來，便見她一副失神模樣。

    回想這數(shù)十日中忙碌，除了對他愈發(fā)關(guān)心，她并無其他異常。

    便是連著他一直猶豫，該如何對待謝瓊瑛，在兩軍最有可能交戰(zhàn)的前夕，她都給了他確定的答案。

    她說，在郎君和手足之間，妾選郎君。

    只這一句話，打消了他全部的忐忑，和彷徨。

    甚至有一刻，他想她是否恢復(fù)了記憶。

    他渴望她恢復(fù)記憶，那是一個完整的她。

    然而卻又怕她恢復(fù)記憶，怕她再陷噩夢病癥纏身，怕她依舊選擇獨(dú)行不要他。

    這偷來的五年歲月，讓他惶恐又眷戀。

    讓他不敢問一句，“你是否記起了全部，是否還愿意同行？”

    “馬上就晚膳了，還不更衣理妝？”他挑來衣衫，與她閑話家常，“今晚可能會晚些，入夜露重，穿這身厚些！”

    “長意——”見人久不回應(yīng)，賀蘭澤微提聲響。

    謝瓊琚終于回神，見他手中衣裳，“郎君做主就好！”

    “你想什么呢？”賀蘭澤拿過她手中茶盞，扶她去妝臺坐下。

    謝瓊琚與鏡中人接上眸光，想了想道，“郎君不覺得這并州城被攻占得離譜嗎？”

    “原是在想這個！”賀蘭澤接過竹青奉上的熱茶，將位置讓給她幫謝瓊琚梳妝，自個在一旁坐下，“昨個議論了一日，早早便提到了這點(diǎn)，乃刺史府中被伏了暗子，丁夫人數(shù)年前救回的一個婢女，偷盜了部分城防圖，分了數(shù)份遞出去。后來在里通外面的暗子，挾持丁夫人離去前露出了馬腳，被捕獲。只是逼供未幾，就以齒中藥服毒自盡了?！?/br>
    “竟是這么回事！”謝瓊琚自個理了理衣衫，嘀咕道，“縱是丁夫人的婢女，也不容易觸及丁刺史的卷宗吧?！?/br>
    她回首看了眼竹青，“你能看到郎君的書文卷宗嗎？”

    “我連郎君書房也進(jìn)不去，若要進(jìn)去還得打著夫人送膳送食的名號！”竹青調(diào)笑道。

    賀蘭澤勾起嘴角，卻轉(zhuǎn)瞬放平，起身道，“你是懷疑這刺史府中還有賊人未除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