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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欲雪 第65節(jié)

    怎會又陷入如此境地!

    血脈,新生,病體,責(zé)任,來日,生死,陪伴,皚皚……各種字眼伴隨著場景在她腦海中想象,切換……

    她的手抓著小腹處的裙衫布帛,面色雪白,不知何時起已是滿頭虛汗,連呼吸都愈發(fā)急促,只一遍遍地念叨,“怎會、怎會有孕的?”

    “我喝藥的呀!”

    “我一次也沒有忘記!”

    “不會的,不應(yīng)當(dāng)?shù)摹?/br>
    她目光渙散又聚合,口中低語卻反復(fù)。

    “夫人!”薛真人瞧她模樣,便知曉她神思開始混亂,情緒幾近崩潰,無法以常人心態(tài)思考問題,陷入執(zhí)拗地循環(huán)。

    遂趕忙扣住了她手腕,以金針刺xue讓她靜下心來。這是她從崖底回來之初,病癥最嚴(yán)重的那陣,薛靈樞給她安神的法子,因反噬嚴(yán)重,自病情控制后已基本不再使用。

    立竿見影的效果,她的呼吸轉(zhuǎn)瞬平順下來,看向?qū)Ψ降哪抗饽錾僭S光亮。

    薛真人便緩緩安撫,話語低柔,“夫人此刻求因已然無用,當(dāng)務(wù)之急是解決問題。老朽方才乃是從醫(yī)理講,自然覺得不留甚好。但是若從天命而言,夫人如此體質(zhì),尚能有孕,當(dāng)是與此子的緣分,此乃其一?!?/br>
    “其二,左右胎兒已過三月,不似三月之內(nèi)落他那般簡單。屆時用藥娩下一樣少不了一場苦痛。若是嘗試孕育他,仔細(xì)斟酌用藥,嚴(yán)格控制飲食,也不是全無勝算?!?/br>
    “最后,縱是懷上,若早些測出,想來夫人不會如此糾結(jié),不過一貼藥的事。故而這廂實屬老朽之過,同您約了十日一把脈,奈何見夫人心緒好轉(zhuǎn)便大意了,這廂隔了一回,足有二十余日方給您把脈探案?!?/br>
    患郁癥的人思維和歸因都異于常人,尤其是歸因,不是極端推陷給他人,便是一味歸責(zé)與己身。

    謝瓊琚明顯是后一種,故而薛真人對癥下藥,直白幫她攬去責(zé)任,繼續(xù)補充道,老朽為醫(yī)當(dāng)屬身心康健之人,尚且犯錯。夫人尚在病重,豈能追求完美萬無一失?是故莫要糾結(jié)前因,且往前頭看去,解開問題,方是正道?!?/br>
    果然,在金針和言語的雙重治療撫慰下,謝瓊琚明顯恢復(fù)許多,只點頭低語,“有勞薛真人了,容妾思慮兩日?!?/br>
    薛真人頷首,又好意提醒,“留或不留,夫人為自個身子考慮,還是要早做決定?!?/br>
    謝瓊琚擠出一點笑意,謝過離去。

    看纖薄背影,是一副無助無依的模樣。

    薛真人搖首嘆息,也不再多言。只是這日午后,他接到薛素的信。

    自謝瓊琚上山,三個月來,薛素每月月底都會來信,多來都是以賀蘭敏的口氣,問孫女情形。偶問一句薛瓊琚的身子境況。再提一句賀蘭敏漸生的悔意,與子不睦,多有接兒媳回去的念頭。

    十足一副婆媳矛盾甚深,但心念兒孫的模樣。

    薛真人不問方外事,只如實回信,“稚子安好,夫人漸安。”

    至于要接人離去,他從未回應(yīng)過。且不說紅鹿山自有規(guī)矩,只論當(dāng)日上山而來時,薛靈樞再三交代,除非謝瓊琚自個要走,否則任何人不能帶走她。

    是故這日再接此信,聞此語,他依舊如實回答。

    “稚子安好,夫人漸安,有孕三月余。”

    寫最后五字時,他有一刻猶豫。但一想,一邊是欲要挽回關(guān)系的老人,一頭是無人商榷的婦人,或許一股新鮮的血脈,能讓他們彼此破開新的路途。

    只是,直到后來謝瓊琚二上紅鹿山,薛真人才回悟自己一念之差,這自以為多出的善念,直接導(dǎo)致了往后他人的悲劇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已是三月陽春,距離知曉有孕已經(jīng)過去五日,按照薛真人所估的月份,孩子當(dāng)有三個半月了。

    想來前頭的嗜睡也非郁癥的緩和,同暈眩一起皆是有孕的征兆罷了。而這兩日謝瓊琚除此之外,開始惡心干嘔,咽不下東西,吃多少吐多少。

    午膳吐干凈,將被冷汗濡濕的衣衫換去,昏昏沉沉睡了半日后,她雖軀體尤虛,但一顆心終于落回實處。

    緩緩睜開眼,眼中是這數(shù)日來稍有的清明和鎮(zhèn)定,攏在被衾中的手慢慢捂上小腹。

    她低眸,隔著被褥看那個方向。

    大抵太過消瘦的緣故,除了腰肢在扣腰封軟帶的時候,能發(fā)現(xiàn)寬了一寸,若是用雙目丈量,根本看不出有孕的模樣??v是掌心如此貼著腹部,也未覺絲毫變化。

    如此半點無有感知,當(dāng)是最好不過的。

    這五日里,結(jié)合薛真人的話,她來來回回想了許多。在前日里又一次問過薛真人,若是留他,勝算幾何。

    薛真人再認(rèn)真不過,甚至召了其他醫(yī)館的大夫會診。這紅鹿山上,都是絕頂?shù)尼t(yī)者,結(jié)合她當(dāng)下境況,理出了一套較為穩(wěn)妥的法子。

    早些兩味治療郁癥的藥尤在,并沒有因為她有孕而去掉,有的只是劑量的增減,然后輔助了針灸等其他外治的療法,甚至還有以書畫琴棋這等修身養(yǎng)性的技藝增以輔助的。

    薛真人還同她說,這處有最好的麻沸散,作為預(yù)備方案,甚至可以剖腹取子,妊娠史已經(jīng)有過數(shù)個成功的案例。

    后來,連著竹青都開始的動搖,勸道要不要留下他。她隨她一道輾轉(zhuǎn)在高門間,用的是另一沖角度。

    她說,“既然這處有了這樣好的方案,姑娘誕下這個孩子,或許峰回路轉(zhuǎn),或許老夫人會松口,您和主上可以真正的相守,不必這般相愛卻要相忘于江湖。”

    皚皚亦道,“阿母,若是您把他生下來也成,我會做好一個長姐,照拂他?!?/br>
    謝瓊琚坐在床榻上,三重簾帳齊齊垂落,邊角壓在被衾之下,將這方天地攏得安靜有祥和。

    她環(huán)望四周,雖是狹小空間,但是能予她溫暖,容她安寢,何必還要求更廣闊的的天地,何況是帶著未知的風(fēng)險。

    于是撩簾下榻,也沒喚竹青,自己掬一捧清水盥洗,然后穿戴齊整來了薛真人處。

    她福禮致歉,道,“真人辛苦多日,怕是白費了。妾想明白了,不要這個孩子,有勞真人賜一碗藥。”

    乍看是一無所有。

    但謝瓊琚覺得,她擁有的已經(jīng)足夠。

    有年少真心相愛的郎君,雖不能與君白首百年,但彼此都真愛過,不必貪求。

    有懂事康健的女兒,雖未必能陪她漫長人生,見她嫁人成家,但是尚有歲月可相伴,不必再多一子,來分她心力。

    有過富貴榮華,享過高位榮耀,雖早已皆為塵土,成過眼云煙,但也無需執(zhí)戀,皆可放下。

    若說,她如今還有何求。

    便是身子好些,余生長些。

    能見那人君臨天下,能更多時日陪伴女兒。

    所以,當(dāng)薛真人略帶驚愕地又問了她一次。

    她亦無比堅定道,“是的,妾不要賭,不要留下他。”

    藥成在一個時辰后,夕陽殘照,暮色上浮。

    竹青和皚皚都來到她身邊。

    她們都很好,無論她做什么決定,都無條件支持她。

    竹青說,“原以為姑娘舍不得孩子,奴婢才那樣勸您,其實有什么能比得了您自個?”

    皚皚說,“阿母,就算是阿翁知道了,他也不會生氣的。我找了書看的,也問了真人,一樣都疼,一樣有風(fēng)險,但是這樣風(fēng)險小,疼得也少些?!?/br>
    皚皚伸手覆在母親小腹上,抬起亮晶晶的眼睛,沖她微笑,“阿母,你說我先是我,然后才是您的女兒。您也一樣,你先是你,然后才是我們的母親?!?/br>
    藥童將藥送來,濃黑粘稠的一碗,苦味彌漫。

    謝瓊琚抬眸掃過,伸手揉了揉女兒腦袋,低頭與她額尖相抵,“隨青姑姑出去吧,這處有童子就好,你還小,不要看到這些。”

    皚皚牽著竹青的手,聽話離開。

    謝瓊琚沒有猶豫,端起藥盞。

    但她沒能用下,一枚剛釘穿透碗盞,藥汁些許濺在她手背,大半灑落在地上,她驚詫地望向腳步聲迭起的門口。

    夜色中,見一婦人走在最前頭,攙著侍女踏入殿來。

    竟然是賀蘭敏。

    她踩夜色而來,鬢發(fā)微亂,披風(fēng)晃擺,呼吸有些急促,然掃過地上蜿蜒的藥漬,倒也很快平暢了呼吸。

    只溫聲道,“聞你有孕,即是阿郎的血脈,且隨我回府吧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并不寬闊的寢屋內(nèi),很來便來了不少人。但也不全是賀蘭敏的人。

    她一行,不過一個貼身的嬤嬤,常侍奉在側(cè)的薛素,還有四個此番護(hù)她上山而來的侍衛(wèi)高手。

    另一行是薛真人和兩個守陣的護(hù)山劍客。

    最后是兩位武將,看著當(dāng)是幽州公孫氏的人,因為他們左臂纏著銀色十字箍。

    謝瓊琚看著這十?dāng)?shù)人,再看地上藥液,腦中并不能理清前后事宜,只是下意識尋找竹青和皚皚。

    倒也沒讓她太費心尋找,正四下環(huán)顧,皚皚便拉著竹青擠了進(jìn)來,匆忙奔向她身邊。她本能地將孩子護(hù)在身后。

    有些費力地聽對面人的話語。

    這會他們并不在對與她說話,她聽了個大概,基本理清了狀況。

    賀蘭敏在薛真人處知曉了她有孕的消息,遂連夜車馬趕來。原是飛鴿傳書讓他保住孩子,但是謝瓊琚提出舍棄他,薛真人便從了生母之意,給她湯藥,眼下就差這么一點的時間。

    命運眷顧賀蘭敏,如她所愿。

    但是因有薛靈樞傳達(dá)的賀蘭澤之意,除謝瓊琚自己要走,否則不許任何人帶走她,故而賀蘭敏在山下遞話給薛真人,只入山一觀,親問一句,走與不走,全由謝瓊琚決定。

    便是此時此刻。

    賀蘭敏扶過侍女的手,緩緩走近謝瓊琚,伸手摸上她小腹,面目慈和,話語低柔,“是阿郎的孩子,如何能流落在外!”

    她抬眸看謝瓊琚,“你是個好母親,會好好教導(dǎo)孩子對不對?會默書教他射箭,臨帖教他寫字,新春佳節(jié)繡香囊、制五辛盤送與他,以求護(hù)他歲歲平安,對不對?”

    “你看,皚皚便讓你教養(yǎng)得這般好!”賀蘭敏將手移向小姑娘,用手背撫摸她瓷白如玉的面頰。

    謝瓊琚原本伸出欲要隔斷她觸摸的手頓在虛空。

    高門流轉(zhuǎn)多年,她聽得懂賀蘭敏的話。

    她曾經(jīng)默秘籍教授李洋射箭,描貼教郭玉寫字,制作香囊和五辛盤給王氏首飾鋪的掌柜賀新春。

    賀蘭敏心細(xì)如發(fā),如此告訴她,以這些人性命脅迫她,讓她隨她下山去。

    她聽話,她便與他們平安。

    謝瓊琚的手緩緩放下,由她輕撫孩子。

    賀蘭敏笑意漸濃,“左右天色以晚,山路那行,正好你考慮一夜,明日給阿母答復(fù)?!?/br>
    她轉(zhuǎn)身道,“今晚勞薛真人辟間廂房,老身再此叨擾一夜?!?/br>
    “不必考慮了,妾隨您回府?!敝x瓊琚開口,卻也未看賀蘭敏,只對著薛真人道,“薛神醫(yī),妾自愿離去,您撤陣吧?!?/br>
    翌日出發(fā)前,薛素尚在薛真人處逗留。

    薛真人將整理好的一套治療方案,一套預(yù)備方案,包括相關(guān)藥方,山中草藥,盡數(shù)交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