還有一回稍晚些，月色正好，上弦月如銀鉤嵌在天幕，夏日星辰爍爍。

    殿門口的侍女被撤走，除了外圍侍衛(wèi)就只剩下常日陪她的郭玉和竹青。然她站在殿中央，眺望夜色，半晌道，“妾不去，外頭好吵?！?/br>
    入夜四合人聲早熄，唯池中蛙聲爾。

    “荷塘月色，你從來喜歡的。”賀蘭澤輕聲道，“我和皚皚還燉了蓮子羹，給你當(dāng)宵夜?！?/br>
    “現(xiàn)在不喜歡?！彼欢嘌粤艘痪?，她便已經(jīng)不耐。

    是故，這會推開窗，窗下的父女兩都有些詫異。

    她擁衾倚枕，搖著一把團(tuán)扇，“外頭暑氣重，還不進(jìn)來?！?/br>
    “阿母，這里拜了冰，不若你……”皚皚被賀蘭澤抱起，止住了話語，繞進(jìn)屋來。

    他在女兒耳畔低語，“醫(yī)官說了，你阿母自己一步步走出來才是好的。莫催她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時間不經(jīng)數(shù)，轉(zhuǎn)眼已到八月里。

    暑熱稍退，菡萏換金桂，滿園飄香。

    謝瓊琚終于走出了第一步。

    她從自己寢殿，走到賀蘭澤的書房，然后送他進(jìn)他獨居的章越閣。

    薛素和薛靈樞領(lǐng)著眾醫(yī)官，一波人養(yǎng)護(hù)六齒秦艽花，一撥人養(yǎng)護(hù)賀蘭澤，在數(shù)日前將他續(xù)筋骨的時辰提了上來，因為無論藥還是人，都在上好的狀態(tài)里。

    于是，請占星官卜卦算來近階段吉時。

    便是這日八月初三。

    “回去等吧，三五日我便好了。”賀蘭澤掃過一殿的醫(yī)官，目光落在坐在一旁不免局促的人身上。

    拉來她的手，撥開她手指，揉她被掐出指印的掌心。

    “……回去，妾也怕?！彼蝗槐憧可纤珙^，數(shù)月來頭一回?fù)肀?，“不，妾更怕！?/br>
    “那你去耳房，也在這殿內(nèi)?！辟R蘭澤抬起的手因她這一刻突如其來的擁抱而顫了好幾下，方慢慢摸上她后腦，按入自己胸膛，溫聲道，“我都安排好的，無人會去擾你。你想過來也無需經(jīng)過殿門，亦不會沾染不潔，尚在薛靈樞他們所要求的的潔凈范圍內(nèi)。”

    謝瓊琚一時也沒應(yīng)他。

    只慢慢抬了頭，將面龐貼在他鬢角，慢慢摩挲出耳鬢廝磨的滋味。

    細(xì)軟的臂膀圈在他腰腹上，一手勒緊又松開，緩緩攀上他左臂。

    “我想看著它好?！?/br>
    “它恢復(fù)如常，我要看第一眼?！?/br>
    那年大雨滂沱，弓|弩一箭，長劍一挑，兩道切rou斷筋的傷痕，涌出鮮血無數(shù)，湮滅在滂沱大雨里。

    如同他們的愛情，湮滅在那個雨夜里。

    “其實一只手也能抱你。”賀蘭澤拉人入內(nèi)室，將她摟膝抱起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她回望了一眼外頭，垂下紅熱面龐，細(xì)聲道，“這般，抱皚皚還差不多?！?/br>
    “都一樣，她是我的小公主?！彼麑⑺畔拢谒陷p語，又低又柔，“你也是……我的公主?！?/br>
    *

    賀蘭澤的那條臂膀治療地很順利。

    中途唯一的一點鬧騰，是切膚揉筋敷藥的一刻，縱然已經(jīng)上了麻沸散，賀蘭澤還是在他們動刀前叫停了他們。

    他說，“薛靈樞，你讓她去耳房，孤不要她見血。尤其是從孤身上留下的血?！?/br>
    薛靈樞繞過矮幾，還未開口。

    坐在屏風(fēng)畔的人已經(jīng)站起了身，她收回長久凝望的目光，頂著滿頭虛汗先開了口，“薛大夫，我正和你說，你告訴他、告訴他我去耳房，我不看。我不愧疚了，也不會怕，你讓他放心?！?/br>
    *

    兩日后，麻沸散藥盡，賀蘭澤蘇醒。

    五日后，他養(yǎng)足了精神，可以下榻。

    七日后，是原本預(yù)計章越擱開門的日子。

    然賀蘭澤看著謝瓊琚松快的面容，比往日多出的飲食，讓薛靈樞以“暑熱余尾，他傷口尚需調(diào)理”之故，延后了開門的時辰。

    屋內(nèi)連著醫(yī)官都散了，就剩住在這里看顧的薛靈樞。

    星夜沉沉，謝瓊琚已經(jīng)睡下。

    賀蘭澤同薛靈樞在殿中對弈。

    薛靈樞道，“就快八月中秋了，外頭備著宴會，你這手傷大安，又值東線七州里、并幽兩州前來會盟之事，這七洲合并乃你至大的事，斷是要出席的。”

    “夫人這處，你這不開門由著她窩在這屋里，也不是辦法。前頭能出殿，便稍稍推一推她，不然她又躲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賀蘭澤腦海中盡是她難得沉靜安眠片刻的模樣，不忍道，“距中秋還有四五日內(nèi)，再容她兩日吧。”

    八月十三晨起，章越閣殿門大開，清風(fēng)拂面，二樓尚且寧靜。賀蘭澤送謝瓊琚回了他的寢殿，如此去向賀蘭敏請安。

    彼時，賀蘭敏正同蕭氏閑聊，聞他出殿過來，便趕緊備下茶點，只滿目慈愛等著他。

    作者有話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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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33章 晉江首發(fā)

    ◎少年夫妻，情深至此?！?/br>
    “殿下一個人過來嗎？”蕭桐瞧著賀蘭敏期待的神色, 又掃過賀蘭敏的貼身婢女問道，“繪書姑姑？”

    “回三夫人，來傳話的侍者只說了殿下, 未言旁人?！崩L書恭敬道。

    蕭桐往門外看去, 尚未見得人影，忍不住往賀蘭敏處湊去，壓聲道，“二姐，這謝氏回來樓中兩月有余, 也不見她來晨昏定醒，您太縱著她了。”

    二姐。

    這是隨夫而喚的稱呼，姑嫂間本是正常。但蕭桐最是守禮尊上，素來待賀蘭敏都以太子妃視之，嚴(yán)守君臣之禮。

    賀蘭敏閨中排行第二，有一兄一弟, 胞兄賀蘭敦為族長，如今掌青州事務(wù)和軍機(jī)。然賀蘭氏內(nèi)幃執(zhí)掌中饋的卻不是其妻子, 而是三弟賀蘭敇的發(fā)妻蕭桐。

    原因無他，當(dāng)年其父賀蘭平去世, 賀蘭敦之妻王氏未出月而cao持喪儀，落下病癥, 未幾便也去了。

    賀蘭敦感愧發(fā)妻, 又值兒女皆有, 遂未再娶妻，只在三年后, 收了賀蘭敏的另一個貼身婢女問琴在房中。而賀蘭氏內(nèi)幃事宜則交給了三房的蕭氏打理。

    為此, 蕭氏很感激賀蘭敏。

    畢竟, 當(dāng)時賀蘭敏在賀蘭平臨終前，得私產(chǎn)過半，又有他親筆遺命，要族中上下權(quán)力鼎護(hù)其母子，賀蘭敏雖嫁然如是閨中女。

    如是閨中女。

    僅五字，足矣說明她地位。

    旁的不說，便是cao持宗族事務(wù)人選，乃第一人。

    然除了喪儀中協(xié)理王氏，賀蘭敏未曾多過問事宜。更是在其去世后，直接將這項掌家理事的權(quán)利，給了蕭桐。

    蕭桐亦是懂事，一口一個“娘娘”地敬她，說起體己話便又一聲聲“二姐”表示親昵。

    便如眼下，她尚且還在絮絮道，“也對，到底還未正式過門，那后日里的中秋宴，索性也讓她莫出來的好?！?/br>
    她看過賀蘭敏神色，笑意依然，“二姐若是已經(jīng)隨了殿下之愿，我且掐了阿芷的心，省得她成日鬧騰?！?/br>
    “便是沒有謝氏，去歲阿郎定親，你不也沒掐滅阿芷的心嗎？前頭阿芷可還興沖沖焰火高漲。難道不是你這個當(dāng)娘的添的柴？”賀蘭敏接過繪云剝來的柑橘，遞到蕭桐手中，見她訕訕不接，遂直接掰了瓣塞在她嘴里。

    “謝二姐?！笔捦┻^完年才至不惑，風(fēng)韻不減，嬌憨尤在，得了賀蘭敏這如同姐妹的喂食，只紅唇勾起，唇齒輕嚼，細(xì)品其中滋味。

    “謝氏病著，阿郎不舍她cao勞。不然這赴宴內(nèi)眷的人數(shù)座次，落腳殿閣，禮單回禮等等送往迎來該是她來cao持的?！辟R蘭敏指了指桌案上將將看過的宴會名單，“眼下且容她歇著吧，我也不指望她出來。只是阿芷既有心，阿郎處她臉皮薄不好湊上去，但這現(xiàn)成的表嫂，還不走動走動！”

    “說句你不愛聽的，縱是親上加親，但說到底畢竟謝氏是妻，你我年紀(jì)上去，還能給阿芷撐腰多久？到頭來，總是當(dāng)家主母一言定規(guī)矩，一手掌距離。便如你如今且掌著中饋，座下妾室?guī)缀危€不是你這個正妻在統(tǒng)御，你心里當(dāng)是清楚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夫人！”一個聲音截斷她們的閑話，原是從偏閣送藥膳來的薛素，這廂正把碗盞奉上，道是進(jìn)藥膳的時辰到了。

    “真是一頓都不得落下！”賀蘭敏蹙眉，看著嫌棄這數(shù)年如一日的調(diào)補(bǔ)，然進(jìn)得卻是香甜。

    薛素看她用得差不多，只溫聲道，“老朽有一言，夫人莫見怪?！?/br>
    “何事，你說?！辟R蘭敏進(jìn)完膳漱口凈手。

    “也不是大事?！毖λ毓Ь吹乜戳搜凼捦?，“不過是方才出來，聞夫人要讓表姑娘去看望少夫人，老朽覺得不妥。少夫人心病，多來不愿見人，尤其怕見生人，多人、人聲鼎沸處又多生恐慌，很容易便會錯亂她神識。且聞她如今能出自個院門了，當(dāng)是病情好了些。不如再緩緩，等她主動接見時，再去無妨?！?/br>
    “虧得聞你這話，道不知她這般嚴(yán)重。 ”賀蘭敏同蕭桐相視而過，“我有數(shù)了，薛大夫先去歇著吧。”

    屋中靜了一瞬。

    “這人一多還會發(fā)病，這個什么病呢？那總不能一輩子不見人吧。我們這樣的門戶里，最不能少的就是見人。郎君們在前頭斡旋，總歸要有婦人在后院cao持！也對，她這廂到底是無顏見人……”蕭桐嘀咕道，見賀蘭敏半晌沒接話，只嘴角掛著一點若有若無地笑，遂止可聲息。

    垂首慢吞吞地又咬了瓣新鮮多汁的柑橘。

    “品著滋味如何？是酸些還是甜些！”賀蘭敏尚且看著醫(yī)者背影消失的地方，轉(zhuǎn)過話頭。

    蕭氏口中余味繞齒，尋過賀蘭面目光所及處，遂笑了笑應(yīng)聲道，“甜，自然是甜的?！?/br>
    賀蘭敏自個捏了瓣橘子在口中，壓下方才藥膳的微苦，頷首緩聲道，“薛大夫的話，且放心上了。她既然精神不濟(jì)，那般虛弱易脆便也罷了，容她養(yǎng)著吧。縱是一片好心探望，且先遞過了帖子?！?/br>
    “二姐放心，妾曉得禮數(shù)，總也不會讓惹到殿下的。 ”蕭氏掃過院外，隱約見得一襲身影，只含笑道，“瞧，說誰來誰，妾就不擾您母子敘話，先去了?！?/br>
    賀蘭敏擱下橘子，點了點頭。

    “三舅母好?！痹褐匈R蘭澤同蕭氏見禮。

    “殿下安?！笔捦哌^他左臂，含笑道，“且趕緊去，讓你阿母好好看看你，這數(shù)日盡是擔(dān)心了。”

    “有勞舅母伴著阿母了。”賀蘭澤闊步入內(nèi)，蕭桐目送片刻轉(zhuǎn)身出了院子。

    *

    “夫人，其實何苦委屈四姑娘為妾室，如大姑娘般嫁去豫州，做個刺史夫人，不是挺好嗎？他日太孫殿下奪了天下，那豫州刺史便也是一方諸侯，大姑娘便是諸侯王后。封地為王，且是自在?！笔膛⒃路鲋捠希驼Z。